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
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90
?br />
“我它妈有枪丢给他?!”大狗熊咬牙骂说:“我丢他奶奶个屁!……我料准他们不硬攻硬扑,是因为骇怕,他们若在光天化日底下硬扑进大院子,那就须得先算算八爷口袋里还有多少颗枪火?——一颗火换条命,准的!”
“那当然,”向老三说:“在万家楼,他们已吃过八爷这一杯,晓得八爷伸枪后的滋味了!”
晌午时,浮云退到天脚去,头顶上的晴空蓝得有些虚幻,就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魔井一般;风还那么尖溜溜的刮着,在枯树林梢上响着一片细长的尖亢的啸音,仿佛在碎心哀泣者什么。
时间就在疏疏落落的枪声里,人影幢幢的围困中,混沌的、缓缓的流过去,一分一寸都比一年还长!但凡是经历过狠拚恶斗的人都体会得到,对方晃一只打不破的闷葫芦,是最使人难忍的了……。晌午过了,土匪还是没有猛扑的迹象。守在邬家瓦房房顶上的六合帮那干人,真个是又饥又渴,只好掏些干粮来塞塞牙缝,吊出些口涎好润唇,直至太阳大甩西,石二矮子扯了几次头发,大狗熊叹有八口气,朱四判官那边,偏就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说,八爷。您还在那数砖块?您早点儿拿个主意罢!”石二矮子一急上火来,就扯开了喉咙管儿,满腔埋怨的穷嚷嚷了:“再等下去,咱们就会被四判官牵着鼻钩儿拉走啦!”
关八爷抬起头,两眼在紧锁的浓眉阴影下望了望天色和时辰,没说什么,仍然一步一步的绕着方砖院子,在那儿缓缓的踱着,仿佛耳朵里并没听见石二矮子的叫嚷,也没听见零乱的枪声,尖亢的弹啸以及瓦面上弟兄们叽叽喳喳的说话。
斜阳映着他的身影,他的脚步那样沉重,仿佛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脚下的方砖踩碎;很多遥远的挂虑在心底涌腾着,保盐抗税贴子张出后,坝上的情况不知如何了?王大贵泅渡后,不知已否连络上民军?——这些在眼前都得摆在一边了,眼前是怎样对付四判官?怎样保全六合帮的这干弟兄?
论枪火,盐篓里起出来枪火还算充足,论枪支,这十来支匣枪跟朱四判官就不能相比了!假如朱四判官耍花招儿,使枪火作轮番猛扑,这是自己最感头疼的事;八百土匪硬抬六合帮十来支枪,大白天里头碰头脸碰脸,没什么巧讨,扯平了算算,一个人至少要打土匪三四十,钢筋铁骨也该熬化了!要是彭老汉的民军不能及时赶到,无论六合帮这干弟兄怎样豪强,想打赢这场火却比登天还难!……四判官明明已把硬牌抓上手,偏迟迟不肯亮点儿,这也许是他过份聪明,他想保全子弹和人力,把六合帮缠困到筋疲力竭的时刻再打,那他可就错了!……今夜他若再不动手,民军就该贴在他脊梁上,拖下去只有六合帮有利,这好像摊开巴掌看纹路一样的清楚。孤身无寄一个人,生死倒不在意中,只是当坝上急待援手时,偏被窝在这块孤伶伶的地方,实在是心有不甘。再说,眼看着帮里这群弟兄,伏在这儿争生待死,而他们身后边,那些土墙矮屋的老家笆门边,有多少老母病妻都还在那儿引颈盼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恁他们栽在四判官手上……
【0060】
“八爷您可甭为咱们挂虑,”雷一炮瞧出关八爷的心思,就放声说:“咱们是走到那儿算到那儿,谁的命都没有绳头拴着;话又说回来,防军若在这时刻攻盐市,咱们这十来个毛人,能吊住他朱四判官,使他没法跟防军坑齑一气去夹击,死也死得够本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又说了:“我它妈也就是这种意思;防军的老底儿我摸得清楚,孙传芳抗南军,把他的老本全推到长江南烤火去了,后方几座营盘里,放的是几只饭桶!”
也许那张嘴闲不得,石二矮子觉得牙痒,一说起话来,就大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绝淌下去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扯到鸭蛋头的头上。
“鸭蛋头身上有几毛,我全清楚,”他说:“那个甩子浑身全是酸气!……早先在咱们老家北边那带集市上干扒手,吃人当场抓着了,把上下衣裳剥光,反绞两只膀子吊在十字街口廊柱上,挺着肥猪般的一身肉,狠捱一顿鞭子。……”
“总比你在万家楼漏的那一手——咸鸭浮水好受些,”前屋上的大狗熊凭空插了句嘴说:“你甭在那儿糟塌我的儿了!”
“去你娘的!——我说,后来他不干扒手去干小贼秧儿,头一回偷牵人家的牛失了风,那家偏生没男人在家,只有姑嫂俩,鸭蛋头挖窟进屋,刚伸进脑袋去,吃人家喀嚓一声,使牛镯锁住了他的脖子,就那么扣了他一夜,二天嫂子牵着他爬遍村子,姑子跟着使鞭了抽屁股,爬两步,挨一鞭,打得他一路叩响头,直是求告说:‘姑奶奶,祖奶奶,你就饶过我这一回,下回我可再也不敢了……’”
石二矮子不理会冷枪必溜必溜的刮过来,一面说,一面更在瓦面上摹拟起鸭蛋头捱打的那付德性来。正当他翘着屁股伸着脑袋时,一粒子弹射炸了屋脊一端的虎头瓦,吓得他猛把脑袋朝瓦沟里埋,这一回,他叩头叩得真够响——脑袋下去太猛,把瓦全磕碎了两块。
野性的笑声仍然哄哄的迸响起来,在这块染血的地上,六合帮这伙汉子们,还是头一回这样开心。有了关八爷这样沉毅,有了石二矮子这样诙谐,他们虽然处身在危境中,却像吞了一付万宁丹一样。
“你们想想罢,像鸭蛋头那种饭桶加蒲包,竟也干起团长来了,就凭他那一团人,他也想拿下盐市?简直是做它妈的霉梦!”石二矮子说:“他要拿盐市,非得请人去帮打不可,要请,当然是请土匪,而北地土匪群里,以朱四判官这伙人声势最大,咱们能在这儿拖住四判官,就等于拖住防军的后腿,着比防军攻盐市,只要没有四判官参与夹击,自然容易对付;这一来,咱们就是卖掉这条命,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关八爷点点头,仍然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踱着;这伙弟兄愈是想得透、看得开,自己心里愈觉沉重,愈觉不能牵累着他们。天色逐渐接近黄昏时了,当然,最好自己在这场火里,能跟朱四判官脸对脸一决生死,能一举铲掉他,不怕这窝土匪不散,只恐怕朱四判官不肯露面罢了……。
“您光在那儿踱步了,八爷。”雷一炮说:“人是铁,饭是钢,您总不能饿着肚子来打这场火,万一天黑后,四判官带着人猛扑上来,连啃干粮的机会都没啦!”
“干粮得省着些儿,”关八爷说:“万一咱们在这儿熬上三天,四判官仍把咱们软困着,那时又怎办?咱们对手是那样,没那么便宜让咱们猛打一场就定了输赢!……看光景,他是存心吊着,要等咱们精疲力尽了,他才来一鼓作气的猛攻,使你连还手的力气全没有。所以,咱们总得尽量预备着,不能上他的大当!”
也许叫关八爷料中了。
天到黄昏时,四判官和那伙儿土匪还是没有大动静,枪声,说它不响罢,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声不断,子弹尖溜溜的划破沉入苍茫的晚天,打着长长的哨子横过人的头顶;说它响罢,它可又不紧不忙的磨蹭着人,使你一颗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来,提升上来又放落下去;无论如何,睡总让你睡不成。
慢慢的,不单是关八爷,六合帮的每个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没人再想着伸枪泼火,却轮替的守望着,也轮替的和衣睡起觉来。这样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时辰……当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风箱似的打鼾时,石二矮子醒着,从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狰狞的枯枝真像是些穷凶极恶的白色娇魅,喋喋地笑着。夜,冷而脆,仿佛禁不住人喘口大气就会折断似的。
倒楣的寒霜又霜又朝人骨缝里钻的来了……
“四判官这个杂种,不叫咱们丢枪算他聪明,”石二矮子又在找话形容了:“咱们可变成挂在檐口的风鸡啦!它奶奶的。”
“嗨,再这样熬下去,咱们就要给他磨亮了!”
风把雷一炮睡意朦胧的叹息飘走了,天顶浮云飘移过去,现出些疏亮的星颗子,云飘着,飘不尽人心的一份哀感。石二矮子说他也觉得今夜有些不大吉利的预感,就如同平素在赌场上手风不顺要输钱一样,混身都钉着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人这玩意儿,天生就它妈有些贱皮子!忙得闲不得,迎风冒雪走腿子上路,盐包那么沉重,上半身热汗呼呼的,脚底下冰寒得有些麻木不仁,一天赶它七八十里路,也没觉累在那嘿?偏生一歇下来,混身骨头同筋脉都松散掉了,松垮垮不对一点儿劲儿,两只眼皮重有它妈的两百斤,抬也抬不动了!
到底有多少瞌睡虫儿?痒兮兮的在人眼皮上爬呢?!每到困倦时,就不期然的想起那只古老的催眠的诗歌来,当自己光屁股睡摇床的辰光,夜夜星光亮在人的额顶上,爹衔着短烟杆儿,闲闲喷着辛辣的烟雾,一面不甚经心的、断续的唱着:
“那月亮儿芽儿
一出
树呀头……高唷,
咱们家的
娃儿
要呀……睡觉哟!
哎哟,
哎嗨唷!
那瞌睡虫儿……又爬上了
眉……梢,
哎……哟!
哎……唷……”
转眼长成庄稼汉了,当年唱眠歌的爹埋在屋后的坟里,但这支谣歌没被埋下去,自己也衔着那样的短烟杆,幽幽的唱响过宁宁的夜晚,星芒亮在娃儿欲张欲阖的眼里。……眠歌仍匿在过耳的风中,但在今夜,在今夜,实在不适于寻梦,一阵困上来,真想撕扯着眼皮,捏一把瞌睡虫放在嘴边嚼烂,但总不成!心里想着,不能睡,不能睡呀,那不争气的眼皮偏要朝上阖拢。 正当眼皮阖拢时,枪声突然转紧了。石二矮子忽然精神起来,在墨黑里摘出匣枪,扳起大机头儿,(德制驳壳的扳机,俗称大机头儿。)等着找爬墙的打!谁知空等了半晌,光听一片弹啸中夹着砖飞瓦炸,光听四周扬起众多杀喊,却觅不着半个爬墙的人影儿!
月芽儿出来了。
这一夜像是提着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闹个没完,对于六合帮疲劳困顿的一群人,真是极为难熬!好不容易熬到东方扯一丝雾白,每人的脑袋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软软的歪在颈上,像条条竖不起的腌瓜!
晨光裹着一丝淡雾映在荒落的大院子中间,庭院中的水磨方砖被上一层霜屑像谁泼洒了一地白粉,在那片白白的霜上,叠印着关八爷无数脚印儿,众人当中,也只有关八爷了无倦意,谁也料不透有多少取不尽用不竭的精力潜藏在他伟岸的身躯里?!
关八爷仍然像昨夜一样,背袖着两手,腰插着双枪,在那儿踱着沉迟的方步,仿佛把一夜时间全记在他所留的脚印儿上。
“瞧光景,四判官准想抓活的了,八爷。”石二矮子打了个怪长的哈欠,伸伸懒腰。
“你要是缺精神,趁白天,正好盹一忽儿,养养神。”关八爷说:“四判官正要考考咱们有多大耐性哪!”
牛角声仍然远远近近,时断时续的响着,枯林里盘踞着的土匪们仍然使冷枪把人吊着,六合帮的一伙人,无论如何也松不下精神来。
由紧张、焦虑里茁生出来的寂寞实在是最难耐的,石二矮子这回可尝着它的真滋味了!两眼瞪瞪的,伏在瓦楞间朝外瞭望着,闷得没事干,只好在那儿干数瓦片,数着一楞有多少瓦?……一块、两块、十块、百块……数下去,他几乎把眼前半边屋脊上的瓦片都数遍了。
“我操它奶奶!”他那么样的诅咒着。
又是一天,慢慢的消磨过去了……
【0061】
夜来时。
一堆旺燃着的篝火亮在枯树林子当中的一块空地上,火焰的红舌头被夜风拧绞着,抖抖的,又亮又长。火光红得很阴惨,把一些扭歪的染着酒颜的脸染得血涂涂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着……
朱四判官披着一件三羊皮袍儿,没扣扣儿,只拦腰使一根软绦子扎系着,反垂的领口使软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边一枝横倒的木段儿上,把羊皮酒袋儿甩在肩膀上,一面眯着眼看火,一面套着袋口仰起脖子饮着酒。
“牵过关八爷的那匹白马来,”他吩咐说:“关八命该留在这块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该归位了!……断马如断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里,算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马一块玉被牵过来,那匹马仿佛真有些灵性,不惯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两只筋球滚凸的后腿微微蹲屈着,刨倦起前蹄,向后挣扎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