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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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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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细乐,笙箫管笛交鸣着,乐声像是柔雨柔云,飘飘洒洒,童男童女随着乐声交叉对舞着,红裙和绿衣相映,就像是风里的绿柳戏着桃花……
当街两侧看赛会的人群迷目时,红脸的汉子业已登上一座临着大街的敞楼,这楼朝南全是玻璃隔扇拼式的,人朝隔扇边一坐,就能望得清整条街道。
“您吩咐备办的事,业已办妥了,八爷。”说话的是玉兴栈的老曹:“您随时出后门,渡船和马匹全候在后门外的码头上。……方爷立即就到。”
“好,好,”关八爷说:“劳你费心,老曹。”
会班子缓缓移动着,鞭炮炸裂的青色烟雾在人头上飘游着,锣鼓声使屏风格上的玻璃都起了震动,关八爷两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每个玩会的人。
玩会的行列正长,眼前来了一班耍花车儿的汉于,一排七辆漆着不同颜色的花车,又灵便又轻巧,每辆花车前面,都有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素色衣裙的姑娘使白绫带儿挽引着花车,推花车的大都是小盐庄上的苦力,他们一律袒着膊,露生一身红铜色带油光的精壮筋肉,下身套着紧身黑裤,登着细麻鞋。锣鼓声细碎而急促,引车的姑娘们急踩着翻花碎步,凤头鞋鞋帮上的白色绒花球随着蹈舞的步伐,颤巍巍的抖索着;她们袅娜的身子东摇西晃,像风里弱柳的柔条上样,而推花车的汉子是犷野粗豪的,他们耸动双肩,扭动手腕,猛烈的踩着急促的跳步,把花车尽情的翻弄着,做出上坡、下坡、过桥、行弯路、过泥泞等等的动作,一面挤眉弄眼的扮出各式挑情的姿态。
“这都是早有预备的,八爷。”老曹说:“他们车底的暗盒里,全带妥了短枪和攮子。”
“方爷快来了罢?”
老曹正准备答话,窝心腿方胜已出现在梯口,手扶着栏杆说:“八爷,事情有点儿变化,刚刚石兄弟回来,……”他跨过来,套着关八爷的耳朵说起耳语来,关八爷听着,脸色也随着变化,等方胜说完话,他才摇头叹说:“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方爷,若不是石二矮子听着,咱们只怕又输了一着儿了。”
“可不是?!”方胜说:“幸亏消息传来得早,我业已吩咐底下踩着他们了。”
锣鼓声一波过去,一波又响了过来。
【0080】
花车队后面是盐市上独眼龙耍小驴的,这种外形很滑稽的小驴是以油纸彩纸和竹枝扎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妇的独眼龙的腰上,扎匠心灵手巧,硬把那只纸驴扎活了,骗得过人们的眼,远看过去都争说那是真驴;那驴的两耳、头颈、尾巴和四蹄都装着灵活的机钮,独眼龙只消挺挺肚皮,翘翘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动蹄子,悬空走动起来,配上一只敲响的木鱼,连蹄声全听得见了;小纸驴的头也点着,两耳和长尾也摇着,直比活驴还要活三分。
独眼龙耍小驴是盐市庙会上的一绝,他扮成一个又老又丑偏又风情撩荡的寡妇,脑后梳着个柿饼儿髻,脸上搽抹着胭脂粉,眉动眼开的摇着芭蕉扇儿,满嘴风凉话,颠倒淫冶,配上滑稽得离奇的动作,逗得人手捧肚子笑得直朝地下蹲。
两个扮成花子头形状,翻戴着羊皮帽子的汉子打着叉喇机儿,(竹制的响器,四川又称作“金钱棒儿”。)他们一边把一支竹筒心系满铜钱的响器在肩胛和膝头上不断敲打,敲迸出一串串有节奏的沙沙声,一面歪腔歪调的唱着:
“太太嗳,
不好了来……了不成啦,
五百银子红包没送到,把咱们
青天大老爷气得心口疼哟!
前堂上大拍惊堂木
明明有宽也不肯替他申,咱们
青天大老爷……他……他……他……
还口口声声要杀……人……”
这样类似于莲花闹的小曲儿,竟惹得关八爷仰天长叹起来,俗说为官不廉民腾怨,像北洋这种靡烂的官府,怎能不使万民腾怨,戾气冲天?!假若能舍身化除这些戾气,把它转汇成一股抗暴除奸的怒火,那就算万民有幸了……
“接……神……驾!”一条粗沉宏亮的嗓子吆喝着。
“接……神……驾……啊!”许多条嗓子应和着。
在神驾没临之前,气氛就顿然肃穆起来,锣鼓声转成一种缓慢庄严的节奏,稳稳的敲打着,高高敞顶神舆上,端坐一尊威风凛凛的神像,神舆前后,拥着几十个持着刀枪剑戟,斧棍锤叉的天兵天将,这些神前护驾们一路翻着空心筋斗,并齐齐的发出巨大的吼声。人们一见着神舆抬来,便忙着焚香燃蜡,屈膝俯首,一行行的跪拜下去。
“二班会快过来了罢,方爷。”关八爷望了望天色,默算着时辰说。
“还早。”方胜说:“等朱四判官离方场,天怕过午了,他们是第廿二班会,正好排在尾巴上,……他们进来后,前面各班会都已撒至镇外,足够把盐市箍紧,假如不出意外,他是难得飞脱的!”
头班会压尾,跟着许多奇特的“叩头会”中的信徒,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全都穿着黄色土布,拜神专用的宽大袍服,肩上斜背着香火袋儿,手腕间缠着铁炼,扮成神前罪犯的样子,每个人双手端着一只小板凳,凳面漆得油光灼亮,两端包着红黑布,叩头会上的信徒们像是一群甲虫,全是哀声祷告着,在地上爬着走的,每爬一步,就放下小板凳儿,在凳面上碰的叩一个响头,同时把散碎的香火,一路抛撒在路上。……还有一种更奇异的拜羊会,他们抬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抬着一只用木头雕成涂上油彩的弯角老羊,老羊身边围一圈香炉,燃着浓郁的檀香,咚咚的打着双环巨鼓,群起围拜着,拜老羊的人叩头的快慢,是根据鼓声快慢而定的,鼓声慢的时候,叩头还叩得及,鼓声一紧,那些人便像疯了一般的狂叩起来,比捣蒜还要快当些儿。
会班子缓缓的移动着。每一个班子都别出心裁争奇斗胜,有的舞着狮,有的耍着龙,有的呼呼耍着火流星;赛旱船,斗石滚儿的,打花棍耍花刀的,踩丈二高跷儿踩滚筒的,人们一班一班的数着看着,像根本忘却了时辰。但日影也正一分一寸的缓移着,终于第廿二班会进场了!
领会的张福寿人称老寿,平素赶集市时,常在盐市街头坐茶馆,盐市上有不少人都认识他,今天老寿仍然领着会,不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两眼直楞楞的连人全识不得了。而那个会班子也扮得非常阴惨,从阎王到鬼卒,每张面孔都涂得异常恐怖狞恶,朱红、碇蓝和灰黑夹杂着,有些两耳上还套着耳毛;扮判官的一手举着生死簿,一手拿着朱砂笔,在前头像跳假官似的跳着,大头鬼、吊死鬼、满脸抹着呛人的白粉沿街游魂,屈死鬼一路嚎哭,讨乞鬼不断伸手讨钱。关八爷数着人头,总也有卅多人。紧跟着这帮人的正是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他戴着筒形高帽儿,拖着哭丧棒,一步也不放松的把那帮人紧踩着,随时留神他们的举动。与石二矮子相距二十来步地,捉拿长头夫人的八个神将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勾魂鬼使等一共也有廿多人,每人虽然跳着闹着,但怀里揣着的短枪,全都填上了压膛火,拉上了机头,只要前头有一点动静,立即就可响枪。
“方爷,您打算何时动手捕人?”楼上的关八爷跟方胜说。
“这儿人太多,下手不甚方便,”方胜说:“我业已关照他们,等他们上了鬼神坛时动手,鬼神坛四周,我已有了布置,能不容他们拔枪就把他们给制住,盐市就可免去一场血光之灾了。”
“这主意极稳妥,”关八爷望望四周看会的人群说:“假如当街动手,乱枪难免要伤人……”关八爷的话还没说完,枪却像连珠炮样的响开了。
原来朱四判官早已估量到盐市上的庙会行得太兀突,背后一定有计谋,他先着人捕了会头张福寿,藉他领路闯进盐市,但他又想到盐市即使发现,当街决不至先动手,他一贯把看会的人群当盾牌,先行拔枪的。他早就算准了拔枪后立即攻扑民团的团部,去抢夺那笔银洋。朱四判官跟他的手下有默契,领头的一声胡呼,那些人立即朝左右人群里横跃,使身后的廿多人无法发枪,就算石二矮子眼再明,手再快,等他抡出匣枪时业已来不及了。只有耍马叉的大狗熊一时情急,抖手飞出那柄系有九颗响铃的马叉,使一个土匪的脊背上带着那柄叉,呵呵哀嗥着伏倒在街上。
也只有一刹那的功夫,早有准备的住户业已关门加杠,使朱四判官一伙家伙失去了盾牌,盐市上应变之快,是出乎朱四判官意料的,这一来,逼得他不得不散匿到房檐和小巷里去应战,由于双方混在一堆,匣枪一张嘴,就浑浑噩噩的打晕了头,一时竟分不出谁该打谁了?!
一个精赤上身的鬼卒拎着匣枪,认准了大头鬼泼了一梭火,又奋不顾身的横跃过大街追蹑着他,扮大头鬼的那个土匪一面奔跑一面胡乱还枪,子弹打不着人头,全飞到天上去了。一个黑无常在追着另一个黑无常,俩人心里有数——准不会是自己人。
枪烟在阳光底下一朵一朵的迸炸着。枪战移到十字街口的大王庙附近来,有一股土匪卷进庙去,藉着庙墙和狮兽掩住身形,朝外发枪。有一个分不清是那一方的鬼卒的尸体横倒在街心。这种双方都化装的枪战真是少见,打来格外混乱,格外凄惨。
“来罢,方爷,”关八爷撩起长衫亮枪说:“咱们分头顶上去,先盘掉大王庙里的土匪,让弟兄们有个卸装的机会,要不然,连伸枪都有顾忌,这场火就没法打了!”
“老曹,”方胜叫说:“先调一个排围住大王庙!招呼咱们的人赶紧卸装,免得误伤!”
关八爷出后窗,踏瓦脊,斜刺里扑向大王庙去,这时候,扮天将的向老三、王大贵和扮长头夫人的石二矮子,都已经翻墙跳进大王庙里去了。 石二矮子跳进庙,迎面泼来几发火,打穿了他头上的高帽子,转眼之间一条黑影窜进了西廊房,石二矮子跟着追扑过去,那人掉脸发枪没泼出火来,正好一匣子弹打空了,石二矮子攫住机会,那肯容他有抽换弹匣的机会,掂着匣枪骂说:“我把你这个狗娘养的贼孙儿,老子非替你放血不可!”那人跨进一间房去,再没地方可逃了,转脸使枪管砸掉石二矮子的高帽筒儿,而石二矮子黑洞洞的枪口却抵住那人的太阳穴。
【0081】
“饶……饶……了我!”那人说:
“你它妈闭上眼认命罢,我替你放了血,你它妈就天下太平了。”石二矮子一压扳机,那人四迸的脑浆射到他的脸上。“报销一个,”他说。
在东廊房的向老三可没这么顺当,两个人的匣枪全打空了换不上弹匣,那人先扔掉枪,找出一把雪亮的攮子来,向老三也扔掉枪,大张双臂虎扑过去,那人一攮子正扎在向老三的肩胛上。
“扎得好,贼种!”他把那人硬抵在墙角,双手死勒住那人的喉咙。那人起初还挣扎着,到后来,喉管发出哺哺的响声,握攮柄的手便松了。这当口,另一个土匪闯进屋,飞出一攮子扎进向老三的后心,王大贵也跟进来,朝飞刀杀人的土匪喂了一枪,那人便叫打死在地上。
“您怎样,向三哥?”
向老三光是张开嘴吐不出话来,唇角间涌溢着鲜血,直到咽气也没松手,原来他的十只手指都像锥一样,深深叉进了那人的喉咙。
在大王庙右侧的街心,大狗熊一脚踢飞了白无常的匣枪,两个人就赤手空拳的缠斗起来;那人没命使脑袋猛撞大狗熊的肚子,大狗熊叫他撞得踉跄后退,但他急中生智,合起双手来猛击那人的后颈,等那人倒下去,便倒拎起那人的后腿,像摔面袋似的朝白果树的树干上砸去,那人连哼全没哼,只是后脑裂了一条缝,就安心的躺着了。
而关八爷终于找到了扮判官的家伙。
那扮判官的家伙匿在一座影壁墙边放冷枪,看来枪法颇准,一连伤了三个保乡团的兵勇,关八爷人在房脊上一伸枪,对方就扔了枪,捂住受伤的手腕,关八爷跃下房来踢开他扔下的匣枪,缓缓的说:“四判官,我关八若是存心杀你,刚刚那一枪就不打你的腕子了!我只想跟你谈谈,盼你信得过我。”
“是……是八爷?!”那个抖索着跪了下去说:“我不是四判官,我只是他的手下人,如今当着您真人面,我不敢扯半句谎,——咱们头儿压根儿没有过河。”
“没有过河?”关八爷惊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