第 6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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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6
怀桑浚?br />
关八爷悲切的举起眼,斜阳金色的光脚移走在大庙的庙脊上,曾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风雨霜雪的侵袭,已变得十分黯淡了,无数塔松,绿白菌子和粒状苔覆盖住久远的往日,只留下一片残阳拍不醒的苍凉……从斜飞檐角间探出的叉角龙头,展垂的凤尾:整条勒满古式花纹的庙脊上,站立着的各种样传说里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缥缈的,离开脚下所踏的人间太远太远了。……神仙们治不了这个世界,也度不尽天下的苍生,我关八又算什么?尽力求取一个安心罢了!人生数十寒暑,事实上也无法想得太多,顾虑得太远,有口气为人在世,只能说办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个人算一个人。想到这里,他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发出奕奕的光彩。
“伙计们,竖起两耳来,替我一个字一个字听真了,”朱四判官朝两侧扬声喊说:“我朱四在江湖上闯荡半生,鸣锣响角,聚众拉枪,行过凶,作过恶,抬过人,撕过票,(即杀掉人质。)在关八爷面前,都由我一人独担了!我干的也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也算我干的,关八爷找的是我,不会剃你们的头毛,我是人老骨头硬,顽石不点头,是生是死不认罪的,宁可挨枪。……我要枪口无情伤了八爷,我答允他从今洗手,帮他援盐市,散伙后,愿跟的跟我走,不愿的不相强。假如八爷他伤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这个坏蛋,你们就听八爷作主罢。……你们看看办,能替我备一口薄皮材,不拿我喂鹰喂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们并非没见过世面,可像今天这种光景,却都毕生没瞧过,大伙儿心里有数,这两人的枪法都是闻名的,若说枪响不伤人,那就难乎其难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气是那种样,一旦决定什么事情,九条牛也拉不转,明知比枪的结果很惨,但任谁也说不上话,这场枪是比定了。太阳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风把人汗毛吹得阴阴的。
“请罢,八爷,”朱四判官背转脸去,哒的一声抽栓顶火,垫起机头,苦笑说:“咱们背顶背南北走,小蝎儿,你退在一边数数儿,一步一数,数至卅,咱们转脸发枪,每人填三发枪火,三枪不倒人,咱们各行其是!”
“好罢,”关八爷当场退掉多余的枪火,徐徐的转过身子,面对着大庙。一群归鸟喧噪着,斜掠过庙脊,天顶的灰云退尽了,露出井样的深色的蓝天。
小蝎儿用数位催着人走。
归鸟飞进斜阳影里,只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动的黑点,神仙的世界,安然无惊的世界在关八爷凝注的瞳孔里扩大,他走过去,他希冀中的人间原本是那样的。
“五六……七……八……”小蝎儿数着。
站立在青石方坪两侧的人群,几乎连呼吸也停了,变成些木偶。空气里也塞满了死寂,仿佛就要朝开迸裂。
朱四判官的两腿有些打颤,死的预感围绕着他,变成一面密密的巨网,网外是一片触目的黄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这最后的时刻抓紧一些游舞得快如闪电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抢快半步旋身开枪,关八的枪法远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开枪的机会,要不然,即使自己发枪伤了他,自己也无法逃过他那三发枪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这老狐狸讨了一辈子巧,难道竟为了保命,对关八爷这样的豪雄也起这种歹心?!朱四判官忽又兴起这种自责来。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枪杀关八,我得压偏枪口只让他带伤,我既有这种念头,焉知对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蝎儿数着,声音也变得僵凉了。朱四判官收敛心神,紧一紧满浸掌汗的枪把儿,等到小蝎儿方一吐出卅两个字,旋风般的拧转身形,匣枪的枪口一低,砰砰的点出两发枪火,也就在这一刹功夫,眨眼间他只看见关八爷挺身静立着的脊背,长袍飘瓢的牵着晚风……他脱口叫了一个啊字,但那声惊呼并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枪弹,大错已经铸成了。
大错已经铸成了,这结果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关八爷在数至卅时,两手压根儿没触及插在腰间的匣枪枪柄,也压根儿没有转身,他是挺着脊背打算挨枪。当然他是挨了枪,一发枪火擦过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来,另一发枪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侧着,脚跟抽离了地面,鲜血从两处伤口涌溢出来,洒在他长袍和靴筒上,他这才手捺着肩膀,缓缓旅转过上半身,苍白的脸上仍挂着笑意说:“打罢,头儿,你膛里还有一粒火。”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八……爷!”朱四判官忽然哀嚎着,屈膝跪在地上:“您不会记恨我罢?八爷,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只是关八。”关八爷说,疼痛和晕眩使他咬住牙,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粒,他原来红涂涂的脸惨白得可怕,但他声音仍是温柔的,充满了对世上的哀怜:“我……不恨你。我只盼你记着你的话,救救……盐……市……罢。”刚说完话,他就咚的一声惯倒在石坪的血泊里了。
“我能救谁?!八爷!”朱四判官疯狂一般的使头额敲击着石面,哀声说:“我这样打伤您,八爷!八爷!……啊!我是猪,我是狗!我是猪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只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着,最后一束残阳的黄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余一粒枪弹的匣枪枪口反顶住自己的额角,跟着就响起一响闷闷的枪声。
连天和地全跟着红了。
【0086】
朱四判官的灵柩就停在大庙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镇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来的,她为着他,捐出了她准备多年,自己要用的寿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后不会受地狱之灾,就因他临死前找着了他自己扔弃半辈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数着念珠说。
成佛与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会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镇上的人们风一般的播传着。他死后,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枪并没风流云散各奔东西,暂由小蝎儿领着,一方面替他们死去的头儿护灵,一方面等着带重伤的关八爷伤势略痊时,吩咐行止。至少他们已跟着四判官死过一回,复活后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药铺里的关八爷是清醒着的,唯其清醒着,当小蝎儿进屋禀告朱四判官自己枪击天庭时,他的痛苦就比伤口之痛更深了。
“这都是我的错,”他流下不轻易涌溢的眼泪说:“我存心舍己救他,成全他的声名,谁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们头儿竟这样烈性?!”
“您一样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们几百弟兄。”小蝎儿说:“咱们落草为寇这多年,谁不是满手血污?如今大伙儿全有意学着为‘人’,只有静等八爷您吩咐和指拨了。……您也甭太伤神,养伤要紧。先把弹头钳出来,再行敷药调息,不久就可痊愈的。”
“我不能不想着,”关八爷沉痛的说:“你们头儿要死也该死在盐市,不该死在这儿,死在他自己的枪口上……这正是他过份愚拙的地方,他这样一死,我双肩上的担子,就重得够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让我独挑这付担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没用的,八爷,”小蝎儿说:“俗说好汉单怕病来磨,您的枪伤更重过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调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调治归调……治,”关八爷喘息说:“有些事情,你得急着替我办一办,如今我是个带伤的人,命还攒在你们手掌心,我逼杀了你们的头儿,你们该怎样处断我不必犹疑……好,就算你们信得过我关八,你们头儿也曾说过‘不必相强’的话,你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为盐市舍命?愿的就留……着,不愿的就……遣散了……罢。”
“这我照办,”小蝎儿说:“不知八爷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烦你替我备一份纸箔,”关八爷说:“一俟弹头取出来,我就得去奠灵!我的白马鞍纤烦替我备妥,我不能因伤势耽搁行程。你知道,盐……市是座……危……城!”
“您想带着伤上路?八爷。去那儿用得着这么急法儿?”小蝎儿惊得张口结舌说:“那可不是?!……”
“不必为我担心了!”关八爷说:“这就算我的吩咐罢。我走后,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枪,就暂时扎在镇上,听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万家楼是否肯拉枪助盐市?目前还说不一定,非等我去后才能见出分晓。”
小蝎儿瞧着对方疲倦的脸色,心里老大的不忍,为怕他说话太多,耗伤元气,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门退了出来。而关八爷还在里间独自喃喃着,他明白自己的伤势,肩伤并不重,只要伤口不化脓溃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伤不同,弹头深嵌在腿骨里,即使顺顺当当的取出来,肉伤易痊,骨伤没有百天养息是难得痊愈的。一百天是多长的时光?若按常理去养息疗伤,一百天后,盐市也许会变成一座火烧的废墟,万人埋骨的坟场了!……明知这条左腿在养息没痊时行动定会成残,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救盐市卖命全不足惜,何况一腿?!
就因抱定这样想法,所以当祥生堂的中医把弹头夹在盘子里,血迹没干,关八爷就扶创而起,嚷着替他备马。但他虽有铁打的心志,却没生就铁打的身体,创口的剧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殡前一天,他才勉强能扶杖下床。
“我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蝎儿屈指数算着:“连今天算在一起,才过了十三天。依您的伤势来看,还是不宜走动,医生说,不过百天走动,伤筋损骨,腿会成残的。”
“十……三……天,”关八爷自语着,一脸的焦灼与懊伤:“你有得着什么关乎盐市的消息吗?”
“我曾差人下去打听过,”小蝎儿说:“至今差去的人还没见回来。”
“你可不能把我瞒在鼓里,这样,你就害了盐市了,”关八爷说:“我瞧出你在说谎!那谎话藏在你的眼里,你瞒不了我,……说实话罢,盐市怎样了?!”
小蝎儿嚅嗫着垂下头去:“八爷,您包涵点儿,为了您的腿。……盐市的风声很紧,原先一直闹病的师长,发觉小菊花那姑娘在暗里捣鬼,前几天把她杀在西校场。听说孙传芳连来几封急电,一再限期破盐市,这几天,江防军业已在东西两面跟盐市接火了!我并非要说谎,八爷,实在是……你那腿创不复元,干急也没有用场。”
“替我备马!”关八爷压根儿没理会小蝎儿下面谈些什么,暴躁的嚷着。
脸朝着朱四判官的灵棺,屈膝跪拜时,关八爷就觉着腿上的伤口复裂开来,鲜血顺着裤管滴在靴筒里,但他咬着没吭声,没有时间再让他顾及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里,只看见盐市的危亡。……天已过午了,阴霾霾的,颇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马赶赴芦苇荡那边的万家楼去,无论伤势怎样,他也要死死撑持着,白马放缰后,顶多入夜,就能赶至万家楼。
他没有要小蝎儿派人护持,迳自翻上马背,领缰催马哨出羊角镇南门,顺着低斜的荒路拨马南行。过度的焦灼找不着出处,此时此刻,关八爷满心塞着空空荡荡的凄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样的阴霾灰冷,不知怎样拨开云雾觅得着阳光?就拿西道上这条荒路来说罢,几乎写下了自己悲凉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纤的日子写在一块滚动的云里,那些惨死的弟兄们曾互相吐述过的故事,系在走过的芦苇旷野的风中,几个月前跨着麦骡,领着十六辆盐车走过这里,霜花抱树,寒风刺骨,一转眼间又变成遍野郁绿了,那些弟兄的坟头。怕也已遍生绿草了?……不错,那时朱四判官插过狼牙桩,威风凛凛的图卷万家楼,而今也不过躺在七尺之棺里,等着埋进黄土。一别半载的万家楼,谁知又起过什么样的变化呢?正因为人事变迁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爷被杀,盐市举枪,四判官饮弹,六合帮离散,才使得自己仆仆风尘,疲于奔命,自己虽为苦难人间尽力,谁又能知结果如何?!
管它悲凉也罢,灰黯也罢,活一天总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这话来勉慰自己,万一走不动呢,爬也总得朝前爬了!左腿的伤处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裤管湿得粘在腿肉上,关八爷仍然咬牙叱着马。
这回到得万家楼,必得使大义说服业爷,盐市这一举关系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战击散江防军,孙传芳的大军在江南被北伐军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