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64
  “只怪大少没看着咱们堂子里的小馄饨。”万三说:“小馄饨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条金刚大汉,像大少这种多情多义的美男子,要是看见小馄饨呀,嘿,不是我说,怕骨头全要酥了半边……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们的小馄饨那个妮儿呀,骨头是肉做的,肉却是水做的,哎,曹爷您凭良心说一句,——哪个堂里姑娘及得她?”
  “空话少说,”老曹说:“你就快点儿把你那块宝捧的来,让大少赏识赏识罢!”
  “今儿个可不成,”万三说:“您知道的,刚刚福昌栈的王少东宴客,指名要她去应局,她也没去得成——她红透半边天的个人,成天应这局应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灯似的,她底子弱,又娇惯了,一病就病下来了。刚打药铺抓了药熬给她喝下去,大被蒙头还没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爷,她哪儿敢搭架子?委实是……像大少这样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叠呢。”
  “算了,老曹,待会儿我去看看她去,”关八爷闲闲的品着茶说:“我不懂,一个姑娘叫形容成这样,不是西施就是王嫱,怎么花名这等俗法,偏叫小馄饨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这人,妙就妙在这个花名儿上。”老曹说:“馄饨是皮儿又细又白又薄得透明,里头裹着五味俱全的鲜肉馅儿;她那个人也正是这样,一身细皮嫩肉比雪还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细过缎子!该高的地方高,该圆的地方圆,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小嘴,无一处不逗人,谁见着她,谁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馄饨还该叫什么?!”
  “该死的,曹爷,听你那张薄嘴头儿,简直把咱们家的小馄饨描活了!单只有一样你说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马老九还活呢?”万三说着,两眼水汪汪的斜乜着关八爷,把手绢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来。
  “谁是活马老九?”关八爷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显见大少是个外行。”老曹说:“活马老九您全不知道?!她是沪上一代尤物,听说,呃呃……听说她……若是垫鸡蛋,鸡蛋不碎,若是换成一叠儿纸,擦得纸片一张一张的朝四面飞,……那才真像骑活马,够销魂的……”
  万三笑得弯着腰站起来,使指尖点着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说半天说不成腔,过了好晌才说:“你甭把咱们大少说得蚀断了骨头罢,待我去看看小馄饨去,让我硬拉起她来陪陪大少,不好让大少空坐着。”
  “嗳嗳,你眼里只有大少,还有我老曹不?”老曹说:“也让我拣个合适的谈谈聒聒呀?!” “来呀,你们,”万三一边走一边击掌说:“玉兴栈的外务曹爷来啦。”又转脸跟老曹说:“待会儿她们来了,你自己挑罢。”
  关八爷趁空儿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开两头的暗间,正中三间亮间连成一气,算是够宽宏够敞亮的,两边各设有红漆堂堂描有金边的八仙桌儿,沿墙放置了几组高脚几、矮脚几和太师椅,磁瓶和方盂里供着些腊梅和水仙,横梁间嵌满雕花的角板,花窗边拢着红绒窗纬;若不是深知卞三毛六底细的人,谁也想不到几年前几个看牢的狱卒竟能设得起这样堂皇的妓馆?旁的不说,单就这满屋的条山字画,就要耗去多少银钱?……而他们的银钱是那样榨取来的,在北徐州那座阴森森的大牢里,那座青砖铲墙的小方屋中设有那么一个刑室,——狱卒们以各类私刑拷打囚犯只为榨取钱财!皮鞭,狼牙板和老虎凳,有很多人都经过那些,多少惨呼响澈在深深的静夜?多少血雨飞洒在刑室的墙上?那些故事连结着千百年的历史,永背在人残破的心上。卞三毛六就这样起家,再把那笔肮脏钱转用在人肉市场上。想到这一层,关八爷暗暗的挫着牙。
  不容他有多想的功夫,两边暗间的软廉儿一动,莺声沥沥的来了一大群,关八爷留神细看,没有一个像是爱姑的,但他不便多问,必得等着毛六。
  老曹涎着脸,和那些姑娘们开心逗趣,黏黏腻腻的敲搭着。两边廊房和后一进屋子里的一些客人在闹着酒,不时传出猜拳声,夹着淫冶的小曲儿和一些靡靡的丝弦。
  “大少,您得谢谢我这一等的功臣,”万三那妇人挑起门廉儿就笑向着关八爷说:“还是大少的面子大,我原拖她拖不起来,一说您在前堂等着,她连衣裳也没换,披起袄儿就跟我来了。——来呀,好姑娘,怎么又当着人怕起羞来了?!”万三使手一拖,硬把小馄饨给拖出来了。
  老曹形容得半点儿也不夸张,那个小馄饨硬是称得绝色;她身上仅穿着一套粉红轻纱的睡袄裙,外面披着一件鲜红的绫袄,睡袄上系着一束粉红丝绦,穗带儿飘飘的击拍着裙缘,她低着那张吹弹得破的白脸,星眼微斜朝关八爷道了个万福说:“小馄饨抱病见过大少,怕您久等着,没及换衣裳,还请不要见罪。”
  “哪儿话,”关八爷还是稳稳沉沉的说:“你请坐下罢,姑娘,假如方便,我想跟你聊聊天,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儿要办。”
  小馄饨真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一听关八爷不怒而棱棱带威的声音,再偷眼一瞧关八爷那种英风逼人的气慨,立刻就觉得这位大少不是常人,而且他决不是来这儿寻欢作乐的,眼珠儿一转,便悄步走向关八爷说:“大少不嫌委屈,我外厢小客堂里还算清静,过那边去谈谈心可好?——请移步走这厢。”
  “大少,您去您的,”老曹说:“我就在这儿候着好了。”
  小馄饨的屋子在第三进院子的西厢,客堂虽小,确是够得上清雅的,两人一进屋,关八爷退后一步就把门给反掩上了。“不用害怕,姑娘,”他缓缓的说:“我今晚是找毛六的,我有个故人秦镇的女儿爱姑曾托在他手上,我要来探查爱姑的去处。毛六如今不在妓院里,你能否尽你所知的告诉我?”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小馄饨说:“我先要知道您是谁?”
  “关东山,”关八爷说:“五年前,我在北徐州坐过大牢,狱卒秦镇为救我,跟我一道儿走关东,把他的女儿托在卞三和毛六的手里,……”
  “我总算等着您了,八爷,”小馄饨跪下说:“不错,爱姑是卞三和毛六打伙卖掉的,您如今只能找毛六算账,却再找不到卞三的头上了……”小馄饨说到这儿,两眼大串的朝外滚泪:“您问我怎么知道?……我是卞三的同胞妹妹,八爷,卞三确是毛六杀害了的!”
  一盏仿宫灯形式的大纱灯在头顶上旋转着,流苏穗儿波漾波漾的黯影,走过那哭泣着的美艳无匹的小妇人的眉头,她抽动怯怯的双肩,一面咽哽,一面吐述她悲惨的过往,她的语音是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全叫她迸流的眼泪泡湿了,话语里能检得出成千成万的痛伤。关八爷挽她起来,她不肯,反而叩下头去,她描述出的场景是那样真切,那样可怖,使人闭上眼,眼前就涌起那样的画图。
  【0030】
  …这家如意堂妓院原是卞三独资开设的,辫帅入京复辟后,北徐州闹过兵乱,狱卒们趁机会捞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钱,——有银洋就可放人,卞三得了钱,到盐市来开设如意堂妓馆,混得很发达。毛六得了钱,却买了六匹壮健的骡马,作了驮粮的商贩,专在北道上贩卖米粮。
  “天杀的毛六不改他的老脾气,积赚些银钱就招妓饮酒,成天像野雉似的,一头栽在赌场里……”
  …有一回,毛六遇上了朱四判官手下的钱九爷,俩人在羊角镇的一家茶楼赌牌九,毛六走霉运,不但输了所有的现钞,连六匹骡马和十二口袋米粮全输得光光。
  就这样,……“就这样,”她哭着说:“天杀的毛六就跑到盐市上来了!”
  ……毛六到如意堂妓院来找卞三,卞三接待他。毛六说他愿意合伙,把如意堂扩充成盐市上首屈一指的大妓院,说他在北地有门路,能物色到北帮里最好的姑娘。卞三动了心,带了四千七百块大洋,跟妹妹一道儿,陪毛六到北地去。三个人三匹牲口,银洋分装在牲口袋囊里,冒着火毒毒的秋老虎(指秋天的太阳。)赶路,一路上,俩人谈得极为投契。
  “我可做梦也没梦着,八爷。毛六竟是那种人面兽心的人?!若说我那哥哥卞三该死,毛六就该千刀剐,万刀劇翘炻饭砑约噶郑锴嗌凑使送罚挝绲奶粢话鸦穑宦返牟醵冀醒屏恕W叩揭黄吡禾锢铮邓行┓⒃危氲谜掖σ窳剐取1迦沼λ稍谛惺鞅撸执由诒成先∠轮裢玻盼胰ハ呷フ宜任胰∷乩矗喊『牵 艘∶陀心敲春菪模浚∷茄绷吮迦屎砗托乜谙铝肆桨堰樱 ?br />
  “事后毛六抽出沥血的攮子跟我说:‘小卖×的!打今儿起,你是六爷我的人了!你要漏出半句风声!卞三就是你的样儿!’可怜我……八爷,……那时我虽在如意堂管账却还是个没经人事的,许是卞三作孽多了,命该报在我身上…毛六不单破了我的身子,硬藉我的名,回来接管了如意堂,到末了,他还拿我的皮肉去摇钱,……八爷,八爷!您是毛六常挂在心上的克头星,您也是我心里仰盼的好汉子;您无论如何……”
  关八爷背着手,沉沉的踱着方步,他沉重的身躯,真像能踏碎脚下的方砖。不错,在这种死人如死狗的乱世,像毛六那种有土匪撑腰的人,甭说谋害了一个卞三,谋害了十个卞三也只如捏死一撮蚂蚁,威逼一个弱女更不在话下了。可叹的是满眼江湖人物都是炭头黑脸,竟容得毛六这种恶人活下去?!朝后去,江湖道义必将荡然无存!……八爷!八爷!一个弱女的呼号刀一般的,声声刺人肺腑;我关八既然来此,即使背不下这付担子也非硬背不可了!人道不是宽怀,杀一人能救百命,非把毛六做掉不可!
  “起来罢,姑娘。”他说。
  “您答应了?”小馄饨哭说:“您答应了我才敢起来,……我的命是攒在毛六那天杀的手里!”
  “嗨!”关八爷废然叹说:“你背着兄仇跟毛六,你为何把话留到今夜才说?我要让你知道,我关八也并非是喜欢杀人的人!”
  “八爷,您怪得我?……您看得出这世上还有几个能替人申冤理屈的人?……回盐市后,我被毛六软禁着,我背后时时顶着尖刀!今夜跟班的不在了,我才有张口的机会。”
  “起来罢,”关八爷说:“今夜我若等着毛六,我把人头拎给你,要是他闻风先遁了,你得等着,只要我关某有口气,我总要把他交在你手上!”
  “八爷大恩大德,我……我先谢了!”小馄饨认着方砖碰着响头说。
  关八爷正待说什么,门外有人轻轻叩门,响起万三的声音:“我说大少,干嘛关着房门?您跟咱们家那个妞儿真算投缘,一见面呀,就钟了情,投了意,说起体己话来了?——您问我呀,我是说,咱们老板他有急事,上了洋车走啦,走哪儿?他没关照,今夜怕不会回来……哎呀!有了小馄饨,还追问老板干啥呀?!”
  “我不留宿,”关八爷拉开门走出来说:“今夜我还有事等着办。”
  “哎哟,大少。”万三软软的的贴上来装模作样的说:“是不是堂子小,委屈您了?还是咱们妞儿不懂事,开罪您了?……您这么急急冲冲的,一脸怒气……来呀,小馄饨,留客你不开腔,送客总是你的事呀!”说着,就把手上的灯笼推到小馄饨的手里。
  关八爷踏着雪,正走下台阶,就听客堂那边有一条粗邪的嗓子暴叫说:“什么样的头面你九爷玩不得?!奶奶的,搭那种臭架子;骗老子有客,有客!……有客也叫她滚出来!……花大钱玩女人,九爷爱拎她两腿朝上,谁也管不着。万人压的货,难道九爷压不得她?!”
  “万三娘,……三娘,快叫小馄饨!”一个雏妓夺门奔出来惶叫说:“这位爷醉了酒,把匣枪压在桌面上,说小馄饨再不来,他就要毙几个人玩玩呢?!”
  “大少慢一步,”万三战战兢兢的说:“您不要去犯那醉鬼,……盐市上五方杂处,什么样的人都有……常有开枪闹事,藉酒装疯,胡乱杀人的!”
  “不要紧,”关八爷说:“勿论他再怎样凶横,我不去沾惹他,他总不能凭空找上邪叉儿?再说,听他骂人骂得满滑溜的,——他肚里根本没装多少酒!”
  万三扯不住,关八爷业已进了客堂;醉汉大闹妓院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关八爷并没把它放在心上,倒是毛六可能闻风滑脱了,却有些辣手;自己既领着六合帮淌道儿,当然无法分身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