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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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着说:“那么狠字该用在那儿,才算用对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它妈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来了?!……嗯,嗯?这狠么,比方说: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个毙一个,我敢说我这团人不用三个月准它妈跑光,连马弁,勤务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个个皮条得很,你若不横眉竖眼摆出阎王相来,他们决不会听你。还还还……还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这三狠,也是它妈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样,狠不出名堂来,我就不配干它妈这一团之长!”
  “算啦罢,你甭在那儿醉言醉语了,”小菊花笑骂着说:“你这老鸭蛋头总是言过其实的马稷。”
  “你甭笑话我,”鸭蛋头眯着眼说:“前两狠狠不到你头上,由得你说风凉话,这后一狠么?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汤,看了升官电,锦上添花起来,你就晓得我的狠劲有多厉害了!”他忽然平伸两腿,挺着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个又长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边咬着舌头暗笑的马弁说:“醒酒汤,热手巾把儿,快快!他妈个巴子快把文书官叫醒,念电报给我听。老子升了独立旅长,鸡犬升天,每人全都赏你妈的一级,快去快去!”
  马弁走后,鸭蛋头团长又转朝房里的小菊花说:“别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来听听念电报。”
  “鞋倒在这儿,我的爷,”小菊花叫说:“你黄汤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裤子?!”
  “不关系,不关系,我错穿了你的,你难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裤出房,女人之常,”鸭蛋头团长摇头晃脑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无怪乎你只配唱戏,不能带兵了。”
  热手巾把儿替鸭蛋头团长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扫干净了,一碗醒酒汤喝在肚子里,却把鸭蛋头团长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热被窝不睡,坐在这儿干啥来?马灯亮得发青,四个站大岗卫兵来回走动着,副官、马弁,文书官全它妈像木头段儿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干啥来?!
  “你们有啥事要报告的?”
  “您要我们来的,”文书官看样子也差一碗醒酒汤,揉眼报告说:“有啥事,团座您该晓得?”
  “你看我这人罢,真它妈的糊涂透顶了!”鸭蛋头团长说:“升官电报捏在手里,竟忘记找你们来干啥的了!……醒酒汤还带迷魂的,嘿嘿……咦,不对劲,我说副官,你下午说盐市怎么着?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帅拍了电报?”
  “跟团长回,电报是您交待拍发的,”副官哈着腰,蹩过来说:“但凡您吩咐下来的事,没一宗不是十万火急赶着办的,电报当时就拍发了。”
  “你它妈简直一百廿个浑蛋!你……你……你……枪毙还得另加一番!”鸭蛋头团长气得浑身抖索着,翻眼骂说:“我不是跟你这浑虫三番五次交待过,我手里拿着酒瓶的时刻,说话你拿当放屁听,谁叫你自作聪明,发那通夺命的电报来着?”
  “报告团长,您……您当时手里抓的只是酒杯,并不是酒瓶?”
  “好,你强辩!来人,把他给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着一条黄呢马裤,过来调停说:“团长他喝醉了酒,神经兮兮,说话也都是不能算数的。……团长要升旅长,藉机会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毙人,也不定还请诸位喝杯酒呢?我说对吧?”
  鸭蛋头团长心里一团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两语就泼熄了,脑袋一缩,两肩一耸,眯眼笑说:“对,真对,你这张小嘴说起吉利话来可真逗人喜欢,奶奶的,我它妈说不毙就不毙了,省下一颗子弹算了。……那文书官,你过来,把电报念给我听听。……热手巾把儿,它妈特个巴子的,快些。”
  文书官一接过电报,没开封就知里头有着不寻常的事儿了,——大帅不会把人事升迁看得那么重法,半夜三更拍来十万火急的电报,可怜扁担长一字也识不得的鸭蛋头,一意想过升官的瘾头,迷了心窍,自己把电报一念出来,只怕他那张眉笑眼开的圆脸马上就要变成长的了。管它呢,公事公办,伸手把电报封套扯开,掏出电报朗声照念起来……
  鸭蛋头团长带着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揽在膝头上,另一只手端着茶盏,几乎竖起耳朵来听着。今夜晚真它妈非比寻常,眼前仿佛处处洋溢着喜气似的,连左右这几张人脸,一个个也都看得顺眼。团长跟旅长虽说只它妈一级之差,味儿可就完全不同了;×大甩儿当师长,两眼总像馋猫饿狗似的盯着底下,地方上捐上税,他总收总发一把揽,先来个三下五除二送进公馆,钱到团里,只剩它娘几点油花儿了。独立旅,独立旅,好就好在独立上,弄块地盘驻起防来,闭上眼也就是个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数目不小,嗯,单就吃空缺来讲,也就可观又可观了……
  “……该团长率部留守后方,负安靖地方重责……”文书官卷着舌头念着舌头念到这儿,脸色有些不大对劲儿,捏着电报稿的双手有些抖索,额头也沁出汗来。
  【0052】
  而鸭蛋头团长听着这两句话,更显得精神起来。可惜大帅他不在这儿,要是在,自己真该扒下身跟他多磕几个响头。大帅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处,这两句话使人十万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觉得受用。……负安靖地方重责,……真它妈极为过瘾,使人好像抽足鸦片一样的振奋,……接下去,自该是“劳苦功高,”什么的,然后就该“着即调升某某独立旅长,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当他发觉对方停住声,光使舌头舐着嘴唇时,就笑骂说:“这可不是在说书场上呀?!你说到精采的地方,故意勒住话头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念下去!”
  “盐……盐……盐市为淮上重镇,为该部辖区,”文书官一面颤颤的念着,一面举手抹起汗来:“该团长平时疏于督察,致有今日之变,保盐抗税,举枪独立,事态危急如此,该团长难辞其咎……”文书官还待接着念下去,却被小菊花尖亢惊骇的嗓子打断了。
  “你停停!”她叫说:“团长他,他他……”
  文书官一抬头,就见团长手里的玻璃杯当啷落在地上,杯面印着的海京伯马戏班里的大象也砸成两片了;鸭蛋头团长不知什么时刻把小菊花从他怀里推开,两手紧抱住光溜溜的脑袋,肥猪似的身子朝后大仰着,挺着肚皮大抖。一点儿也没料岔,他那张圆脸一家伙就变长了,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吐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堆满肥肉的下巴像捱谁一拳捣掉了似的不听使唤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挤出话来问说:“大帅他,他提到要我的脑袋瓜儿没有?”
  “没有。”对方说:“大帅只要团长戴罪图功,在限期内调集防区可用的兵力,立即把盐市的自卫团队剿灭,……大帅又说,假如办不到的话,他要拎下您的八颗脑袋呢!”
  鸭蛋头团长这才惊魂甫定,像一只被人拨弄得四脚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划风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连咽了三次口水,哑声叫骂说:“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事到这种紧迫的辰光,还你妈的大眼瞪小眼,干瞪着我干嘛?!……我老实告诉你们,大帅要我八颗脑袋,我会先砍掉你们的拿去充数!赶快召号兵,响号紧急集合,为了保脑壳,不得不它娘的‘狠’一家伙了!”
  号兵之所以能及时响号是由于副官腿快的关系;当那位气急败坏的副官摸到后伙房时,号兵、伙夫头、营长的小舅子……一窝人全都脱光了鞋,围着矮方桌儿,把臭哄哄的脚伸在火盆边上,大赌其天九牌呢!号兵的牌运差,手风不顺,把几文现款全送上了堆,输上了火,把号嘴儿也给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块二。”号兵说:“输掉就拿它当押头,天不亮我再借钱赎它回来。……这还有什么皮调?天亮我不响号,团长准踢烂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庄家打出骰子的时刻撞了进来,他皱着眉毛没吭气——他也想看四门亮一把点儿,可惜又怕那股从炕干的臭袜上发出来的烘臭鱼的气味,就站在远处叫说:“甭它娘的再推了,团座刚刚大发脾气,吩咐立即响号,紧急集合全团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烟差不多,我说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断我的手风,”做庄的伙夫头说:“你要想押一门,你就押,你要想推两条儿,我的庄家让你当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谁打火去?”号兵说:“把队伍开到乱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过来一把捺住牌说:“谁哄人,谁它妈就不是人揍的,这跟咱们平素开心逗趣不同,……大帅适才拍来急电,着团长立即调兵,把盐市保乡团队给缴械呢?如其不然,团长脑瓜子保不了,咱们可就更惨了。”
  “等咱们再亮亮这把牌,”号兵说:“我要是输掉号嘴儿,您得借钱给我赎,假若拿到好点儿,算咱们走运,省掉这层麻烦了。”
  “就凭咱们这伙子人,也想把盐市的枪支缴掉?”营长的小舅子叼着烟卷儿,拣着缺气的话来说:“除非逢着关饷,那天集合集得齐?……司务长报告:三个开小差,五个挂病号,三个赌场上坐,五个娼馆里嫖,还有几个只是借套二尺半,暗设他的垛子窑……人家不来把咱们的械给缴掉,业已算是好的了!”
  “扒开良心说,”号兵说:“要咱们卖命打盐市,咱们划不来,这年头,跟谁干全一样,也都是操操枪,吃吃饭,拿份饷。盐市的保乡团队若加我的饷,我明天就跟他去吹号去了。”
  “你们这些话,要说也等日后再说。”副官说:“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勿论是真是假,在鸭蛋头面前,总得做做样儿,虚幌它一枪。……等桶箍一炸,各奔东西,岂不是它妈的善哉妙哉吗?”  “得!”营长的小舅子说:“到底是挂盒子炮当副官的人有学问,不论明早攻盐市是它妈真打假打,出台亮相么?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气,念念有词的掷出去说:“骰子骰子你显显灵,是人是鬼我全赢!骰子骰子你旺处走,大钱小钱我一把搂!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门头一班!……抓牌呀,号长!”
  紧急集合号能够在星稀月沈的四更天响起来,是因为老号手那一把牌抓着娥字九吃庄家人字八的关系,那把牌保住了他的号嘴儿,还赢了一块二毛大洋,这使老号手有些乐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场一角的土台上迎着寒风响号,一面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反覆拨弄着他赢回来的压口袋的洋钱。
  急速的号声在冰寒的夜气里流咽着,老号手心里仍有些痛惜——牌运刚它妈转好,手风正顺起来,偏它妈穷找麻烦,天亮攻盐市,单望老天爷长眼,让鸭蛋头挨一颗黑枣,树倒猢狲散,一哄而散算了!
  号声响了一遍,偌大的营盘仍然无动于衷的黑成一片,连灯火亮也没见得着,只见鸭蛋头团长带着几个马弁仓惶的奔到土台上来了。
  “这帮懒狗!妈特个巴子的!”鸭蛋头团长搓着手骂说:“全它妈睡挺了尸了!那号手,再响一遍号,着实替我加把劲,吹响些儿,催他们一催!”
  号手满心不乐意,又鼓着腮帮儿吹了一遍号,这遍号还没响完,西南角的那栋营舍里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动静;最先是一条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颈一样的狂叫着,然后跟着卷起许多条同样惊悸的、盲目的、像待宰猪只一般的嘶喊,紧跟着,一些人影从漆黑的营舍里挤着推着,嗷嗷叫的撞了出来。
  “这它奶奶的是啥玩意儿?”鸭蛋头团长打着酒呃,使舌头舐着嘴唇说,突然他想起来了,——闹营,这是闹营。自己带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经历过闹营的事情,甭看那些木头木脑的家伙,闹起营来可真是惊天动地,没有谁能说得出闹营的真正原因,没有谁能止得住这种惊呼呐喊的狂潮,一个营舍惊动了,所有的营舍全惊动了,蚂蚁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着枕头,有的拎着裤子;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