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48
  呼呐喊的狂潮,一个营舍惊动了,所有的营舍全惊动了,蚂蚁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着枕头,有的拎着裤子;有的抓着袜,有的提着鞋;一个个全像死了爹娘一样,狂喊着,哑声的号啕着,挤出营舍门口时,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该倒楣,只有双手抱着头恁人践踏的份儿。
  “活……活……”鸭蛋头团长卷着舌头说:“活它妈的见鬼……平素不闹营,偏拣这……这种……要命的辰光闹起营来……了?!”
  夜,黑得够瞧的,土台背后旗杆上挑着的一盏马灯实在照不亮什么,也就因着这团晕蒙的灯火,把闹营的家伙全招引得来了;鸭蛋头团长除了搓手大骂之外,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马灯的碎光旋动着,光里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僵尸似的人脸,个个圆睁着眼,嘴张瓢大朝空里嚷嚷!声音接着声音,像一波大浪压着一波大浪,那景象极为凄怖,仿佛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冲破鬼门关的恶鬼,要找谁申冤讨价一般。
  “欧欧欧……欧欧……杀的来喽!”一个家伙跌伏在地上,犹自双手抱住头,蛇一般的朝前扭动着,仿佛他身后真有什么杀将过来那样,极端恐怖的叫喊着。
  “缴枪喽!缴枪饶命喽!……欧欧欧……杀的来喽!……兄弟嗳,跑罢!”
  “跑……欧!”一群人盲目的附和着。
  奔到操场来的总有好几百人,好几百人全是疯子,连它妈几个营连长也在里面,一声喊跑,他们就混乱不堪的在操场上各绕各的圈儿奔跑起来,跑着叫着,嚎着哭着,弄得一塌糊涂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没有跑,集合起来在那儿煞有介事的出操,一个木偶人似的兵,气势昂昂的手叉着腰喊口令,竟它妈把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全踢进列子里操将起来,立正、稍息、跪下、卧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它妈的有鬼!
  “统它妈的替我醒醒!”鸭蛋头团长急得七窍喷烟,破口大骂说:“你们全它妈该拉去枪毙掉!”
  他不骂还好,一骂可被那些家伙学上了,单听人群里全学着骂人的声音,你指着他的鼻子,他指着你的脑袋,骂说:“欧欧,醒醒欧,你它妈的该去枪毙掉欧!”
  “枪毙欧!枪毙鸭蛋头喽!”
  “兄弟伙,今夜枪毙鸭蛋头!大伙儿快去看热闹啊!欧欧欧……”
  鸭蛋头团长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层皮也是没用的了,早先看过的几次闹营,经历过的几次闹营,全不及这次来的厉害,这简直闹得不成体统了!自己这团长的威风一点儿也摆不出来,枪毙、关人、打板子那套惯施的玩意儿也失了灵,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真是它奶奶的奶奶!……也许自己这个脑袋瓜儿该装进檀木匣子里,送给大帅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会遇上这种邪气事儿?传说,兵营冤鬼多,孽气重,每闹一次营,要主一次凶,难道我会应在这次凶事上?!……猛可地想起谁说过,闹营闹得凶弹压不住时,只有朝天开枪才止得住,便转朝马弁说:“他们闹营中魔,你们也它妈的是死人?!——快替我朝天开枪!”
  【0053】
  说也奇,几声枪响过后,那些疯着、跳着、喊着、哭着、操着、叫着、爬着、闹着的人群全不动了,也不疯了跳了,也不喊不闹了,也不爬不叫了,一个个全把操场当做床铺,倒下头睡觉去了,有的还伸着腰,有的一躺下身子就打起呼来了。
  鸭蛋头团长有气没处出,没命的踢着老号手的屁股,吩咐他响第三遍号;无论号声吹得有多响,那些闹营闹得筋疲力尽的家伙却赖在梦里不肯起来了,鸭蛋头没办法,只好自己带着副官和马弁下去踢人,这边踢起一个坐在地上揉眼,那边踢醒一个歪着嘴打呵欠,一路没踢到头,最先踢起的那几个可又躺下去了。眼看东边泛出一丝鱼肚白,这才把一伙人弄醒过来,慢慢吞吞集了合,一个个又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回复了平素的老样儿了。
  由于闹营闹得不吉利,那封电报又来得令人丧气,鸭蛋头团长训话不是训话,倒像在背着一本骂人经,妈妈奶奶婊子娘,浑蛋五八三代祖宗全都训了出来,骂得台底下灰土满身,狼狈不成人形的家伙们面面相瞥的大翻白眼,谁也不知夜里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谁也不知为何会滚出草铺上的热被窝,弄得浑身是土?
  “你们它奶奶的奶奶!全该砍脑袋!”鸭蛋头团长骂干了吐沫才说上正题:“盐市上喊出保盐抗税,举枪造反了!你们都当着没事人?!——盐市不替防军上税,你们还想有饭吃?有饷拿?……吃你娘的屁!拿你娘的蛋!咱们衣食饭碗儿整砸了!故所以,”他觉得嗓子有些哑,不得不顿住话头,使吐沫润上一润:“故所以,大帅他电令我领着你们,去把他们的枪械给缴掉,不缴掉,我它妈的团长的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团长掉脑袋,你们也得挨刀!妈特个巴子的,你们醒了迷,听懂了没有?!”  “懂……了!”台底下那些还没醒透的家伙,习惯的理开喉咙吼了一声。
  “好!懂了就成!”鸭蛋头团长点头说:“只要能攻开盐市,我它妈放花假,放酒假,放赌假!我它妈准你们任意抢钱、喝酒、玩姑娘、让你们发笔财,松快松快,……呃呃,”他忽又皱起眉毛,想起什么来说:“现在,各营派一个挨枪毙的公差出来,开开采,破破凶;其余的,替我解散下去准备去,听号音再来集合。解散后,三个营长留下,跟我到团部去商议开战。”
  古代的传说里有过出师前杀人祭旗的故事,许多爱泡书场的北洋兵勇们都听过那种滴着血的凄惨的故事,但那也只是死囚牢里提出来斩首的囚犯罢了,派公差挨枪毙的事也只有鸭蛋头团长干得出来,也只有鸭蛋头团长明白他为何这么做的原因——拿三个家伙当替死鬼,为自己破凶气,希望大帅不会拎了自己的脑袋去消遣。
  当队伍解散时,有三个已经吓软了腿的兵被马弁们连拖带扯的扯到土台下面,一个是患了痢疾,骨瘦如柴的外乡汉子,被抓来充数的,在连里没亲没友,正是挨枪毙的好材料,营长就抓了他的公差,一个是个患有口吃病的白疑,光吃饭干不了事情,别的话他不懂,只听懂立正稍息和枪毙,正好让他尝尝枪毙的滋味,另一个却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黄脸孩子,胳膊两腿都还没成大人样,他原是北地逃难来的拾荒的孩子,常在后伙房外求口剩饭吃,伙夫头留他做个炭球兵,(为兵打杂的小兵,不列进花名册,叫炭球兵。)第三营一时抓不着适合挨枪毙的,只好抓了这只童子鸡。这三个人被挟出来,当他们晓得真的是要挨枪毙时,小炭球首先尖声的哭了,拉痢疾的瘦子扑在鸭蛋头面前,捣蒜似的叩着头,哀戚的喊说:“团长饶……命,团长饶……命,我……我……”
  “不要紧的,”鸭蛋头团长说:“我也只是枪毙你们这一回玩玩,下回有这种公差,不再找你们就成了。……那副官,替他们棺材备大些,多烧纸箔,我这人,是向不亏待部属的……”
  他挺着冬瓜肚子,带着为善最乐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过去了……直等三声闷枪响过,鸭蛋头团长使手掌抹抹胸脯,这才觉得略为松快点儿。不过,当他想起就将攻打盐市时,不由又把刚舒开的眉头重新锁紧了。盐市的枪支实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谈,单就缉私营那个营,就比自己这一团还硬扎得多,能打一场双方都不失面子的火业已算不错的了,缴械?谈何容易?!……大帅他成天泡在鸦片烟铺上,这通电报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虾,不得不把三个营长招呼来打打商量;三个臭皮匠,强似诸葛亮,也许他们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营是团里一个空壳子营,营长以下,只有连排班长没有兵,营长是一根鸦片烟铺上闻名的老枪(指吸毒很久瘾头极大的人。)每天得烧上一二十个泡儿,(一个泡儿就是一袋烟。)一个时辰不睡烟铺,就它妈涕泗交流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闹营闹过一两个时辰,进了团部就大发烟瘾,呵欠连天,垂头颓颈,连团长讲些什么全没听进耳朵,那还有什么主意好拿。
  第二营长倒是个不抽鸦片的,而且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里的姑娘,舍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过那还都是从前的事,自从见不得人的暗疮发作以后,走路也得双手捧着子孙堂,一脸悔愧的神色,所以连这点儿褒贬也没有了。不过对于床下的开战有些摸不到门儿,而且早就打算在出发前请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么。
  “你总该拿点什么主意了罢?”鸭蛋头团长转朝第三营营长说:“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们为保脑袋,只有打伙开小差了!”
  “依我看,这场火打不得,”第三营营长说:“您知道的,咱们这个团……连着闹过几回事儿了,就好比是一窝野鸟,关在笼子里养得,拔开笼门它准飞光,即使替他们鼻尖上抹糖,告诉他们盐市上有油水,要他们白捡,谁都会抢着捡,可是,若要他们顶着对方的枪子儿去捡,那算是白费心机——天底下,要钱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钱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们先着人去盐市,暗里通通气,转告他们大帅的意思,劝他们甭把事儿闹大了,只消把保盐抗税的贴儿撕几张,交卅来杆破铜烂铁的土造枪铳,咱们拍个电报呈上去,大帅他一乐就没事了。……这是双方不失面子,和气生财的做法。”
  “嗯,不错,嘿嘿,和气生财的做法,这和……气……生……?——不成!”鸭蛋头团长把一脸肥肉笑得抖抖的,忽然一家伙又冻住了:“我说不成!盐市上既然撕下脸来,你不咬他,他准会掉头咬你,若想使他们买账,非亮亮军威不可,中不中,猛一冲,冲了再谈,盐市上尝过滋味,话就好说了!”
  “要冲,可也不能单冲。”第一营营长吞了两粒羊屎蛋儿似的干烟泡儿之后,挤着眼说:“非得请人来帮打不可,虽说要先花些本钱,但是若能攻开盐市,十八家盐栈替它掠个精光,那可就……一本万利了!”
  “论及帮打,非找朱四判官不可。”第二营营长说话时,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没命的搓着裤裆,好像他那黄呢马裤上落了一粒烟灰,不搓就会烧出个窟窿那样忙法。
  鸭蛋头团长原对帮打满有兴致,伸长脑袋在听,一听说朱四判官,叹了口气,把脖子又缩回去了。“我的老天,我它奶奶花不起那多钱!那位人王,有理没理钱朝钱,狮子大开口惯了的,非到万不得已的辰光,我不当那种冤大头。……如今咱们不论打得打不得,先把架势摆开,试试再讲,好在这跟盐市只隔一条河,怕兵勇们临阵脱逃,咱们可挑一个连出来,架起机关炮督战,谁跑就剃他的头!”
  “行!这督战官我干了!”第一营营长说:“我回去吩咐弟兄,把烟铺抬上河堆,烧它几个泡儿,跟您躺在那儿督战。”
  “我的兵由副营长带上去开战。”第二营营长说:“若有胆小畏缩的,听由团长您枪毙,至于我,不得不告个病假……”
  “我去盐市说降去!”第三营营长胸有成竹的说:“背后既有团长您撑腰,不怕它盐市不给面子。”
  “好,好,”鸭蛋头团长说:“就这么办就得了!……浓茶,热手巾把儿,妈特个巴子!”
  在大营外面的小街上,一群群一簇簇的防军兵勇们麇聚着,有的敲开酒铺的门,一把撮住睡眼惺忪的店主,使大洋扔在柜台上,吩咐把他们的水壶里装满了老酒。有的把茶楼的门敲开来,催着店主升火煮茶,有的在街廊下插起硬纸牌儿来,大喊着标售衣物,有的像出大恭似的蹲在石级间,闷吸着土制烟卷儿,皱着眉,红着眼,就仿佛枪子儿真会找着他们一样。
  清晨的微蓝的雾氛在街头袅绕着……
  平素只管吃喝玩乐的北洋防军,一旦遇上战事就是这个样儿,无论那战事是大是小,那怕开一营下乡镇压土匪呢,明明是一枪不发捉迷藏,可在兵勇们心眼里,也像是天崩地塌,大祸临头一样。
  “开战喽,就要开战喽!”一个拎酒壶的家伙把一壶酒全装到肚里去了,歪腔歪调,脚步跄踉的一路喊过去:“兄弟伙,连屎肠儿卖的人,趁队伍还没拉上去,得乐且乐罢,操它娘,谁知谁明早喝不喝得成稀饭?!”
  “我把我的姘头(即姘妇。)跟谁赌?——跟谁赌?!”一个紫脸膛,脸颊汗毛很密的家伙,手里抓着一把蚕豆子说:“五块大洋赌热被窝,随意抓把蚕豆,逢单就赢,逢双就算输!趁它娘集合号还没响,早些钻进去,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