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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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41
离开民军地面时,关八爷一颗心业已够沉重的了;邬家瓦房那一战,虽说胜了四判官但也胜得艰难,胜得很惨;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帮十来条汉子力抗近千匪众,没被全歼已经算是奇迹了,那还能说免得掉半数的伤亡?但,回首想想一伙推盐车流血汗的兄弟罢,谁是该遭凶,该横死的人?!说流泪么?泪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干了。那些从不能安居乐业的乡野中迸入江湖的汉子,谁想到当年挺而走险,用旁人的鲜血为自己挂姓留名?正如往昔他们扶犁站耙时祈求风调雨顺一样,他们只求得活命两个字,偏就有一只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这群求活命的汉子推进死谷。这可是你关东山单凭一腔热血护得了的么?也只能把死者姓名乡里开给彭老汉,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顾死者的家小罢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着白发萧萧的老亲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苍天的妻儿,即使彭老汉能照顾她们的生活,谁又能安慰得那些残了破了的心灵?!地芜了,田荒了,出门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时只是一通噩讯。自己领腿子时,曾大拍胸膛保证过,有我关东山活一天,决不让你们受牵累,如今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泽边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关东山也在关东山:“都是关八害的他!”自己听得见那些悲酸怨愤的叫喊。实在说,只怪在整体相连不可分割的命运!这命运像一块乌云,总压想做“人”的人们的头顶……谁也不是好汉,谁也不是英雄,命运来时,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选的,闭上眼罢,兄弟伙,这五个活着的,自会尽力去铲除这样的不平!
即使这样反覆宽慰着自己,总也忘不了身后的惨景;大火把邬家瓦房遭围的白色枯林烧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从无数的尸堆里认出八具尸首;胸胁、肚腹、胳膊全中弹而死去的雷一炮,后脑中枪后从瓦面滚落到尸堆里的曾常和,弹粒洞穿大股,失血过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单刀劈裂脑门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满身血饼,仅凭半边脸上朱砂痣认出来的倪金扬,……那些在长途上豪饮过、哀笑过、咒骂过北洋官府,谈过扒心话的人脸,就都在一场噩梦般的黑夜中飘落了。民军们拆下瓦房里的窗棂和门扇把他们移放在一起,轮换着抬往南兴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跺着脚长嚎……。
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去了。
天黑前,自己带着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和另两个兄弟觅渡夺船,硬闯新设的防线,在迷茫的暮雨里又顶上一场恶火,这场浴着马力斯快枪弹雨的恶火,又夺去了那两位舍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们染血的尸体,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轮流掮负着,另一具横担在白马一块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场噩梦。
“走罢,八爷。”向老三哑着嗓子说:“前头该摸到邬家瓦房老地方啦。咱们若不连夜赶,只怕天亮后,防军还会出动搜人。”
夜雨无息的飘落着,没有星夜黑得怕人,整个旷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满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缠绕着人心,平素闲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缄默起来,不再打嘲谑骂了。
“先把它们埋了吧,向三哥。”关八爷的声音充满了咽哽,听在耳里,就知他在流泪了。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洒,皆因未到伤心处,这样一条生铁浇成的铁汉子,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多少血泪?老六合帮被歼,残余的弟兄离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没淌过眼泪,他并非无泪,却总被熊熊怒火熬干。但在今夜,他却将手指插在额发间拧绞着,泪如泼雨。他并非单单哭泣死者,而是哀怜着所有被压伏在整体的悲惨命运下的人们,在东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时在此刻,谁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们被惨杀?多少朴质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帮就是例子,十六个兄弟一路上推着响盐车淌下来,每个人生命背影都涂着同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就像寒冬时日残阳没土后的黄昏色,逐渐黯淡,只剩下几张熟脸,看光景也难扯得回那一轮落日的了。——几个人就算都长着三头六臂,还能熬得过几场恶火呢?!
几个人没说什么话,谁都想吐句安慰话,但都开不得口。向老三摸着一处地方,找出攮子来挖坑刨土,王大贵也在白马背上抱下那具尸身。
“这边也得刨过,”大狗熊闷声说:“坑得朝深处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让野狗来作践他们,春天地气上升,尸味重,积土不堆得厚实些可不行。”
“算啦,你摸到那边挖罢,”王大贵说:“让他俩靠在一堆,做鬼也不闷寂不好吗?”
“嗨,这儿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叹息着,没头没脑的:“日后怕再难认出他们的坟头了。谁还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我说,几位哥儿们,我关东山有几句没轻重的话,要在今夜跟几位明说。”关八爷跳起身来说:“在产地拉腿子,承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爱,让我领这帮腿子。谁知我关八无能到这步田地,虽说把盐给运到地头了,但却坑害了这许多兄弟,风吹大海千层浪,浪浪相催,……我既护不了诸位,反使诸位因跟着我白受牵连,实在于心不忍,……等这两位兄弟入土,咱们散了罢。算我关八是个罪人,也请诸位甭再挂心我关八生死了!”
“散了?!您说咱们就这么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说:“八爷,我们恁情跟您死在一个坑里,——至死不散!”
“咱们散不了,八爷。”向老三停住手,缓缓地说:“兄弟们葬身郊野,尸骨没寒,咱们不替死人报仇解怨,亲摘朱四判官人头,那还算得人么?”
“我不知八爷为何要说出这样话来。”大狗熊说:“你一向不是这样,今夜准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们谁都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俗说,一只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坚牢。您就是闯龙潭,探虎穴,总得要几个帮手,不是吗?”
王大贵没吭声,却猛可的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
夜朝深处走,风势转猛了,雨丝是一面遮天盖地的冰网,网着早春时日刻骨的奇寒;大伙儿说着话,关八爷沉默的听着,经过一段寂寞,他才又说:“你们都是有家有室,有牵有挂的人,我当然不能强着几位生,强着几位死,盐市也不知怎样结局,危难还在后头,我关东山半生闯荡,生死像阵轻烟,而你们,实在全该……活到……大……平……年。我说,还是散了的好,有你们在身边,我反而不能爽快干事。”
“您打算独自对付朱四判官,八爷。”石二矮子说:“天下有这等便宜事?要剐要杀,全该我石二矮子剐杀头一刀,要是您有危难,我要挺身替你挡枪子儿。”
关八爷哑然的踟踌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说:“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解说,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杀朱四判官,我要单独找他谈谈,只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帮盐市一把力,共抗江防军这场猛攻,也就……罢了!人么,总得放条生路,容他有个退步。”
“不成!八爷。”大狗熊说:“明明白白,朱四判官决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种人,他一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那还会听您的言语?!——你就变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两只贼眼也只看着你的金心银胆,你若单独去找他,那准是白贴一条命罢了。”
“嗨,”关八爷沉沉深叹着:“可是我总觉得,与其拚着一条命去杀一个人,总不如舍着一条命去度化一个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让他去杀,也许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盐市,能解得万民之危,这七八个兄弟也许会不计较惨死的私仇了……说起来也真颠倒,连我也不知怎会有这种想法,今夜说来可真有几分禅意了。”
“无论八爷您怎样打算,”向老三说:“咱们都得跟着您,咱们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尸身塞进新刨出的坑里去,王大贵开始拨土。乱世里的生离死别也就是这样的了。摸黑埋葬了两个饮弹的兄弟,几个人又冒着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灵般的走着,除了白马一块玉偶尔发出的短促的喷鼻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了。……一行人朝前摸着走,天黑得看不见路影儿,地面潮湿柔软并不泥泞,他们用脚步踩过了看不见的春天。
平静而伤感的思绪,一直在关八爷心里萦回着,他必得从其中找出个决定来;思绪在游动,仿佛未来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着一丝光亮。
江防军北调的消息传至大湖泽,不由领民军的彭老汉不替盐市未来的命运暗捏一把汗,小胡子一旅人沿河布防后,硬把南北呼应之势给切断了。依目前情势来看,民军并不是闯不开防线,但不计死伤闯过去,准也陷进江防军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盐市的危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设法解决掉朱四判官那帮人,使他们不再跟北洋军勾结,拖盐市的后腿;一是自己北赴万家楼、柴家堡那一带,说动北地的大族大户,结伙拉出民枪来,和盐市卷在一起共抗江防军的大举攻扑,只要能苦苦撑持过这一场火,相信北地半边天都会形成野火燎原的态势,到那时,就算他孙传芳再调大军北上,也压不住火势的了。……真能凭自己这腔热血这番心意,把这两宗事办妥,我关八死也该瞑目了。人,终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为解公愤,就难以顾得私仇,查访毒陷罗老大的万家楼内奸,打听爱姑下落,为小馄饨踩着阴险的毛六,这些事只有暂时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看机缘再说了。
“八爷。”石二矮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雨又像大了些,大袄全湿透了,寒气攻心,四肢麻木;这样不辨东西黑摸下去,准会迷路的。”
【0077】
“总得巴着个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陆家沟就好了。”大狗熊说:“这样摸下去,铁打的金刚也熬受不了。”
关八爷的声音在黑里飘来:“我何尝不想着一堆旺火,一餐热烫的饭食,一张暖暖的草铺来着?!但则咱们如今是在鬼门关口儿上,若想早些活着回到盐市,必得要昼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虽说在邬家渡口受了点儿挫折,但他手下至少还有着七八百人枪,再加上防军游骑,这块地上寸步都关乎生死。咱们来时还有十七杆枪,如今三停去了两停,万一被他们踩住,那就很难活得出了……”
“八爷说的对,”向老三冻得话音抖索着:“咱们势必要死撑着连夜赶路不可,来时推着盐车快不得,回程空着两手,不几夜就巴得着盐市啦!”
他们寂寂的走下去,没有停留。 人,处身在危难之中,往往连一餐热饭,一盆旺火,一方草铺,都和自己相隔得很远很远……
在江防军软困中的盐市,仍然安祥的屹立着,没有什么能困得住春天的绿意;大王庙的空场子前,高大的银杏树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丽亮的新叶,荷花塘周近的垂杨也都抽垂了鹅黄带绿的新条,各种丛生的灌木,初苏的野草,装点着一野的春色,解冻的运盐河孕一河饱饱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涌奔流……盐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哗如昔,交易如常,并无一丝惊恐的迹象;江防军所谓软困盐市,也只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网而已;事实上,整个县城的米粮杂物,大部份全靠北地运来,而盐市正是北地货物流入县城的咽喉,若是盐市也来它一个反困,受惊受恐的倒该是县城了。
“只要江防军不笼络土匪贴咱们脊背,盐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烂膏药。”人们都这样谈说着,也都这样忧虑着。
但自邬家渡口那场拚斗之后,朱四判官像是消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远退至万家楼北的四十里荒荡去了,有人说仍有一些散股盘踞在郑家大洼,没有人确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里。这正是关八爷竭耗心神要找出来的。那夜悄悄的带着四个弟兄回盐市,就一直没在街头漏过脸;窝心腿方胜来拜望他,提起剐杀毛六的事。
“我说八爷,我盼望这着棋没走岔步儿,”方胜说:“除掉那夜在场的几个人,没有外人知道我已经把那恶贼交给小馄饨活剐掉。我对外放话,只是说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骗到盐市来了,您知道,那笔钱原是朱四判官该得的,这就叫做活钩鱼,那六千大洋是鱼饵。”
“您干得好,”关八爷说:“朱四判官虽不至于怎样动火,但叫他平白把这六千大洋送给盐市,只怕他也没有这个雅量。”
“我这是存心引他上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