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6
  太阳斜了西,盐车队业已翻过几道沟泓,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乱冢堆;领着车队的关八爷却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们一样,有说有笑的心无挂虑。他必得催着牲口,在车队前头小心翼翼的踩道儿,多少年来,有不少盐帮,就因领队人一时疏忽,惨遭覆没的命运,他挪不开担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付沉重的担子!
  西天起晚云,条条如带的晚云兜不住下沉的太阳,反被斜阳烧成阴红带紫的颜色,无声无息的晚风,似乎比带哨儿的晨风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脸上,直如千片万片薄薄的刀锋;远处的那座乱冢堆,恰恰横在斜阳的面前,无数坟顶纷耸着,状如一只拦着路的大刺猬。在林木不多的这块地势较低的平野上,视界极为广阔,在西南角,已能隐约看见林家大庄闪着土黄色光辉的庄院围墙,野铺在正西方,被斜阳撒布的光雾隔住,只能看见一簇林木光秃枝柯所呈现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关八爷转身打个手势说。腿子靠住后,关八爷猛然一夹马,白马一块玉就像一条怒龙似的,四蹄敲响冻土,飞窜向那座乱冢堆去了,白马还没接近乱冢堆,大伙儿看见白马一斜身从冢北窜过去,绕着乱冢打起盘旋来。
  “八爷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过份小心火烛,”石二矮子评断说:“这儿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们靠住腿子喝风是啥意思?……乱冢堆是土做的,里头埋的是死人骨头,只怕瞎子全知道,有什么好瞧看的?”
  “你甭那儿信口雌黄好吧?!”向老三说:“走道儿的盐车,最忌遇着乱冢密林,土堆河叉儿。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枪,咱们闭着眼直推过去,只怕撞上人家枪口还不知道呢!”
  “看样子没人设伏,”雷一炮说:“关八爷策马回来了!兄弟伙,再赶五六里路,就赶上野铺的热汤热饭了,大伙儿准备拔腿子罢。”
  大乱冢没设伏,大伙儿放下一条心,这一天的长路赶下来,不望见野铺的影子也还不觉怎么累,可当一望见野铺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驴看见槽头麦粉儿一样的喜欢,自觉累得歪歪的,非得赶紧歇息不可。腿子起脚时,雷一炮跟关八爷说:“八爷,这块地方,只有大乱冢是块险地,其下余一抹平阳,四判官既没在大乱冢设埋伏,我料想他们必不会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关八爷:“四判官那种人,什么花招儿全耍得出来……我想,过了乱冢,前头有岔路,我得绕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声关照,万一有事,他们也好有个接应,免得把咱们也拿当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说:“那我就迳把腿子靠野铺,先照应兄弟们用饭了。”
  石二矮子的肚肠原已辘辘响,一听说饭字,便耸耸肩膀添了精神;他眯着眼推车走,满心喜洋洋的梦,他想到热烘烘的野铺,大瓦罐里舀水烫脚的滋味,热烫的饭菜和透香的好酒该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尝的好酒……菜油盏照亮的赌台,软软的麦草通铺躺在上面晕晕糊糊的好像睡在云上一样,真它奶奶的,一天的路,只有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爷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声音飘过来,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强不到哪儿去:“临走关照兄弟,烦诸位嘴子随身带,枪火压膛,保险卡上,提防万一会碰上岔儿,……甭以为有一帮盐车在咱们前面走,就大意了!”
  【0041】
  “真是……”石二矮子摇摇头,自言自语的:“一个不见影儿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胆到这种程度?当初咱们没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像这种空旷的平阳地,除了大乱冢的鬼魂,只怕连兔子全找不着,哪会有什么土匪窝着……?!”
  “嗳,矮鬼,你刚刚说的喝牌法怎么了?”大狗熊说:“你它娘光卖一阵关子,还没揭底儿呢?”
  “你瞧瞧这块乱冢堆再讲罢!”石二矮伸出舌头舐舐嘴唇,危言耸听的说:“这种乱冢堆看来够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们老家一十八座联冢比这儿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练的,我说,你们胆小的不要听好了,练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师傅讨张符,趁星月无光的黑夜,找座坟头焚化了,你得要单独一个人,在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再去拜你曾经烧了灵符的那座坟,诚心诚意的焚烧香烛纸马,叩头跟坟里的鬼魂说话,……”
  斜阳落进云帏背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坟在人身边缓缓的旋转着。冬天的黄昏短得可怜,晃眼之间,暮色就一丝一缕的游过来,在坟阴处伸着耳朵,仿佛偷听什么似的向人贴近;暮霭就有那种力量,它初起时并不昏黯,只是裹一层极薄的透明的朦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沈的坟冢活动起来,恍惚是些幻象中站立的白色精灵,张牙舞爪的扑进人的眼瞳……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儿,吊起嗓门儿,使相隔五六辆盐车的人,全听得见他那样夸张的声音……“你一边叩头,一面要千方百计的哄骗那个鬼,”石二矮子越说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说:我干这一行,也实在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万非得已什么什么的……懂罢?那个鬼若是心慈的,经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会答允替你去换张儿偷牌了。这种听不得人三句好话,见不得人一张苦脸的鬼,在世全是老实人,死后仍是老实鬼,是最易哄骗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说:“假如你当初化符时,没选着这种老实鬼,你又待怎样呢?”
  “有什么怎样?”石二矮子闷声说:“鬼跟人其实还不是一个样?不过人在阳世鬼在阴间罢了!人有三六九等人,这鬼么,呃,当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话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见什么鬼自然也该拿什么话去哄他呀?!……比如说有种贪财鬼,他那两眼只看得见金纸跟银箔和大张头的冥票,正是,正是阳世所形容的‘见钱眼开’那种鬼,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是哭瞎两眼,吐尽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费心机!……你要是遇上这种鬼,你就得许他一点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得把喝牌法的好处告诉他,允他赢了钱,逢年过节都替他烧纸化箔,送节礼,塞红包,他没有不答应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坟头上就会滚出一团碧绿碧绿的鬼火来,朝你点头睒眼,你见到那光景,心里就该有了数了。”石二矮子这才又拐入正题说:“那,你就得把事先准备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坟墓四周的荒草里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论阴晴雨雪,不论有星有月,或无星无月,你每夜都要到乱冢里来,摸着这座坟,偷偷的捡回一张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捡齐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练成了!”
  “想不到一个喝牌法,也有这么多的名堂?”王大贵说:“你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说:“世上事,没有一宗是容易的,你们想想看,秋夜飘着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种样,举头不见星月,低头不见路影儿,要你们当中恁是谁,不准带灯带火,悄悄的,贼似的摸到比这座乱冢堆还大十倍的乱冢里,伸手不见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坟,你还得屏住气,伸手到湿淋淋的乱草丛里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头说。
  “何止不容易?!”石二矮子说:“有时你走霉运,摸着的不是牌,却是个软不溜啾的冷东西!也许是一条蛇尾巴,呃,也许是个癞皮大蛤蟆,也许……也许是个叫人扔掉的死娃儿,臭哄哄烂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来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讲归讲,说归说,你甭在那儿恶心人好不好?!”
  “嘿,妙了!”石二矮子说:“我摸着没起恶心,你听着就恶心起来了?……我当初去乱冢摸牌,什么事儿全经历过,奶奶的,鬼火围着我打转,阴风吹得我竖汗毛,谁要学喝牌法,谁就得恶心恶心!怎样?大狗熊?我说,你还有这个意思不?”
  “我为啥要学邪门道?”大狗熊说:“邪玩意儿不发家,你它娘就是个样儿!你会喝牌法,也没见你积了钱在哪儿?!还不是跟大伙儿一样是个差点儿穿不起裤子的穷光蛋?!……这套玩意骗不了人,也只好在乱冢堆里骗小鬼罢了!”
  “甭那么认真,老哥,”石二矮子说:“我不过是觉得大伙儿赶长路无聊,随嘴编点儿什么,给诸位添精神罢了!我才没那种兴致去骗鬼呢。”
  日头快沉落了,红得像块柿饼,无精打采的坐在野铺前的树梢上,尖风扫过光秃的枝柯,细声细气的哀泣着,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萧条,落在人的眼瞳里,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觉,会觉得人突然的变轻了,变小了,再不算是一个推着盐车赶路的人,却是一些悉悉索索随风飞旋的干叶,不知哪儿才是落处?盐车吱吱唷唷的响着,乱冢堆落进身后的黑里去了;人在长途上,谈着聒着时倒不觉怎么样,一旦沉默下来,立时就会被一种灰黯的哀凄罩住,无数遥远的、浮流的、重叠的、幻变着形象在眼前的空无中构成魇境,即使全心挣扎着,也难从那样的魇境中拔脱出来;这时刻,谁都希望有人讲些什么,用爆发的哄笑声敲碎那种魇境,甚至于,连石二矮子那种不着边际的穷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谁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劲不再啃声,只管闷推他的车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说:“再吹一段,正好把车子推到野铺门口。”
  “我不能讲话!”石二矮子咬着牙说。
  “谁也没使封条贴住你的嘴?!”向老三说:“刚刚还在狂吹二百五,怎么好好儿的竟变得不能讲话了?”
  “我,我它妈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说:“许是在盐市上大鱼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赶路发了些汗,受了些风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边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雷一炮说:“这也用得大惊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说:“我只好咬牙忍着,替野铺的粪坑送泡屎算了!”
  大伙儿正想大笑,却被雷一炮的声音打断了。
  【0042】
  “你们瞧,野铺门前靠了一排腿子,”雷一炮说:“那必是走在咱们前面的那帮盐车队,我料不透他们为什么歇住不朝前走?——他们晌后就赶到野铺的,腿子不会无缘无故的靠半天?也许是前头会有什么变故?”
  “管它什么变故,”向老三说:“推过去再说。”
  六合帮的各辆盐车在野铺门前叫号子停靠下来,在一排大树下面,早已靠了一排廿把腿子。野铺的主人没想到这一天会来两大批客,乐得阖不拢嘴来,亲自迎着雷一炮,好像迎神奉佛一样的热火。
  “先开两桌饭菜,掌柜的,”雷一炮说:“再准备一个净房,一个十六个铺位的通间。”
  “酒是现成的小泡儿酒,(俗称小叶子酒。)”野铺的主人说:“菜饭还得现张罗,因为这个小铺儿,素常没来过这么多的客人,屋里这一帮走盐的爷们,已把铺里准备的一点儿菜饭全吃掉了!……这铺么,还将就匀得出来,净房倒有空着的。”
  “那就烦您先张罗饭菜要紧,咱们是十七口儿。”
  打点吃食和宿处,照例是领头脚的事情,当雷一炮忙着张罗时,只有向老三陪着他,其余的汉子们靠住腿子之后,全一窝蜂似的涌进客堂去了。
  这家野铺座落在平地上,论气势,及不得大渡口的樊家铺,论房舍,也低矮寒怆得多,但讲房舍之多,也还算一路野铺当中比较宽敞的;正面一溜五间屋全是客堂,光洁的黄土墙,平塌塌的柴编的屋顶,弯曲的杂木横梁上吊着马灯,客堂里设有几张矮脚圆桌,如今变成了赌台,先来的那帮走盐的汉子约摸已经用完了晚饭,正聚在圆桌边呼么喝六,怨粗骂细的赌得不亦乐乎。
  “嘿,窝里的伙计,你们可乐得紧!”大狗熊进门就叫说:“咱们也来插一腿,好歹凑凑热闹。”
  “来罢,伙计们!”先到的盐枭里有人叫说:“吼子行不分家,牌九骰子随意下注,腰里铜足,做压也成,咱们赌你的!”
  “我它娘先抓几把骰子再讲!”
  说着,大狗熊歪着肩膀一抗,就挤到骰子局里面去了。圆桌上空,有一盏马灯在人头上摇晃着,黄黄的光晕里腾游着烟雾的黯影;至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