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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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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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砍!”汤六刮像打雷般的吼着。
刀手们依令朝前跨一大步,双手抱着刀把儿,刀背朝着鼻梁,猛力砍将下去,一面齐声吼叫:“嘿!”
托地一个老虎跳过后,汤六刮又吼着:“斜——劈!”
那些刀手们把单刀偏右扬起,闪一道亮森森的光弧,急速劈砍过来,由于发力太猛,使身子微微斜旋着,仍然齐声吼着:“嘿!”
汤六刮说了一声好,使手心抹抹酒瓶口,喝了口酒,再喊说:“横——拦!”
这一回,刀手不再仅仅呼出一个短而有力的嘿字,却咧开喉咙,像吐火般的吐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杀”字来,百来条嗓子绾结在一起,百十颗受苦受难的愤怒的心灵绾结在一起,汇成一股洪涛,汹涌着,回荡着,像要吞食什么,冲破什么似的撞向远方去。汤六刮开初吼得慢,刀手们也动得慢;慢慢的,汤六刮越吼越快,刀手们挥刀的动作也跟着快将起来。
“竖砍!斜劈!横拦”汤六刮连声叫着。
刀手们就皱着眉,圆睁着眼,舞起一片刀光,吼出:“嘿嘿杀!嘿嘿杀!”当防军大营前的小街上闹着毙逃勇的时候,汤六刮业已领着这帮新组的刀队,足足操练了一个时辰,直到每人浑身泼汗为止。
“刀队打火,无须用什么妙法儿,冲得快,扑得猛,杀声震天就行了,”汤六刮告诉大伙儿说:“对着北洋军这帮饭桶,诸位只消做到我说的这三点,压根儿不用刀头滴血,单凭气势就会把他们吓得拔腿扔枪啦!”
“这只是第二刀,”戴黑羊皮帽子的汉子说:“咱们汤爷还有第三宗法宝还没祭呢!”
汤六刮把粘满煤屑的破大袄拾起来掉掉土,胡乱披在肩上,吐了口吐沫,望望斜西的日头说:“祭第三宗法宝,时辰还早呢,我业已着人预备去了,防军不来攻,咱们且不忙亮它。防军开火我最清楚,雷声大,雨点小,洒几滴儿就云消雨散,也许还用不着我那最后一宗宝物呢!”
尽管一条高堆在汤六刮布置下,变成盐市外环的一道铁箍,但在盐市各处,仍都显得异常忙碌;由缉私营为主改编成的保乡团主力分布在市街周边的沼泽、棱阜、荒冢各处,挖战道、垒沙包、像一群新迁的忙于营巢的蚂蚁,坝西的棚户们被编成两队——有枪铳的编成一队,由原先的领队统着,没枪铳的交给张二花鞋带去练棍,张二花鞋要他们砍了大堆的树杆,去掉杂乱的枝叶,削成两头尖,杯口粗,六尺长的木棒,在灌木林中的空地上,教他们怎样使棒。 “诸位可甭小看了这根木棒,”张二花鞋说:“在早先的各种兵刃里面,棒是最轻灵,最便捷的兵刃,一般圆头木棒,专拿来击人,杀伤力较小,而这种两头削尖的木棒,除了当棍使,又能当枪矛使,发力直戳过去,一样的穿胸洞腹,平素那些叉把扫帚,扬场的木掀,当作械斗用还差不多,到底是经不得阵仗的。”
在保乡团的团部里,新任的团统更够忙的,也得调动枪队把防军可能进扑的地方扼住,他得不断差人出去刺探河南防军和河北土匪的动静,他得跟士绅们聚议筹饷筹战费,他得接见由各处来的枪火贩子。担任副统的窝心腿方胜更没有闲空儿了,他走东到西的察看守地挖壕,接着防军营长,收买他带过来的枪械,一面留神听着南边的号音。尽管他知道留守的防军实力不强,但他是个稳沈的人,从不瞎打如意算盘,他一面查看收买过来的枪支,一面想着,万一高堆上汤六刮他们吃紧,该怎样去应援?留守防军第三营带过来的枪支,全都是上等货色,可见孙传芳一般部队装备够精良的,可就是中看不中吃——以经不得硬火出了名的。
“我真不懂,兄台。”方胜跟那位售枪的营长说:“你为什么肯把枪械卖给盐市呢?”
“这个,兄弟可早就计算过了。”那位售枪的第三营长说:“咱们那位鸭蛋头团长,是个脸慈心辣的毒家伙,打了胜仗,功是他的,打了败仗,过是咱们的。那两个营长上面有靠山,鸭蛋头不敢胡乱整他们,兄弟可不成。这回大帅电令攻盐市,打不下来要拎鸭蛋头的脑袋,兄弟早料准了要吃败仗,这些枪,与其让你们白缴掉,还不如多少拿几文,我底下这批人想开差回老家,兄弟也明白,发些遣散费给他们做盘川也好。至于兄弟我,不瞒您说,我这就打算到鄂北,改投吴佩孚去了!”
窝心腿方胜困惑的的睒着眼,防军这位营长年纪很轻,顶多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长得白净斯文,非但谈吐不俗,对待部下也满够爱护的,真想不到他竟会临阵畏缩,把几十条枪支整卖给对方?真是不可以貌相人了……当窝心腿方胜打量着这位防军营长时,这位防军营长却也双目炯炯的打量着方胜。
“我说,方爷,我猜透了你的心事了?”他微笑说:“你是不齿我的为人是不是?”
“对了!”方胜说:“不过我还是有些儿弄不懂。”
“嘿嘿嘿,要懂很容易。”对方还是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个黑皮夹儿来,又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黄票来,轻轻放到方胜面前:“这您总该懂了罢?在日本学陆军,我就入了会了,我在这儿当一回送枪的营长,到吴佩孚那边,一样的招兵买马,再当一回送枪的团长,既革命,就不必居功,……我这伙弟兄,大半也都是领了票的。”
“唔!妙!妙!”窝心腿方胜拍着巴掌说:“这简直是妙透……了!”
话经这么一说,再没有什么疑虑把人隔着,两人就谈得分外投契起来,这位具有革命党身份的北洋防军营长,把盐市处境分析得极为清楚,也道出了他对在野豪客关八爷的倾慕。
“可惜兄弟没有这份机缘,拜谒这位侠士,不过,兄弟临行有两宗事要向方爷您直告的,”他说:“依兄弟的看来,目前单凭鸭蛋头加上土匪,当然是撼不动盐市。不过,孙传芳到底是统有大军,拿它对付革命军不足,调三两师人吃掉盐市却游刃有余……盐市是否能免劫,全在革命军北伐的快慢,若凑不上机会,就算有大湖泽里的民军鼓应,也难免……总之方爷你们多保重就是了!”
“我并没朝好处打算过。”方胜叹息说:“义之所至,虽死不辞,咱们顺民意拚着挑这付担子,走到什么地步就是什么地步罢了。”
“还有一宗提醒方爷的,”他说:“如今北洋军里,领票的很多,万一有投来的,或是战阵上,切忌乱杀,这也许对盐市有很大的好处。”
方胜点头说:“这个兄弟知道。”
“我不想再耽误您,方爷。”那位营长说:“您听,河南岸的集合号响了!鸭蛋头的老法门儿——不打凌晨打黄昏,因为他团里人枪太少的关系。除掉兄弟带来的七十多杆枪之外,他手里攒着的枪支,一共还有三百杆不到。他以黄昏天黯,对方摸不清他的底细。”
“我实在也无法久陪你,”窝心腿方胜说:“我得赶到高堆上去,看看汤六刮怎样剃那鸭蛋头?”
等窝心腿方胜赶至高堆时,双方业已开起火来了……
老黄河两岸的黄昏替双方揭开了战幕。
【0056】
老鸭蛋头跟鸦片鬼营长躺在烟铺上,那样的指挥防军开战。鸦片鬼营长替他的上司烧了两个烟泡儿,鸭蛋头吸起精神来,端着茶壶一抬头,几乎连茶壶把儿全捏不住,把浓浓的热茶全抖索得溢将出来。——在他眼前,那道平素看熟了的高堆全变了样儿了,那条平顶的堆头中间铺有一条运盐至杨庄码头口的轻便铁道,在往常,除了一天有几班突突吐烟的火车,或是人撑的装盐车经过外,就是有人,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肩着铁锹铁铲的路工,唱着小曲儿走过,或是有些放牧牛羊的孩子晚归时荡着鞭的人影儿,夹在牲口中间走着。
若说鸭蛋头不知兵,那就错了。他比谁都清楚,若想踹开盐市,必先一鼓作气控住这道高堆不可,能把高堆控制住,真个是居高临下,盐市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自己两眼,控住高堆,也就等于把盐市拿下一半了。鸭蛋头原以为一条高堆这样长,坝上决无法处处设防,只消把队伍散开,趁薄暮涉水渡河,就可把堆上防守的人给轻易切断,然后,凭防军的枪械和火力,把他们挤下堆去,一夜之间,就能把高堆给占稳了。谁知眼前的高堆竟变成这样,一座枪垛儿连着一座枪垛儿,一面飘响的长旗接一面飘响的长旗,就仿佛这条堆上布得有千军万马一般。
“不……不会是……他们故布疑阵罢?”
“是真是假,咱们一冲,他们非亮底牌不可。”鸦片鬼怂恿说:“咱们何不差个连去试试看?!”
“对,它奶奶的,诸葛亮空城吓退司马懿,它可吓不退我,那个副官,着第三营派个连去试试看。” 副官两腿一夹,是字倒叫得满响,不过,步儿还没迈开,忽又两腿一夹报告说:“报告团长,那个第三营,全营开拔到盐市里说降,业已去了半老天,还没见回来。”
“嗯,三营不在换二营,”鸭蛋头团长说:“说降的既去了半老天,他们白旗不举,原就是吃罚酒的料儿!二营派个连去试试,——找那连长来,我跟他说话。”
不一会儿,被抓了公差的那个连长来了,人站在烟榻前面,浑身抖索得像发了疟疾,那张脸那还像是个官?简直像是要拉上法场行刑的死囚。鸭蛋头一阵火上来,原想发作,继而又举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连长的话,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气和起来,反替那位连长撑劲说:“你尽管听号音,率着弟兄放手去攻,我它妈特个巴子调两挺机关炮当你的后台老板,攻下高堆来,赏你大洋五百,外加肥猪一口,顺带老酒两坛。”
为了替攻扑高堆的那个连(实则是为鸭蛋头团长自己。)壮胆,全团的号兵排成队,五六支铜号轮替着,不歇气的狂吹,多时不用的两面军鼓,也叫搬到台口来,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脸色苍白的连长有些撑持不住,仿佛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窝,就觉心跳得比密鼓还快,亏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长发觉得早,递过一只盛酒的水壶,平素并不喝酒的连长一口气牛饮了半壶酒,酒色加上晚霞涂染,才勉强把他那张脸弄得还像个人样儿。
“帮衬帮衬我,兄弟嗳,”他几乎哀嚎的叫说:“咱们听天由命扑过去罢!”
惨红的夕阳像只哭肿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云后凝望着,那些担任攻扑的防军们沿着河滩散开,拉成一条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声压在他们弯起的脊背上,凄迷的号音把他们游丝般的生命捆缚着,使他们必得战战兢兢的屈从于命运。
“谁也不准落后,兄弟嗳,落后我照样要毙人的,这是在两军阵上。”嘴说不准旁人落后的连长掂着匣枪,自己却理直气壮的落在“一”字形的后面像个标点。在连长押阵之下,兵勇们端着枪,也惶乱的草草的发出几阵有气无力的呐喊什么的。
“冲哟!杀啊!杀那个龟孙杂种王八蛋啊?!”
然而两条腿仿佛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全像被钉子钉住似的,嘴动身不动,盲喊乱叫替自己壮胆气,在河对岸防守高堆的人们的眼里,成一群被粘在胶纸盘上抖翅的苍蝇。由于猛喝了半壶酒的关系,使一向胆小的连长居然也热血沸腾起来,像一把织布梭似的在队伍后头来回横跑着,叫喊说:“瞄准高堆,替我排枪齐——放!”
轰轰的排枪放过去了,高堆那边不见一个人影闪动,也没见一支枪还击,只有数百面长旗仍在晚风里无动于衷的招展着。
“空的,根本是空的。”谁说。
“空的,对了!”
一群人从河弯处水浅滩多的地方开始趟河了。早上曾围聚在石阶上赌牌的大脑袋跟腰里佩着吉祥符的小个儿,也正在这个连里,小个儿有些神魂颠倒,放完排枪忘了拣起弹壳儿,(在北洋军里,无论战况如何紧急,一场火打完,就得集合起来查点发弹数,交出弹壳儿,意在防止士兵藉机盗卖子弹,有些部队规定差一颗弹壳,除掉扣饷赔偿外,违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担。)大脑袋替他检起来,骂说:“小个儿,你那屁股是铁打的?你放枪不检弹壳儿,三扁担能送你到阎老西那儿喝马虎汤,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