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59
  “快人!快人!八爷真是个大快人!”缉私营长说。
  关八捏着紫沙茶壶苦笑起来。
  “要是我没记错,营座。”他说:“双枪罗老大领的老六合帮,是栽在缉私营马队的手时,如今兄弟领的新六合帮,又叫软窝在您的衙门口啦,我这摘了枪挂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儿的听吩咐么?——我还指望巴着大湖边呢!”
  “罪过罪过,”缉私营长欠着身子,惶恐的说:“那宗案子,跟兄弟实在风马牛,连边儿全沾不上。辫帅的缉私营,跟孙帅的缉私营,压根儿不是一个班子。那时那些营官的脑袋,还不知叫拎过几遍了。就算班底儿还在,事隔这些年,铁打的营盘流水兵,论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关八爷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还怕见红脖儿呢!(民初北洋缉私营全系红帽箍,俗称红脖儿。)”
  经关八爷这一说,窘得缉私营长赶紧摘掉他头上绣红边的帽子,交马弁拿了出去;又转朝关八爷说:“您可甭见外,八爷,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结您,可早就在心眼儿里仰慕您的风仪了!……吃公门饭,形势所迫,不得而已,还望八爷多体谅些儿……”
  缉私营长还待说些什么,那边有人挑廉子报说:“诸位老爷,各堂应局的姑娘来了!”
  姑娘们进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号灯笼和沾雪的披风,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光艳照人的姑娘们,挨次碎步走到烟榻前,扭着汗帕儿朝关八爷行礼;福昌栈的王少东以地主的身份,照例逐一的介绍着。
  “这是四喜堂艳名远播的姐妹花,花名七岁红,八岁红。”
  穿紫花缎袄的七岁红和穿蓝花缎袄的八岁红,手牵手上来,含笑低头,侧身万福,打着软绵绵的南方语说:“七岁红,八岁红,见过八爷。”
  关八爷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细端详面前这两个文静娇羞、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白里渗揉着半分嫣红的瓜子脸,简直是一个模式里铸出来的,一时竟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七岁红,八岁红,若不是处身在这种场合,谁会想到她们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沦落风尘?
  “每人大洋十块,”德兴栈的东家算是机敏,瞧着关八爷不是此道中人,便发话说:“八爷赏的!”
  七岁红八岁红谢领了,跟着来的是三合堂的红姑娘花玉宝,风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栈的王少东凑近关八爷身边说:“八爷半生东闯西荡,不惯风月,须得我这识途老马带带路儿了……在坝上,一个堂子里的姑娘能否窜红,除了年华、品貌、诗、酒、才情之外,最要紧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愿听高论。”关八爷说。
  【0024】
  “说起来很简单,这‘口’么,就是要能说善唱,说话要能投合客人的身份兴致,熟知应对进退,要会吟诗填词,从古乐府唱到牌曲儿,从南方唱到北地,从京腔唱到小调,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东说:“论手,至少要会弹琵琶,会拉胡琴二虎儿,自拉自唱才见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里,口手俱备的实在没有几个;花玉宝跟小叫天,已经算不错的了,但也只能算是中等,还是早些年从良的北帮红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宝不依,扯着王少东的袖子,朝关八爷撒娇说:“八爷,您可甭听这没良心的王大少乱讲,他得着的全是不好的,得不着的全是好的,总忘不掉那个什么小荷花!”
  “八爷您还不知他风流成什么样儿呢?”小叫天也跟着拉扯说:“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从我们姐妹淘里拣了去的,也不尽是有口有手的,——拣拣拣,拣了一堆破灯盏!倒是他愿花八百银洋夜渡资没弄着的小荷花,他却成天礼佛似的放在嘴上赞着。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们姐妹俩一道儿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长龇着一口满是烟油的牙齿笑说:“那不成,让他独走桃花运,太便宜他了!”
  “我讨不起这种便宜是真的,”王少东说:“我这座仅能屯得万包盐的小盐栈,养不起这对金丝鸟。花玉宝的绣花鞋不沾泥,沾泥就要另换新鞋,小叫天更娇了,每换一个时辰要换一套衣裳。我得有金山银山供她们敲剥才行………”
  “别说我们娇。”花玉宝故意嘟起小嘴说:“就真是娇些儿,也是坝上诸位爷们宠的纵的。”
  在座的一些商贾,都色眼眯眯的捧腹大笑起来了。稽核所长捏好烟泡儿,替关八爷装上,关八爷的眼光却落到一个年仅十五六岁,垂髻的雏妓身上;那姑娘脸上几乎没施脂粉,在一张张浓妆艳抹、眼波流荡的笑脸映衬中,愈显得清丽脱俗,别具风华;她碎步走上前来,从紧捏着衣角的微僵的双手上,看出她内心隐含的怯意,即使在外行人眼里,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初出道儿的雏儿了。关八爷所看的还不止这个,他从那姑浪举手投足时天生娴雅的姿态上,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神情上,她穿着丽服而丝毫不显忸怩的习惯上,判断出她决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身后一定有着某种私隐。
  她走上前来,低眉侧脸,怯怯生生道了个万福,满脸涌泛起不可言喻的羞红,许是心慌的缘故,把一方粉红的罗帕也遗落在地上了。她嘴唇也翕动着,仿佛在报出堂名和她的花名,但声音轻微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你请坐下来罢,姑娘。”关八爷用悲凉的语调,温和的说。
  “算八爷有眼光!”王少东击掌说:“这个雏儿是北帮姑娘,刚落在毛六手里不久,论经验是没有的,论资质却是全坝上顶尖儿的。她生得极像我说过的小荷花,假如调教得好,一准会红遍江淮!”
  “这点八爷可真算看准了!愚意也正是如此,”稽核所长发他的议论说:“一般看法,都说是南国多佳丽,所以论起堂子来,全推苏帮、扬帮是一等一的,殊不知南国佳丽多了,美得一个模式儿,看起来就艳而俗了,再者,南方气候温热,美人早熟,极易凋谢。北方可不一样,北方是不出美人儿便罢,出一个就是一代绝色,倾国倾城的,像咱们历史上出了名的八大美人儿,有几个不是出在北方?!”
  “请坐下罢,姑娘。”关八爷又说,语调更加温和了。那姑娘终于在榻边坐下来,捏起粉拳,慌乱的、机械的替关八爷轻捶着腿,不笑,也不说话。在这样堂皇典丽的套间里,每一个拥着姑娘的商贾盐官们都在不着边际的谈论著。大雪在雕花的窗棂外飞着舞着,炉火在房屋里制造出另一种春天,侍僮不歇的送上热手巾把儿,替几位吸水烟的缙绅咈火,烟雾在空间漫腾着,空气里充满烟味,脂粉味,话声和笑语纠缠着撞开,花玉宝要跟班的取出琴来,坐在王少东的腿上带几分卖弄的意味调着弦子,小叫天夹着烟卷儿,还没试着唱曲儿就先轻轻的咳嗽起来了。
  那个雏儿仍在替八爷轻捶着腿,隔着衣裳,关八爷仍能感觉到传自她内心的战栗,他就着灯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愈端详,愈觉着她很像已故老狱卒秦镇的女儿爱姑,福昌栈少东嘴里的小荷花?……爱姑和眼前的这个少女,使他疑窦重重,至少有一宗事是可以确定的——她不是爱姑,今天的爱姑不止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
  他没有问她什么,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侍僮来传报说,晚宴就要开始了……
  花厅壁上有一座西洋鸣钟,正当关八爷在几百位作陪的宾客群中露面时,自鸣钟的玻璃框里跃出一个满身凸露着筋肉的小小金人,挥动金棒敲打在摆锤上,铛铛的响了七次。
  关八爷被安排在靠花厅里面,铺着大红丝绒,围着一圈太师椅的席位上;正席两边各排八席成雁翼形,连雷一炮,向老三那一把子,也都分别做了首席。在关八爷那一席上,豪富的盐商极尽铺陈的能事,杯盏全是玉雕的,筷匙全是纯银的,经巧匠缕出精致的花纹。
  “八爷请别见笑,”福昌栈的王少东说:“坝上的日子就这么颠倒。有句流行的俗语说:‘不怕过荒年,单怕没了盐;早上没饭吃,晚上有马骑!’正是做盐的人生活写照。一切排场惯了,因袭成风,硬拿鸭子上架,不充脸面是不行的。”
  “王大少太客气了,”稽核所长说:“八爷,咱们这位大少排场起来,吓得人吐舌头,吃冬瓜,他吃大洋一块二毛一斤的冬瓜纽儿,吃韭菜,他吃一寸二寸的韭菜芽儿。他吃炒麻雀眼,烩鲫鱼肝,嘿嘿,他就是这么排场法儿!”
  炭火在大厅中央旺燃着,十六盏罩有白色磁笠的大朴灯捻高灯蕊,把整个大厅照得明光灼亮;在一些重要的席位上,每位宾客身后都侍立着一位执壶斟酒的姑娘,更有一些跟班的抱着各类乐品,立在较远的地方。花厅是那样敞亮,三面全围着雅致的花栏,中间有玻璃明扇相隔着,玻璃隔扇外形成一环宽广的长廊,人在厅内能环视厅外的雪景;沿着玻璃隔扇,放列了很多从温室中搬来的盆栽,枝干盘曲古意盎然的老梅,华盖招风枝柯苍劲的老松,……天竺、仙人掌和万年青,从雅致的花盆到盆景本身,都显示了豪富盐商挥金如土的性格。——这跟江湖路上为一车盐流血洒汗的世界离得多远?关八爷环顾一周后摇头叹息了。
  然而,不容他有默想的机会,金漆托盘川流不息的送上菜来,福昌栈的王少东举杯过顶,站起身来发话说:“今天盐市上大放光采,因为我们慕名已久的江湖豪士关东山关八爷路经此地,我们官商联合,在这儿奉八爷一杯薄酒,还望八爷看在我们一番诚意份上,日后多加照顾……嗯,多加照顾……”
  关八爷一拎袍叉儿,在众目睽睽下举杯站起说:“王大少言重了!我关八只不过是浪迹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罢了。几年头里,开罪了小辫子张勋,亡命关东,这回回来,还干味字行老行当,领着些苦哈哈的兄弟,凭汗水混日子。谁不知走私盐犯国法?!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谁也不会把一条命扣在车把儿上担这份风险!……我拿什么照顾盐市?倒盼着缉私营,分司衙门多照应我那些苦朋友,不要关门打狗,总得为人留条生路。这回路过大渡口,错承相挽,我关八先干一盏,算是拜领诸位的厚意隆情……”关八爷这番话虽说得徐缓,可是句句斩钉截铁,语调激昂,加上他声音异常宏亮,直像钟鸣雷动般的浪击着全厅。话音没落,坐在关八爷身边的稽核所长,就晃动他的鸭蛋脑袋,领先击起掌来,笑着说:“关八爷有吩咐,业已照办了,十六车盐,咱们非但免税,而且不扣一颗盐粒儿……”
  一刹时,全厅都响着掌声……
  雷一炮那伙汉子们,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坝上这些盐官盐商们为什么要这样呵捧关八爷,但既坐到这种台面上安享丰肴盛馔,总比推着盐车冒着风雪赶路要安逸些,就都隐住劲,人模人样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这对活宝乐不得,一乐就离了谱儿了。
  这俩人是搭挡惯了的,一旦拆开来,石二矮子就有些发慌,石二矮子八辈子也没坐过这种席,红漆托盘里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认不得,认不得也不要紧,你就只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张嘴就痒将起来,把加厘鸡爪认成拌黄瓜,一面吃一面赞说:“它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黄瓜,自出娘胎我可没见识过?!”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这么个笨法,不过错把鹌鹑蛋认成汤团儿罢了,还特意关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爷少吃些儿,说是吃甜吃咸会生癞疮。
  而石二矮子在那边又错把鸡丝误认成竹笋,一面吃一面抱怨说:“奶奶的,这些盐商竟肉头到这样?请咱们坐席,不来大鱼大肉,竟上些蔬菜,咱们又不是吃长斋的和尚?!”当包金牙的老潘告诉他,他吃的是鸡丝时,他正好又把鱼翅当成了粉条:
  “还它娘说呢?!连猪肉全见不着!”
  包金牙的老潘笑起来:“老哥,吃这种名席,你是见不着猪肉的了!”
  “算了算了,幸亏酒还不坏。”石二矮子搓着手,看见侍僮以红漆托盘端来两只装白水以便换甜点时洗汤匙的碗,就忙不叠的伸出汤匙舀着喝起来,一面笑说:“既吃不着油腥,我它娘就多喝些参汤补补也好。”不过喝完了又舐舐嘴唇说:“人参汤竟是这种滋味?!——有它娘三分像是白水!”
  话一出口,连他身后陪酒的姑娘都笑弯了腰。
  那边的大狗熊究竟比石二矮子高明些,并不是他不愿说话,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