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79
  如何?等到革命军来后,官盐自有法制,老民得能安枕,谁还违法干私枭?!”
  这番言语,轰轰烈烈,堂堂正正,把在座的官商全说得动容了,关八爷又说:“诸位若真听得进关某的腑肺之言,兄弟,可去一访戴老爷子,请他老人家出面相助。……据兄弟所知,戴老爷子决非像所座所说‘有名无实’,他那几位高徒的武技,不知比兄弟高过几倍,只是当初不肯为北洋所用罢了。”
  “八爷您可甭生气,”稽核所长说:“我实在信不过戴旺官那个病老头儿跟他那伙窝囊徒弟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能为?……明天住了雪,我陪八爷走走,今晚不耽误您安歇,我想咱们都该告辞了。”
  众人和各堂的姑娘们正待起身,关八爷忽然招呼那个北帮的姑娘说:“你请暂留一步,我想跟你谈谈。待会儿我要亲送你回去,——我跟你们的老板毛六是熟人了!”
  那姑娘没说什么,猛可地抖动肩膀哭泣起来,这使正待告辞的宾客又停住了。
  “看样子你有了委屈了,”王少东说:“八爷在这儿,有委屈,你尽管说出来就是了,八爷他会替你作主的。别怕,你说好了!”  “八爷救我!”那姑娘说,再想说什么,却被她哭得噎住了。经不得关八爷一再追问,她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她姓柴,她是万家楼北柴家堡柴二爷的侄女,被朱四判官掳带出来,卖到毛六手里的。
  “厉害!厉害!”缉私营长吐舌说:“没想到盐市上业已有人跟四判官互通声气了。”转脸吩咐马弁说:“赶急回去调警卫班,限他们马上把毛六抓得来!”
  “慢着。”关八爷说:“这儿所有妓院的跟班和姑娘暂时委屈些儿,等歇再走,那边也暂行缓一缓,不用打草惊蛇,我只想烦一位路熟的带带路,我要亲自去抓捕这个毛六——我们之间,还有一笔私账没了!”
  “我领着八爷去走一趟罢,”带攮子的老曹在门外说:“我最熟悉毛六那堂子的前后门路。”
  尽管在寒冬大雪的夜晚,盐市的长街上仍然是热闹得很。太平码头,杨家码头,三盛码头,公茂码头,张家码头,高高的铁架上交射着巨大的孔明灯。封河季之前,新到的运盐船在黄昏时靠泊,成千上百的运夫和杠手冒着风雪,赶夜驳盐进栈,那些运夫们豁开短袄,高卷起裤管,颈上围着白巾,肩上垫着麻袋,成群结队,像蚂蚁般的杠着盐包,把一路的白雪践踏出一条条的黑印;为了排除长时工作的寂寞,运夫们结队抬盐时,吭声的叫着号子:
  “哎哟!吼唷,
  哎里!嗨哟!嗨呀…呵!”  各码头的号子声有时绾结着,有时此起彼落的呼应着,那种劳动着的生命里泻出的粗宏嘹亮的声音,摇撼着这座镇市,音波一直荡出街梢。
  正街的酒坊,茶楼和悬灯笼的澡堂儿,也都是灯火辉煌,人群川流不息;杨家码头东的丁字路口,两颗粗可合抱的大白果树后,是盐市上最热闹的大王庙,大王庙的夜市并没因大雪纷飞而稍显冷落。
  那座宽大的庙宇两边的廊房,几乎全被走江湖的民间艺人分占着,形成了许多室内的场子;东廊北端,廊柱上贴著『名满各地的洋琴书家老喻父女长驻大王庙书场。”南端却是专说“七侠五义”的铁嘴谢君堂。西廊房有一半是“江淮膏店”(即鸦片烟铺儿。),另一半是薛二先生论诗韵的场子;正殿上有耍小把戏的,拉洋片的,设赌局的,沿着白果树周围的围形茅棚里,麇集着各式的小吃担子,卖胡椒辣汤的,卖熏烧捆蹄的,卖元宵馄吞的,买野兔肉的,每个担子的担头上全挂着六角的玻璃灯,照亮了方场上舞动的雪片。
  这座涌动着人群的、杂耍、说书的场子,是盐市上消闲的好去处,各盐栈的师爷,门傍,做零碎买卖的驼客(以骡、驴运盐的小规模转运商。),岸商门里的经手、消闲惯了镇民,天一落黑就端着茶壶,套着手筒汇聚到这儿来消磨长夜;除了对诗韵,听说书,躺烟榻之外,“江淮膏店”里还设得有好些台面,供人叉麻雀,斗叶子,或者品茶聊天什么的。
  “江淮膏店”外边的一处回廊底下,本是一个耍黄雀戏的老头儿的摊子,今夜却换了个摇骰子带押宝的,那人把长招靠在朱漆廊柱上,上面写的是一付对子,上联是:“马五瞎子设赌局”下联是:“济公和尚也输钱!”
  “嘿,好大的口气!”
  一个不服气的下了注,立刻就有几个跟上来了!那个马五瞎子年经并不大,也不过卅来岁的样子,剃着个平头,乱发根根直竖着,顶得那顶满是破洞的缺边铜盆帽儿歪到一边耳朵上去了,精瘦的一张脸,脏得像一块没经搓洗的抹布,左眼看起来并不瞎,右眼上却贴了块红布的膏药。摇骰子原是个简单的玩意儿,三粒骰子放在摇碗里,一张白纸两边写着大小,押的人掏出一把铜子儿,捏几文随意放在大上或者小上,摇骰子的马五瞎子伸手抓起摇碗,摇几下掀开碗盖,九点以上为大,以下为小;这种玩艺儿,平常大王庙也是有的,赌的人并不多,不过,马五瞎子这付对联可真激起不少人的好奇心,明明不赌,也凑过来扔两个铜子下下注儿,瞧瞧这马五瞎子究竟有啥能耐?竟敢夸这种海口?!
  谁知马五瞎子硬是有些邪门儿,台面押大的钱多,他就摇出小来,台面上押小的钱多,他就摇出大来,正赢得不亦乐乎,忽然来了个穿黑长衫,歪戴礼帽的汉子,挤到马五瞎子身后,轻轻扯了他一把,马五瞎子回过头,一面嚷着:“押呀押呀,来来来!押大?还是押小?……”一面低声说;“啥事?六爷?”
  【0027】
  “老相好的来了,”那个说:“我欠他几文旧债,不好对面,得避上一避。你留着陪他玩两招儿罢。九爷在桥船口。我走了!”
  “旧债我替您还,六爷,”马五瞎子拍着胸脯说:“您瞧,我发了利市了,点子顺得很。单望一顺到底!”
  穿黑长衫的那个拎着小藤箱儿朝外走,一个矮矮的粗汉喝醉了酒,走路两腿打晃,从横里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倒没说什么,醉鬼却咧嘴骂开来了:“我操它祖奶奶,盐市这些家伙怎么这等的欺负外码头?老是使肩膀抗我!”
  “算了,石二,”大狗熊拎着半壶酒说:“他能抗你脑袋,你就抗他腰眼,谁也占不着便宜,对吧?老…老…潘。”
  “您两位爷要我陪着逛逛不要紧,”老潘吱出一口金牙说:“可不能在坝上闹事,弄出屁漏来,我跟八爷和老板两方面全不好交待。……咱们听洋琴去罢,你们听听老喻闺女那种七个弯八个转的调儿……。”
  “你放一百廿个心,”大狗熊卷着舌头,“甭说这点儿酒,再开两坛子也醉不倒我……只是矮鬼道行浅,三壶灌的他头朝上了,迷里马虎乱晃荡,你多留神照顾他一点倒是真的!”
  “我说他妈的大狗熊,你他妈甭门缝看人好不好?!”石二矮子反嘲说:“真要较较酒量,不知谁他妈先躺在那儿了呢?”
  大狗熊拍拍鼓凸凸的肚皮,笑说:“矮鬼,你瞧瞧,我这肚皮能把你的人全揣在里头,你不自量力,还想跟我较酒量吗?”
  “走,咱们找地方再喝去!”石二矮子原想扯住大狗熊,打一个踉跄扑过来,谁知竟醉眼昏花的扯住一个叨着烟卷儿,衣着入时的女混混儿身上的衣角,拖得她惊惶失措,“走,甭光硬在嘴头儿上!听什么鸟洋琴,咱们较酒去!”
  “去你的,醉鬼!砍千刀杀头的,顶炮子儿害汗病生大头瘟的!”那个女混混儿嘴头上也是个不饶人的,一推一搡,把石二矮子搡了个仰八叉,犹自指着他跺脚骂说:“你存心在你姑奶奶身上占便宜?你家祖宗八代的老坟没葬对地方——没那种好风水!你也没溺泡溺照照你那影子——活脱武大郎再世!你灌多了黄汤,喝多了猫尿,你就施疯作邪装猫变狗想在你姑奶奶头上动土?!你这绿了眼迷了心昏了头的短命鬼!你这混账王八狗杂种……”
  那个女混混儿一骂开头,比王婆骂街更要粗鄙,简直像念一篇村野大全,她跺着脚理着手这么一骂,把前殿的人群都引来了,亏得老潘在盐市上熟人多,看她骂得不像样儿了,不得不上来拉弯儿说:“得了,姑奶奶,你是个清醒人,甭跟醉汉一般见识,再说,他是坝上的宾客,并不是存心怎么怎么的,省一句也就算了!”
  老潘没出面时,人堆里原有几个青皮二流子,(即流氓。)存心想打落水狗,揎拳抹袖想帮着那个女混混儿,结结实实把石二矮子收拾一顿,一见老潘出面,就都不声不响的散了。而石二矮子,却当作没事人,被骂得笑眯眯的说:“我的儿!这一顿骂得过瘾,真比它妈的唱唱还要好听!骂得老子十万八千根毛孔都开了!可真是……呃……呃……真他妈的长了不少见识!”
  三个人搭着肩膀去听洋琴,那屋里烟雾沉沉的,业已挤满了人,连找个位子泡盏茶的地方全没有。三个歪靠在墙上,石二矮子的酒发作了,隔着烟雾望着那个打琴唱唱的梳辫子的大闺女,那个白俏俏的头都变成双的,一会儿蓬有笆斗大,一会儿又小成铜钱大了。而叮叮的击琴声像一块浮云似的把人托着朝上升、朝上升,那闺女巧舌翻花急速的唱着一段快板:
  “轰隆隆隆隆,那紫金城外炮声响!
  通通通通!紫金城外迎官的大炮响九声,
  众明公若问来了哪一位?他可就是千岁三刘隆!
  在前面,哗啦啦啦跑开了八八六十四匹对子马  马背上一半穿绿半穿红……对对板子
  对对棍,对对官灯对对绳,
  金爪月斧朝天镫,半朝的銮驾在后头跟。
  紧接着抬过来一辆八托的绿呢轿
  轿里边坐着个官员好不威风……”
  石二矮子晕晕胀胀的听了一会儿,闷得透不过气,解开襟前的钮扣儿,吐了口气说:“外面站站去,这玩意酸不溜鸡的没啥好听!”说着就先自歪晃出来,正巧转到马五瞎子的赌局前面。
  那马五瞎子正赢得起劲,因为输了钱的不肯走,赖着想捞本,谁知全都是癞蛤蟆掏井——越捞越深。回廊的赌局前挤了一大簇儿人,把马五瞎子那个赌台挤得乱摇乱晃。这一次押注儿的人很多,多半是押大,马五瞎子面前的铜子儿银洋赢了一大堆,正盖上摇碗盖儿,准备摇出点子来,忽然看见来了三个汉子把人群拨开,伸进头来,其中一个酒气醺醺的说:“操它的,这赌的是啥玩意儿?老子也押它一注儿试试运气如何?”
  “想输你就来!”旁边有人快嘴说:“这个马五瞎子邪得很!你没见着长招上那付联子?他说是!马五瞎子设赌局,济公和尚也输钱呢!”
  “邪有邪运,他在运头上,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另一个吐了口痰说:“我每回押五个子儿,两吊钱全输掉了,竟没赢过一回。”  “咦,它奶奶个孙儿的,我石二矮子偏不信邪,——没这回事儿!”石二矮子挤进来瞅着马五瞎子说:“你号称马五瞎子,我看你该叫马五独眼,你并不瞎嘛?!”
  “我是个以赌为生,没喝过墨水的睁眼大瞎子!”马五瞎子笑说:“怎样?老哥,有兴趣押一注儿吗?”话没说完,对方已把一块龙洋当啷一声掼在台子上了。
  “押大?还是押小?”
  “我他妈押个不大不小。”石二矮子说。
  “您是说笑话?——我这是在设赌局。”马五瞎子耐住性子说:“您可甭拿我消遣,没人押什么不大不小的。咱们都是在世面上混的,何必呢?”
  “别酸,”石二矮子说:“我的意思是五角大洋押大,五角大洋押小,一辈子你也赢不去这块洋钱。你说我比济公和尚如何?”
  “您要是舍不得赌,就算了,还是留着您这块洋钱压口袋罢,”马五瞎子不甚乐意说:“每回不输不赢,有啥意思呢?”
  “慢点!”正当马五瞎子要摇碗时,石二矮子一伸手,把马五瞎子那只手背给压住了:“让我来瞧瞧你这骰子里头有鬼没有鬼?……你想装铅骗人可不成,当心我砸扁你的脑袋!”
  “你这是存心消遣我!”马五瞎子怒勃勃的掼下脸来说:“要是没装铅,你待怎讲?!”
  “没装铅是应该的。”石二矮子朝一圈儿下注的人挤眼说:“装铅不装铅,我查看查看总不犯法呀!”
  “好!”马五瞎子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说完话,掀开碗盖来,把摇碗推到石二矮子面前,摆出恁他查看的样子。谁知石二矮子竟是这么一种查看法儿——把骰子塞在嘴里,像狗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