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54
  石二矮子首先不以为然,大狗熊也有几分不赞同,俩人一路推着盐车,就一唱一搭的抱怨起来。石二矮子认为关八爷聪明人,不该拿出这种笨主意,
  “一头伸进四判官事先布妥的绳圈,这叫是……”他说:“还是大睁两眼,心甘情愿朝里伸头的,对方只消一抽活扣儿,咱们就得翻眼伸舌头,做它娘的吊死鬼啦!”
  “这它娘活脱是飞蛾投火!”大狗熊竟想出一句套语来:“眼看要烧断翅膀啦!”
  “何不叫做耍狗熊?”石二矮子无论在什么时刻,总脱不掉他那种爱嘲谑的老脾气,开心逗趣说:我它妈求天保祐在你后死,好啖一顿活烧熊掌!”
  “你们甭在这儿缺气!”雷一炮说:“等八爷他安排了再说……”
  天晓得关八爷拿的是什么鬼主意?!
  在邬家瓦房前面的打麦场中间,十六辆响盐车像摆八阵图似的围成一个圆环,环心燃着一堆潮湿的起白烟的柴火,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个爱发怨言的家伙,以及白马一块玉被留在火堆旁边。身后那座鬼影幢幢的废第发现了一宗可怖的谋杀摆渡的孙二拐腿被人拴住双腿,倒吊在门前的屋梁上,死尸硬得像块冷石,嘴张着,眼凸着,从颈到额,全变紫全黑了……没有人有时间顾及那具倒吊着的尸首,各人趁着黑夜初临,都按照关八爷的交待分开了。由那具被倒着吊死的尸首推测,四判官确是有心把六合帮困在这块死地上,一想到这个,石二矮子就有些发冷,并非是贪生怕死什么的,若是明明白白面对面,伸枪泼火拚个你死我活,那也倒爽快,偏偏四判官故弄玄虚,一路上光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弄得人满心虚悬着不落实地,天下没有比这个更使人难受的了。一个四判官故弄玄虚还不算,连关八爷也卖起闷葫芦来了。这好?!他们一个个溜得无影无踪了,却把自己跟大狗熊留在这儿做饵,万一四判官卷得来,岂不是当了活枪靶?!
  【0050】
  瘦怯怯的月芽儿拨不透流絮般的浮云,只洒下一点儿似有还无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大堆湿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烟滚滚,使整个打麦场和四周的林子全弥漫着一层凝重的白雾;白马受不惯烟熏,不时的刨动蹄子,不安的喷着鼻。石二矮虽然用手捂着嘴,却也止不住的闹咳呛。
  “咳!咳!……我说,大狗熊。”
  那个还朝刚冒起的火苗上加湿柴,声音闷闷的,显见也憋着一肚皮的闷气:“怎么着?矮鬼。”
  “你它妈不单缺德,”石二矮子说了:“你它妈缺德还带冒烟!……日后你得当心点儿,人全说缺德鬼生儿子,生下来就没屁眼儿。”
  “二哥,你就忍着点儿罢,”大狗熊会过意来说:“这是八爷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备柴火,让它起湿烟,使四判官弄不清车阵里的虚实,然后……”
  “还它妈什么然后不然后?!”石二矮子嘟着嘴说:“然后四判官领着一伙人猛扑,咱们两个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认真,我这只是说笑话,我想八爷他也不至于这样笨法。”
  “我可没心肠说笑话,”大狗熊挪挪身体,凑近来压低嗓子说:“我恁情伏到林子深处去,却不愿呆在这受烟熏,这可不是像孙猴儿进了老君炉?”
  “那就说正经的,”石二矮子说:“你以为八爷他拿的是什么主意?”
  “他吗?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袭,要咱们在这儿故布疑阵,他却领着人匿在黑里,等对方露了脸,判定虚实再开枪。”
  “嗯,不错,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点头说:“可惜寒冬露宿,坐在这儿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么重法儿?!”
  俩人说话时,全是回脸朝外,背对着火堆,天黑后,浓霜无声无息的朝下落,没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见落霜,但在感觉里,浓霜是一种蚀骨的潮湿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够浓,即使背靠着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块,额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连袄面也都冻硬了。
  无边的寂静铺展在打麦场的四周,上弦月穿云走,低低的斜悬在枯林的光秃的枝桠上,枯树林在月光中愈显深密,重重叠叠的枝柯的黑影,仿佛在烟雾那边浮动着,化成无数无数传说当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扑过来,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样。
  石二矮子沉默下来,取出些干粮果儿吃着,一只手在匣枪的枪柄上贴着。天约摸快到起更时了,四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人就是这样的动得歇不得,一歇着,就骨软筋酥的想倒下头来困它一觉。昨夜在野铺碰上贼,打了一场混火,又忙着拖尸埋人,压根儿没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盐车,原以为熬到南兴村,该好好儿补一觉的,这它妈可又得睁着两眼干熬了,……想睡,可不能睡,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这眼前凄惨的夜色可真有几分像自己常梦着的那种凄惨的梦境,总是那么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谁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让从井口落下来的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黑里狼奔豕突的疾兜着圈子,这里那里,全是竖硬的石壁,干蛭吸着人的脚板,蛇虫在壁缝中吐舌,潮湿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脸上,摸着时,又觉不是水滴,而是一滩滩含晕的扩大的血迹;那是怎样的地方?阴风习习的穿肠蚀骨,地下全铺着散碎的白骨,眼窝深陷的骷髅,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悬叠在虚空的黑暗里,官家渡,洋角镇,北徐州,万家楼……分不清是久远的或是眼前的,纸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红火里,雨雪和风暴中,蹦跳着,身不由主的旋转着,发出微弱的喊叫声,像蚊蚋的嗡鸣……不甘心就这样困死在井底的魇境里,偏又常落在魇境当中。
  夜,就这样悄悄的流着……
  第一响枪音是在三更左右响起的,枪子儿朝高走,划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气,拉长了尖亢的啸声,从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头顶上横掠过去,紧跟着,从枯林深处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异的牛角声。角声把石二矮子从沉迷里弄醒了,他摇摇头,像一只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谛听着,想判明四判官那伙人的来路。
  “又它妈是一场混火!你瞧罢。”   大狗熊没理会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语,枪声突然在一刹之间转密,像狂风扫着骤雨般的直朝车阵当中泼射过来。两人全是久经阵仗的老手,听着枪声,就知枪弹是直冲着自己泼来的了。照理说,枪口若朝着别的方向,枪音听在耳朵里是够惊人的,枪口若冲着人放,枪音听来反而不甚分明。
  这一阵密雨般的枪击,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迟钝了;一时觉不着枪声,单见枪弹击在盐包上,乱迸的盐屑像落雪似的盖住人的头和脸,白马一块玉在流弹飞迸里挣脱缰绳,嚄嚄叫的奔进一侧的林子里去了;两人贴伏在野火边的地上,叫乱枪盖得抬不起头来,也不知四判官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枪口瞄得车阵?就是想还击也无法还击,因为浓烟滚压着黯淡的林野,除了听见枪声,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好在一阵枪击过后,有几条影子游扑过来,喊说:“伙计们,挺上来罢,这阵枪火,该把关八这窝毛人煮烂啦!”大狗熊没等发话的那人说完话,把匣枪担在手臂上发了一个三发点放,那人就滚跌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后人,探出匣枪,瞄着那些朦胧的游走的人形横泼出一整匣枪火,不但又放倒了两个,更把其余几个朝车阵边冲扑的家伙打成了缩头乌龟,翻身爬进林影里去了。
  这时刻,枪声突又转来,而这阵枪却不再是冲着车阵施放的了。
  月亮隐进云里,混乱的喊杀声腾扬在林子里,石二矮子一听就知起了变化。
  “八爷准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里跟他们窝缠上了。”大狗熊说:“你听人声枪声这么乱法儿?!”
  “黑打黑,人越少越占便宜,”石二矮子骂说:“它奶奶的,四判官决不至料到八爷会耍这一着儿空城计!把咱哥俩放在这儿诱敌,却把弟兄们伏在林子里打他们的脊盖。我敢打赌,他们站不住脚,非退不可。”
  正像两人所料的,关八爷领着的十来个人,真个在林子里跟土匪干开来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里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没料到关八爷会跟他们卷在一起打,子弹呼呼叫,谁也弄不清敌我,心里一惶乱,先自乱了阵脚,你兄我弟的喊叫着,想藉招呼壮胆,谁知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枪就是挨了黑刀。枯林那样密扎,人在里面要摸着走,六合帮里的汉子听过关八爷的交待,每人全抱定拚死的决心,踏踏实实的闷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万家楼吃瘪后,已经变成惊弓之鸟,这回趁夜偷袭邬家瓦房,原打算一举就把六合帮铲掉,谁知车阵是空的,等到发觉不妙,抽腿已经来不及了。
  ……………
  在另一处地方,王大贵已经冒着冰寒泅过了大河,到南兴村南边去连络民军去了。混战仍在黑黑的枯林里持续着……
  当关八爷和六合帮一伙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杀时,远远的淮河岸上的盐市也正面临着一场大战。
  【0051】
  盐市上保盐抗税的消息传到孙传芳的耳朵里,一个电报拍过来,下令立即围剿。孙大帅那个常爱在鸦片烟铺上发作的狗熊脾气,发起来是没道理可讲的,电报局子里半夜三更把电报送进防军大营,鸭蛋头团长正喝下一斤老酒,搂着从海京戏院里接来的花旦睡觉,一听马弁喊报告,说是:“孙大帅来了手令!”吓得他屎滚尿流爬起来,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女裤,朝手执电报稿的卫士敬礼,然后才平伸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电报。
  “嗨嗨,郑师座早就保荐我升独立旅长!咈!”他眼也没睁,迷里迷糊的朝电报稿上吹口气,敲打着如意算盘说:“我说小菊花,你快起来让我亲热亲热,老子升了独立旅长,你它妈也照章升级了!……大帅他早就夸赞过我带兵独得一个稳字,这回可够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说我的爷,这可不是时候呀?”那个花旦小菊花在房里嗲声嗲气的说:“若在承平时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时不提拔,等到跟南边革命党开战才提拔,你一升了独立旅长呀,嗨,准调到浙东前线跟革命党去拚死去,依我看,不升这个官倒也罢了!”
  “这这这,这是什么话?”鸭蛋头团长一听见革命党三个字,就禁不住有摸脑袋的习惯,总下意识的摸摸头还连不连在颈子上?自己虽没上过火线,没看见南军像什么样儿?但在鸦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会上,却也听了不少关于革命军的事情;什么炮轰惠州城,一团兵打垮飞将军林虎,一个团打到最后,还剩下团长和号兵时,团长吩咐响号,号兵报告说:“吹退却号吗?”团长说:“革命军没有退却这回事,快替我响号——冲锋!”……真的吗?讲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孙大帅的,在广东吃过苦头,一谈起革命党就有谈虎色变之感,总是假不了的了。
  “我说,小菊花,你说话总得讨个吉利,你提革命党那捞什子干啥来?”鸭蛋头团长忽然又拍着腿,咧着嘴笑说:“它奶奶个龟孙儿的,……你以为大帅他会调我上前线?我它妈只是一只看家狗,天生不是惯乎征战的将军,那些上前方,布火线的将军修的是一个‘狠’字,我这个‘稳’字型大小的人物,只该当防军司令,嘿嘿嘿,防……军……司……令,真是它妈红运当头,润心润肺。”
  小菊花在房里翻了个身,双手支着腮帮儿,伏在枕上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统移,前天你明明说你带兵独得一个狠字,听说上火线,马上又变成一个稳字了,我的爷,你到底是狠呀?还是稳呀?!”
  鸭蛋头团长把电报稿抱在怀里,伸着颈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听了小菊花的话,竟触动灵感,发起议论来说:“你这个小娘们懂得啥。狠和稳那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呃,哺,……比方说带兵打仗,当然讲稳,我它妈这个团长,就靠稳字得来的。想当年,我带着兵跟皖军开……开火,皖军猛冲猛打,我关照弟兄甭理会,双手替我抱着要命的脑袋瓜,翘着屁股让他打,我它妈叫出一句口号是——屁股带点伤,又吃肉又喝汤。……等皖军三阵排枪朝天上放过,我算准他们每人三发子弹放完了,就吩咐弟兄们拍拍屁股抬起头来,等皖军退却号一响,咱们就响号冲锋,结果皖军吃了败仗,咱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