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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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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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有家卖早点的铺子,一个老头儿冒着寒风起炉子做烧饼,一个老婆婆当着街炸油条,白雾腾腾的,先进铺去吃餐早点罢,毛六一斜身就走过去了。铺里地方不甚大,只容下四五张小方桌儿,毛六挨着一角坐下身,叫了份早点,老头儿刚把早点端的来,那边门廉儿一掀,登登的又跨进来两个汉子;正巧旁的桌上都挤满了,那两个汉子一歪身就坐到毛六的桌上来了。
“对不住,兄台,”戴黑羊皮两块瓦高筒帽儿的一个,笑看跟毛六打招呼说:“没座位,将就挤一挤了!”
“累您受挤,”另一个矮矮胖胖留八字胡的说。
“挤挤暖和些儿,”毛六说:“天气真冷得可以,皮袍儿里都是一股寒气!”
“真冷,可不是。”矮胖子搭讪说:“亏得我是胖子不怕冷,我要像你这样瘦法,早起出门,能冻成一只风鸡!”矮胖子叫了两碗豆浆两份早点,转朝戴黑羊帽的说:“老兄,今年你是怎么搞的?……天越冷,皮毛生意越好做,往年市面交易清淡,你来货多,如今家家皮毛店抢着购买,你送来的反而少了?!”
原来是两个皮货商,毛六想:我这领皮袍儿也该换换新了。他在一边吃着他的烧饼。热呼呼的豆浆焐暖了人的身子,那两个边吃边谈开了。
“其实也怪不得我,大老板,”戴黑羊皮帽的说:“如今盐市那块咽喉地卡得很紧,北地大宗皮货过不来;我想去大湖泽那边收货,路过邬家渡口,遇上民军跟朱四判官对火,又蹩回来了。……收不着产地的货呀!”
“盐市也留货吗?”
“只是查。”戴黑羊皮帽的说:“除了菜蔬米粮外,其余各货不准通过大小渡口。”
毛六听着,心里一动,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留神他们的谈话。
【0072】
“朱四判官也真是,”矮胖子抱怨说:“早先他原在北几县吃混世饭的,怎么又拉到大湖泽去了?!”
“听说是踩着六合帮一路踩下来的,”戴黑羊皮帽的压低嗓子说:“他原想把关八爷领着的六合帮当成肥肉吞,谁知六合帮那伙人不是肥肉,却是骨头——谁硬啃都会崩了牙。……在邬家瓦房被一把火烧退,又碰上民军迎头打,这回是输惨了!” 旁边的毛六暗暗打了个寒噤,……四判官惨败邬家渡,消息很快传进县城来,假如北洋防军听着这消息,说不定生出反悔之心,把帮打合同撕掉。事儿业已到不能再延的地步,非得马上去找齐小蛇不可了。离了早点铺,匆匆赶到祥云庄去,齐小蛇正在洗脸换衣,一付打算出门的样子,远远看见毛六进来,就忙不叠的迎说:“冒大爷,您来得真是巧极了,我正打算到您那儿去呢!……适间我听着一条对您不利的消息;朱四爷在邬家渡败得很惨,眼前是不是还能聚得起一千人枪来帮打?在我看是颇成问题的了。……这笔款子如今对他用处极大,您该早些把款子运走,就是尔后江防军反悔也来不及了。”
“我来,正为这事,特意找您打商量的,”毛六说:“我若不把事办成,就对不住朱四爷了;我这笔钱,打算亲自押运到北地去,如今封河季,水路不通,只有起旱,说起旱,这三大箱银洋可就太抢眼了,而且还得经过盐市附近,难保没有险失?”
“嗯,这倒是……有点儿难人,”齐小蛇沉吟着:“咱们里边坐下谈罢,不过请您放心,您有难处,就是我有难处,敢不尽心尽力?”
齐小蛇说话虽很热切,却没立刻拿出主意来,这使毛六自觉被倒吊在半虚空里,上上下下都不踏实,两人到了店后的暖堂里,齐小蛇皱着眉毛吸起水烟来,仿佛要从烟雾里找出个妥善的主意,而毛六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管抓耳捞腮猴形毕露。
“嗯?嗯!嗯?!我这倒想起来了!”齐小蛇自言自语的说着,猛可的拍了一下膝头:“您若想把这笔钱安安稳稳的运走,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打散了,渗混在运米粮的长袋里,盐市附近各卡儿上一向不扣米粮,很容易就混过去了。再说,花街这一带的驼贩们都在帮,(帮会中人俗谓在帮,)我在他们面前,一向是说一就是一,不知您觉得如何?”
“行,行!”毛六说:“这真是个好主意!”
“说做就做,”齐小蛇说:“待我着人去找张老实去,他是这儿驼贩头儿。银洋装妥后,咱们傍晚出城,趁早穿过小渡口;我只能送你过小渡口就得回头了。”
“您这么热切的帮我的忙,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毛六说。
“那儿的话,冒大爷。”齐小蛇笑说:“您这么一说,可就太见外了!”
“小渡口离盐市太近些了,”毛六显然放不下心来,伸着颈子问说:“您知道关八跟咱们头儿是死对头,盐市实在是座鬼门关……我的意思是:不能绕远些儿走吗?比如说走官家渡也成。”
“我说,您可甭弄岔了。”齐小蛇摇头说:“您既将银洋渗在米粮袋里,您就要自觉是个米粮商;按道理,米粮商通常都走小渡口,假如不按常理,反而引人起疑。您要是信得过我,您就跟着我走,就这么大明大白的从盐市东面经过,准没事儿。凡是出岔事,都是心虚引起来的,您不心虚胆怯,他们反而猜疑不到您的头上……”
“有道理,有道理。”毛六说。
他并不知道他的颈子早叫齐小蛇套得紧紧的了。
米粮商的一大群驼米的牲口,在寒风虎虎阴云密布的半下午离开花街,蹄声得得,浩浩荡荡的朝北去了。这些驼贩们长年不断的南来北往,他们把北方产的五谷杂粮运到南方来,把产米区的稻米运到北方去,赚取一些辛苦钱来养家活口;风雪严寒的季节,啷啷的驴颈铃声,是寂寂长途上唯一的点缀。
这一趟出城的牲口特别多,一共有七八匹骡子,十二三匹走驴,每一匹牲口背上,都驼负着两三条长长的米粮袋儿,沉重的米粮压鼓了牲口的肚腹。驼贩们一共有六七个人,由驼贩头儿张老实领着,每人都套着鸡毛或芦花编成的毛窝鞋,手执短小的赶驴棍,各自照管着两三匹牲口。这一趟米粮,是毛六按照齐小蛇的话,以冒突的名义买下的,对于驼贩们来讲,算是包运,按里程给价,齐小蛇当着毛六的面,特意关照驼贩们说:“这位冒大爷是北地来的大粮商,为人极为慷慨,这回天寒地冻烦劳诸位辛苦赶长程路,他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所以要兄弟告诉各位,运费加二成不说,这一路饭食都由冒大爷照料……”驼贩们听了话,都眉笑眼开的精神起来了。米粮是齐小蛇另觅米粮行装的,驼贩们并不知米粮袋里还渗的有比米粮更值钱的东西——五千多块大洋。
牲口放出城不久,地势高亢的盐市就落入人的眼底了,那旗幡招展的长堆,那坝上展铺着的一条灰色长龙般的瓦脊,都在天脚层云下隐约显现着;齐小蛇骑着一匹深栗色的走骡走在驼粮的牲口后面,毛六换了一顶老羊毛的风帽,围着厚重的围巾,骑着一匹斑驴子走在压尾,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丑媳妇怕见公婆面,望着盐市的毛六怎能不心虚?没诈到这六千银洋时,还苦苦的想潜入盐市去,把风姿撩人的小馄饨接出来,一道儿远走高飞;靠齐小蛇的帮忙,平白诈到这笔钱之后,连朝思暮想的小馄饨也不要了,只想速速插翅飞开,离盐市越远越好!……天底下标致娘儿多的是,有钱就不愁没有女人,何必拼着性命进盐市,老鼠穴里倒拔蛇去?万一让卞三的阴魂缠住腿,想走走不了,那就惨了。
牲口要经小渡口,必得顺着盐市边缘绕半个弯儿,在毛六的眼里,盐市是越来越近了。风在路边枯枝间倒吊着长号,那声音又尖又惨又绵长,仿佛有什么样屈死的冤魂扑来夺命一般。……啊,卞三哥,卞三哥,毛六心里有这么一种僵抖的声音在哀告着!你可甭这样冲着我喊冤叫屈了?!你知我毛六是个贪心爱钱的,我不该坑害你,你若饶我这一回,日后我答允经常替你焚纸化箔就是了!我也答允放过小馄饨,从此再不找她,咱们总算焚香结拜的把兄弟,沥过血,折过鞋底的,无论如何请你可怜我……可怜我……我它妈从此放下屠刀了呀!
“冒大爷,您得沉住气。”齐小蛇掉转脸说:“等歇咱们牲口要经过盐市民团的岗哨,绕过盐市东的棚户区,您得装出不经心的样子,任意谈笑才好。”
“我……我……我……一定……照……办。”毛六上牙跟下牙只能紧咬着,不能张开,一张开就要捉对儿斯打了。
“您像是有些不大起劲儿似的。”齐小蛇勒一勒牲口,跟毛六并肩走着说:“您是有些不太舒坦?”
“不不不,呃,不……不……”毛六说:“我只是有些,呃呃,有些,从里朝外发冷……”
“走的时候太急促,”齐小蛇说:“竟忘了请您喝些热酒。不过等歇到了小渡口,那边有间酒铺儿,咱们可以歇会儿,吩咐店家温壶热酒喝喝驱寒,也聊表兄弟我送客十里的一点意思。……嗯,您瞧这天色越来越暗,竟飘起牛毛雨来了!”
毛六一抬眼,四野是那么阴惨,蚀骨的寒风吹着,雨并不是雨,只是一团团分辨不出是云是雨的雾粒,裹着逼人的寒气朝下飘,原先近在眼前的盐市被雨雾隔住,一点儿也看不分明了。……牲口群在这时通过盐市民团放出的岗哨,五六个披着雨蓑衣,亮着单刀执着缨枪的汉子坐在树丛边的茅亭里烤着火,听见驴铃一路响过来,便出来两个拦路盘问说:“谁?”
“城里贩米粮的牲口,”张老实说:“齐小蛇齐爷在后边。”
“兄弟伙,都好。”齐小蛇笑眯眯的赶着牲口上来说:“诸位喝风列岗,辛苦了。”
那两人听了齐小蛇的话,只打了个放行的手势便退回去了。毛六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的疑惑起来?这齐小蛇若不跟盐市互通声气,会有这么轻松?连民团放出的岗哨都认得他?!
“甭疑疑惑惑的了,冒大爷,”齐小蛇眼珠一转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送你的缘故,咱们做买卖吃四方饭的人,各面都要顾得周全,管你张王李赵怎么个争法?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交易就得了。我要是存心卖您,又何必费那么大的精神为您搭桥牵线?!”
“笑话了,齐兄。”毛六说:“我决没有这个意思,您可甭……误……误会,我感恩还来不及呢。”
牲口经过盐市东面的棚户区,那些棚户们并没有因天寒地冻就躲进屋去,一队披着蓑衣的汉子,不管霏霏寒雨,列着方阵在一座旷场上操练,不时扬起粗大沉宏的吼声。有许多卷起裤管的汉子们,挖壕的挖壕,挑土的挑土,蚁群般的忙碌着;一些妇女们,爬在长檐及地的棚顶上,用一层潮湿的红黏土抹布在棚草上面。
“这是干啥?”毛六问说。
【0073】
“防火啊!”齐小蛇说:“北洋防军不久总要攻盐市,那时难免纵火,棚顶抹了泥,火把落上去燃不起来的,真亏得她们想出这种办法。”
“这都是关八爷交待了的,”一个妇女在棚顶上答话说:“我们那会想到这么多?!”
又是关八!又是关八!毛六缩缩脖子,夹了夹牲口。天昏地黑的这一阵过去就好了,过了小渡口就好了!人在这一小段路上,天灵灵地灵灵,千万不能出岔儿,一出岔儿命就丢定了。……那边不就是小渡口了吗?!隐隐约约的枯枝耸在灰黑的天上,隐隐约约的露出酒铺的一星灯火,牲口的颈铃一路响过去,还没到酒铺门前,一盏马灯就摇摇幌幌的接出来了。
“这么晚,还有渡河的?”
“驼米粮上去,齐小蛇齐爷也在后面。”
“齐爷您好。”那人说:“今夜想渡河是不成了,河口两边全布了岗,冰面上不准通行啦!”
“跟岗上打打商量不成么?”齐小蛇翻下牲口说:“驼的都是米粮,又都是常来常往的熟面孔。”
“嗨,要在昨儿晚上就行了!”那人说:“您来得不巧,今早上方德先方爷亲自来交待过,说是近时风声紧,有个什么家伙在城里冒着朱四判官的名,诈了北洋军六千块大头,方爷说他要拿这笔钱办事,因此就沿河布了密岗,特意关照岗上,不论谁要过河,都得等天亮后他亲来查过才准走。……我说,这驼粮么,又不是什么样十万火急的事儿,又何必连夜穿过乱葬岗子碰鬼去!进屋喝盅热酒挡寒,困了就到暖坑上歪歪去,天亮再走还不是一样?!也许天不亮方爷就来了呢。”
“来罢,冒大爷,——你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