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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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四判官一听,没死鞭着马,刚跑出没有几丈地,一粒流弹飞过来,差点射飞自己的耳朵。
  “几把匣枪钉着你,看你能飞上天去!”一个喊说。
  朱四判官本待不理会,另一个又扯着歪腔喊了:“河对岸的民军听着!骑白马的,就是贼头朱——四——判——官,替我只齐枪口盖他!”
  一声喊出口不大紧,吓得朱四判官滚身滚掉白马,没命的朝前狂奔,就听身后那条歪嗓子又在喳呼说:“河对岸的民军听着,朱四判官业已扔掉白马跑了!如今马在石二矮子手里,……窝里兄弟,甭乱开枪!”
  朱四判官叹口气。
  他知道,在邬家渡口吞掉六合帮的梦,业已叫这一把火给捏碎了……。
  隆冬后的第三场大风讯卷过了县城古老的城楼。
  江淮一带有句流谚说:头场风讯不理它,二场风讯不问它,三场风讯冻得人喊亲妈!这四九心里的大风讯就有这么寒冷法儿。没遮拦的漠风把塞外的严寒扫了过来,连家居暖室里也都滴水成冰;风讯来时,层层叠叠的彤云堆拥在天顶,一直压到四周的天脚去,天是一种朦胧的灰暗,云低得能打到人头,天与地之间,只有尖风锐吼着,寒得直刺进人的骨缝,那仿佛不是风,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时流水滔滔的大运河也早就封了冻,流冰叠着流冰凝固后,河面举着无数尖齿,远望像野狗发亮的臼牙!
  平常热闹的县城,仿佛被严寒锁住了,十里长街,沿河的码头,春夏里渔船麇聚的中洲岛,歌弦不辍的花街,慈云寺市场,东区的娃娃井和西区的纪家楼,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难见几个带着暖袖,缩着脖颈的行人。尤当黄昏时刻,那真是天昏地暗,仿佛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层锅烟灰,显得异样的凄清与惨愁。无数只从四乡冰封野地上赶来的乌鸦,群栖在背风的电杆木上,翅膀捱擦着翅膀,茫无所措的胡乱喧嘈着,你飞我啄争挤着,仿佛嘈声能为它们带来一丝暖气。也只有这种被认为不祥的臭骨的鸟虫用它们不疲的喧哗点缀着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长街上过队伍了!”谁把消息带来,传进紧闭着的千门万户,但反应只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数人愤愤的骂着,埋怨北洋将军们不把人当人看。
  “寒风虎虎像下刀似的,还把这些吃粮老总们当球踢?!——盐市这根钉当真戳进了孙传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脱不可?!”
  “想拔盐市可也没那么容易,鸭蛋头就是个例子!”有人就搭腔说了:“你甭看江防军外壳儿硬扎,一碰上硬火就开差,这些招募来的兵爷们一向是有粮就吃粮,遇敌就投降,有谁当真肯替孙传芳卖命?若不信么,您就瞧着罢!”
  但在大多数人的心眼里却没有这样乐观法儿,无论如何,这一师加一旅从长江岸边抽调来的江防军,是孙传芳手底的两张硬牌,人数和气势够慑人的。县城里的商户们虽没像盐市那样揭竿而起,但在暗里都早有呼应,大批江防军开上来,谁不替盐市暗捏一把汗?……在许多虚掩着的门里,宽边的铜炉架边,人们分别麇聚着,忧心忡忡的谈论著盐市所面临的战事,看样子,惟一能使盐市免劫的,只有巴望北伐军早一天北上了。
  队伍穿过沿河的长街,灰蟒般的游向城西的大营去,尖风迫得每个兵勇把颈子缩在高竖的衣领里,身子前倾着,以便驼负沉重的方角背囊,远望就像一群驼背,一双双登草鞋的脚,因为走得多而急促,冰上踏雪里踩的,不是磨烂了的冻疮就是起了流浆泡,走起来歪歪拐拐,哼哼唧唧的,只有没命的使两臂大摆着朝前划风,埋怨着老天不公,行军偏遇上大风讯。……队伍走过去,屁股上的刺刀鞘跟小饭碗叮当叮当的打架,惊得电杆木的那些老鸦大惊小怪的嘈喝起来,这边也是哇——哇——,那边也是哇——哇——,夹在队伍中间的伙夫担儿吵得更加刺耳,扁担头磨着绳索,绳索死咬住扁担,伙夫每一耸肩,就发出吱唷吱唷的饿鼠的尖叫声,那声音也仿佛长了牙,把许多饥饿潮湿的人心也啃出血来了。而锅底儿打着箩筐,碰碰的,打得人饿火高烧。……队伍朝西走着,灰色的天,暗色的瓦,流进人眼里幻化成渺渺茫茫的前途,心里除了一个怨字,就找不出旁的来了。
  “他妈的这座倒楣的鸟城,怎么尽是这种主凶的臭鸟虫?冲着人脑门嚎它妈的丧!”队伍里有个家伙说了:“兄弟嗳,咱们许是命定要埋在这儿,替人家免费肥田了!……你瞧,熊老鸹儿不是在举丧了吗?!”  “你它妈的甭在那儿吊死鬼搽粉——死充面子好吧?!”另一个带着认命的味道打诨说:“像咱们这号儿肉没肉油没油的几根骨头架儿,挨枪挺在地上,只怕狗都不啃,还谈得上替人肥田吗?”
  “甭讲晦气话,吐口吐沫就破了!”另一个说:“谁愿顶枪子儿,攻盐市时谁就上前,让他们剖肚开肠替你放放一肚皮冤气也好,这口气闷在活人心里,真比死还难受!咱们那位塌鼻子老倌(指其师长。)是位不折不扣的马屁精,大帅拔根卵毛,他也拿当令箭使,……你们算算看,这一路雪窟窿里塞进去几个了?!”
  一提雪窟窿来,大伙儿不由得勾着头沉默了。顶风冒雪走长途,红毒毒的死亡贴在人眉影上,明知那样,却又机械的迈动两腿朝向那儿走,有些瘦弱带病的,喘咳拉痢的,饥饿加上严寒,疲劳加上困顿,一攻一夹,半途上就摔出列子走了,担架没担架,医药没医药,即使有半口游气,也睁一眼闭一眼拿当死人埋,雪地上打一个窟窿,把人塞进去像朝瓶口塞上一只软木塞子,外加几锹湿土拍平了就算了事,在一条生长稀疏芦苇的河堤边,一次就塞了三个,那样的行军,自己的命得由自己冻得麻木了的两条腿扛着。那种死法远比顶上枪子儿更为悲惨。说人是虫豕罢,其实人还不如虫豕,虫豕还有掘穴避寒的机会,而人必得走在路上,寻觅着骑肥马衣暖裘的官儿们经过时留下的蹄痕,一个黑黑的蹄痕是一座黑黑的命运的深坑,只许你落在坑底,不许你留下自己的名字,死了一个张德功,自会补进一个张德功,死了一个李得胜,自会补进一个李得胜,没谁再记住你的脸你的眼眉,你滴血的悲哀和潮湿的叹息……人算什么?!“谁它妈攻下那座山头,赏大洋一千。”“谁它娘夺取那座镇市,赏大洋五百!”北洋帅爷一向喜欢这种调调儿,好像千百条命就值那个价钱!可当呵呵叫喊着,踏着遍地人尸时,钱也治不活死去的人心了,血光从两眼滴落心底,无处不是潮的。城齿旋移着,队伍在入暮的尖风里开过去,每个咬着牙的嘴再没有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了。
  【0066】
  在冻青了脸的方形路灯下面,在街头偶露的灯火缝中,百足蜈蚣似的脚步迈动着。单从表面上看,北洋的江防军确是浩浩荡荡,有几分唬人的气势,骨子里的情形,只有吃粮的北洋老总们知道。
  从黄昏到落黑,河堤边的马路上一直流淌着灰影幢幢的队伍,而这些队伍一点儿不影响上下大闸口中间的花街夜市上的繁华;北洋军的文武官员们,部份圆滑阿谀的殷商、赌场郎中、场面上打混的爷们,替官匪拉缔搭线的,散伙的强盗,专门买卖假古董以投合附属风雅的新贵吃饭的古董商,善吟几首歪诗,写得一笔酸字的拍马文士,使花街的慈云寺附近一带有着畸形的繁荣。这一带繁荣是靠北洋军,愈是驻兵多,这儿的交易愈兴隆。
  “过兵了!”
  “过兵了,可不是吗?大冷天,老总们一放出来,就像鬼门关开锁,放出一窝争着托生的小鬼,不来花街来那嘿?!”
  慈云寺两侧,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着,古老精致的建筑挤在一起,长廊檐高门斗,重叠的朱漆木架雕着花,两街面的檐口几乎吻在一起,中间只留着一线天光,而这一线天光也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差不多每家每户的门斗儿下都吊着一两盏日夜点燃的马灯和各式彩纸灯笼,由于天光太暗照不亮缩在廊影下的长招横匾,一般都把堂号店号贴在灯笼上,远远望过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灯笼何止百盏?!汇成一片轻旋缓荡的灯海,彩色繁复的光晕揉合在一起,荡出一番撩人的情致。
  在这宽长里许的迷宫里面,寒风和雨雪钻不进曲折的窄街,微温的空气里,散满了牛油蜡脂混和的气息,熏烤食物的浓香,慈云寺那边巨鼎里的檀香味,刚开瓮的浓烈的酒味,以及倚着门的姑娘们身上那股劣质脂粉的气味,不甚调和但却非常紧凑,带给人一种饱暖和淫冶的欲望。这儿有的是廉价的客栈,更廉价的残花败柳,脂粉壳儿;有的是宽大的供应点心和热手巾把儿的赌场,包办筵席的大酒楼和随意小酌的小餐馆;有的是苏帮扬帮一等一的,一刻千金的名妓,也有半开门的徐娘半老的黑货;有时新的字画店,裱糊店,古玩店和旧贷摊,也有医卜星相者流当街为人断定前途;有鸦片烟馆,专收私枪私火的交易场,也有各方差来勾心斗角的包打听,(土语,意指间谍或情报人员。)无论你是老嗜、毒枭、海客、白粉道人,无论你是寻花问柳打茶围、勾搭妇女吊膀子,无论你是打听消息或做各种投机买卖,到了花街背后的迷宫里,什么全有了!
  但有一点不能忘记——你必得先有一只鼓鼓的钱袋,花街的各行各市都是为肯大把撒钱的来客预备着的。
  “过兵了!”
  “可不是过兵了,这种大冷的天。若不是发了疯,那就一准是开过来攻打盐市的了!”  在迷宫一角的茶楼里,说书的二马糊先生反套着一件大毛皮袄,脏兮兮的皮毛全结成了饼儿,头上戴一顶没底儿破船似是灰呢铜盆帽儿,咧着粗声哑气喉管在那儿说著『七侠五仪”,正说到山西雁徐良戏弄小侠艾虎,许多张晃动的人脸被裹在茶盏的热气和香烟的白雾里,并不理会说书的二马糊卖力嚷叫,只顾交头接耳的谈论著。有些谈着鸭蛋头兵败,有些人谈着塌鼻子师长的癖好,大都夸张得近乎荒诞。
  茶楼靠墙角的一张方桌上,坐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人,一瞅那身衣着,就知是久在世面上混的爷字辈人物;那人戴顶英国灰呢礼帽,帽檐低低的压在眉毛上,颈上围着轻软的褐色羊皮围巾,身穿宝兰鹤纹锦缎的灰鼠皮袍儿没加幔袍,大襟上拖着小拇指粗的表炼儿,一柄四五寸的真象牙烟嘴儿歪衔在唇角,一支钝重的纯白镶银箍的司的克钩吊在身边的椅把儿上。他叠着腿,应和着说书人的锣鼓点子轻轻摇动者,眯着两眼,闲闲的吐着烟圈。他一个人独占着一张方桌,桌面上却泡了两盏茶,很显然的,他是一面听书,一面等待着什么人。
  “那茶房,”他作了个手势,招来茶房说:“替我捎一厅炮台烟。……等歇庆云号烟馆施老板来,替我引过这边!”  “是了,大爷。”茶房忽然指说:“庆云烟馆的施爷不是来了?喏,在那边找人呢,等我过去招呼去。”
  人力车的急剧的铃声一路响过去,卖宵夜的叫声跟着响过来;在书场里外的喧哗声里,那位鸦片烟馆的施老板悄悄的挨了过来落了座。
  “我说方爷,您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施老板低声说:“有些事,压根儿需不得您亲自来,但凡您吩咐了的,兄弟全负责弄妥,无论是消息、物件,都会差人送过去的,您何必亲自进城,担这种风险呢?!”
  那个喷着烟笑了笑:“近几天各方没消息,人心里闷出疙瘩来,八爷南下大湖泽无信来,江防军这回调得太急,我想,还是我自己来趟比较妥当些。”
  “山西雁徐良把人一低,飕……飕……连发七支锦背低头花装弩,可把对方给吓坏了!”二马糊说书,全凭他那破锣般的、中气十足的嗓门儿,无论人声怎样嘈杂,他的嗓音总浮在嘈音上面,说至起劲,嘴角白沫横飞不算,还跳上跳下扮出山西雁徐良放弩的姿式来,逗起一片哄哄的笑声。
  沉思了一忽儿,那个弹弹烟灰说:“最近交易如何?就已经到手的算数。”
  “淡一点,”施老板说:“七支短,廿三支长,七百四十三发枪火,不过出价都很便宜。我想江防军来后,枪火交易可能转旺些。”
  “嗯……嗯,”戴礼帽的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