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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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76
那一夜的光景是骇怕死人的;枪声从四面八方来,子弹呼呼的锐啸着掠过人头,街屋上响着一片炸瓦声,看赛会的人群像炸了箍的桶,惊惶的呼叫着朝开迸散,人推人,人踩人,这里那里的乱奔乱窜。火光冲天起,把人群零乱奔逃的影子映在街墙上,被人扔弃的灯笼火把在街廊间燃烧着。她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被人踩脱了鞋,跣着脚弯进小巷,从后街奔回店铺里去。谁知万梁铺被朱四判官手下的匪众窝踞了,乱哄哄的挤在前面客堂里分枪填火,她从匪群里闪进后屋,藏身在一只空酒瓮里,直等到三更过后,伙计才叫出她来,说是六合帮的爷们击退了匪众,把半条街占稳了。
“您可见着关八爷了?”她抖索着问六合帮里的一位汉子说:“八爷他在哪里?”
“八爷在广场那边。”那人说。
她很想找着万梁,让他领着枪队去宗祠解救被困的关八爷,她急于要见着他。关八爷被囚进北徐州大牢时,她虽然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就用早熟的心爱上他了。爹常跟她讲说坊本上的那些英雄人物,关八爷就是那样的一个落难的豪杰,那时她只是偷偷的怜爱着他,但她从没想到启齿。事隔多年,那番情义变成一场幻梦了,但她在危难时没想到自己,一心全记挂着关八爷。
她做梦也没想到,被困在万家楼的关八爷半根毫毛也没伤损,四更天,却带来万梁的死讯。等到关八爷黑夜追贼,带回七颗人头时,她却不能像旁人一样围涌到广场上去面见他,她只是身披重孝,守着灵堂。万梁死了,她刚望见亮光的前途又变成黑洞洞的大坑,使她不敢摹想横在眼前的日子和她早放的历劫的春华。
关八爷走了,他走得那样快,使自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抓得着,在万家楼,在万梁的丧期,她不能离开灵堂,到业爷的宅子里去拜见关八爷,虽说有着北徐州那段往事,但关八爷究竟不是自己什么样的亲人。
万梁铺在忌中暂时关了店门,灵堂设在后宅里,她整天整夜守着灵堂上的灯火,也许是哭得太多,也许是发了虚病,灵灯在她眼里亮得绿惨惨的,灯焰外裹着黑忽忽的晕轮。没有名份的外室,在族里照例是没有地位的,万梁生前没留下子媳,由房族公议,将万梁铺交给万梁近房的一位侄儿——八岁的万治邦继承。
而她只是个端闲饭碗的无名寡妇罢了。
她等着,她只有等着,等着关八爷领着响盐车重新经过万家楼时,她一定得探听出爹的下落,她全心愿意回到爹的膝前奉侍终生。
“八爷,您在哪里?”她心里常常这样问询着。
天落了头场雪,鹅毛大的雪采儿飘飘漾漾的,把万家楼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她坐在炉火旁边,熊熊的炉火永也温不了她满心的凄寒。
万梁满了七,族里大开祠堂门集议,她被召了去,族长业爷跟她说:“小娘,万梁老侄已经入土了,你年纪轻轻,两眼漆黑,娘家又没人出面,愿嫁愿守?该由你自己作主。族里规矩虽严,可并不逼着没名份的遗眷守节,但你拿定主意之后。就是再难更改的了。”
来到万家楼两年,爱姑还是第一遭踏进祠堂门,万家宗祠的大殿是够威严的,虎黄的神幔斜斜垂吊着,神龛上的祖先牌位一层层像叠山样的叠到梁顶去,越上去,那些牌位的颜色越黯,仿佛是些冷着脸木坐着的老人;神龛前的长案上放着石雕的大香炉,大碗公粗的巨束香支旺燃着,翻花的红色香头上吐出一阵阵浓香的烟雾,在巨大的褐色横梁间环绕着,族长和执事们的太师椅排成一弯马蹄形,每张脸上都像罩上一层霜。
她早就从死鬼万梁嘴里听说过万家族中的族规,族长和执事们有权决人生死。她略显踟踌在长辈面前跪了下来,关八爷的影子出现在烟雾里,她却咬着牙说:“我愿……守……”
业爷怜惜的望着她,带半分赞叹的意味叹息着。
“万家楼这回遭匪劫,没想会连累到你头上。”珍爷说:“你既愿守,就得顾全万家一族的名声……”
“我愿……守……”爱姑说,她抬起头,神色坚定悲沈:“我求族里准我领养继子治邦。”
“小娘要领养治邦,族里谁有话说?”业爷朝各房的执事问说。
“那可不成。”沉默里爆出一条嗓子:“业爷您在这儿,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个出身不正的女人手里。我的意思是治邦继承产业,万梁铺该由我来监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给他。至于小娘该分出一些田产,由她自行度日。”
关八爷的影子仍在烟雾里飘游着,只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惨遭遇,只有他能挺身作证,但他在哪里?…出身不正四个字,像尖刀一般的挖着她的心肺,爱姑的脸色苍白了,两眼涌溢着眼泪。
大殿两侧,各房族的人纷纷议论著……
【0019】
“她既从良在先,又能守节,”业爷缓缓的说:“英雄生草莽,侠女出风尘,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围的关八爷,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领养治邦,守节度日。”
族长的言语就是万家楼的律法,她叩下头去。即使是有望不尽的寂寞的年月横在她微锁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对关八爷所生的情意,只能永远的锈在她已经残碎的心上……
而关八爷所领着的十六辆响盐车,正走在风雪迷漫的长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这样:迫着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后,两眼看着前面。——踏出万家的地界后,谁也料不定下一个时刻,前途上会兴起怎样的风波?
趁着大风雪拔腿子上路是关八爷的主意,这一带靠近盐河地面,缉私营设的关卡儿多,官设的盐槽儿,(收买官盐的盐栈,经北洋军阀衙门允准设立者,俗称槽儿。)各乡镇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单的盐车弄得不好,十有八九会被槽儿上放出来拉买卖的地头蛇以低价盘掉,根本到不了湖边。
盐车淌在风雪长途上,那份苦楚够瞧的;风势是那么猛法儿,鹅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从身后直射过来,上路不到盏茶功夫,人就变成雪人了。雪花积在人皮帽顶上,大袄的两肩上,有些碎雪从人的衣领钻进去,使人脊骨发麻,一刹功夫就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脊骨的凹处朝下流,爱发牢骚的石二矮子那张嘴总是闲不住,边推着车,就嘀咕起来了:“嗳,我说老三,八爷他是怎么弄的?!在万家楼,朱四判官他敢打,到这儿,反又处处小心火烛了;卡儿上的那伙毛人,官槽上的那帮拦路虎,我不信他们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八爷反而好像存心躲着他们!”
“算啦罢,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说:“腿儿既不是你领,用得着你它娘狗咬鸭子——多管哪档子闲事?八爷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闭上眼听他的,准没错儿,至少他不会害你拿脑袋去砸酒壶罢。”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万家楼赛会上所闹出的笑话,后面几个汉子全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点儿八爷他的意思,”向老三说:“你入过淮帮,走道儿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脑瓜好像还不甚灵光!……人在江湖上闯道儿,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罪人,八爷他虽说威名赫赫,却不是轻易爱开杀戒的人;你想想,八爷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没梁没段,无怨无仇,朱四判官若不犯万家楼,不遇上八爷在场,我相信八爷决不至抛开盐车,单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儿。这回单骑追贼,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颗人头,全为一个义字。……早年六合帮深受万老爷子父子照护之恩,眼看万家楼遭劫,袖手旁观,那还算是汉子么?!……至于对卡子和官槽儿,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缉私营里那些吃粮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为肚皮?其中有不少当初跟过八爷的,人若能守得田,种得地,和和乐乐过日子,谁会跟谁过不去?他们只要留条活路咱们走,咱们自没有朝人家枪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儿上放出来的那些地头蛇虽是可恶,但则这一路上,那种人太多,若和他们硬顶硬撞,到处结下仇来,日后这一路风波叠起,又何苦来?……咱们到底是走买卖的人,不是要来动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说话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说:“无论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赶长路,总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妈脚板麻得像踩在一层棉花上似的。”
“你既认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说:“东边就是坝上,南边就是渡口,咱们若不趁着大雪天赶路,趁着黑夜渡河,准会惹出闲是非来,再说,四判官在这一带有势力,耳线眼线多,在万家楼吃了八爷的蹩,你怎知他不会暗地谋算咱们?……早到大湖边早没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个鬼脸说:“我它娘这张嘴硬叫你讲秃了!”
“咱们聊些旁的罢,”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赌场,盐市堂子里的娘们什么的……我它娘有好几年没去过盐市了;走湖盐(意将盐包运过洪泽湖,博利较丰。)固然有赚头,可惜一路闷的慌,等回程时,我非得推着空车,拐到盐市上赌一场不可。”
“得啦,不是我说,——你可趁早甭打这种歪算盘,你一盐车豁着能卖几文?坝上那种赌法,豪得很,三五十块钱,两把“么”转出来,整飞啦!……咱们能跟海盐商,湖客佬相比?咱们卖命走一趟腿子,三四个月的血汗,还不够他们打一场茶围的,(*逛娼馆而不入宿,北方通称打茶围。)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咱们还是少沾边为妙。”
“这话你跟矮鬼说还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着说:“我它娘运气好,真算是福将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盐市小赌,赢了一衣兜银洋,坠得我腰疼。”
“我它妈可没你那种狗熊运,”石二矮子懊伤的说:“我是嗜赌如命,偏偏每赌必输!……我它妈算是穷神养的,八辈子穷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声的唱将起来:
“输输输,喊六它来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细,它偏它娘的粗粗粗!
赚三文要还六文的债,
逼得老子回家卖小猪……”
一伙豪气的粗汉就这么说说唱唱的推着盐车朝前走过去,不可知的命运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围绕着他们;攮子插在腰里,匣枪放在车盒里,性命吊在车把儿上;他们没有那份闲情观赏什么雪景,也无视于寒冷迷离的命运,他们只想到黄瘦着脸乱发蓬蓬的妻,饥饿啼号的儿女,想到湖那边的大盐栈,油垢的黑柜台,算妥的码子,(*盐栈收了盐,照例发给计算斤两的码牌,凭牌付款。)以及一块块油光灼亮的银圆,拿血汗换得那些,回去哺养家人已是他们最丰足的梦。……连这样卑微的梦里,也常常掷进血影和刀光。
在他们聊着天赶路时,开头脚的雷一炮始终沉默着,望着车前那一路马蹄印儿。愈朝前走,蹄印越浅,不用说,在邻近渡口的地方,领路的关八爷催马走出去很远。
“嗨,八爷这个人……”雷一炮打断身后几个兴高采烈的谈话,感慨万千的叹说:“我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领六合帮,为咱们这伙穷汉担风险?凭他的名声,凭他的胆识和行径,他起得万丈高楼……”
“就是了!”石二矮子说:“万家楼天仙似的小姑奶奶,两手捧着送,他还不答应呢!……谁要把那种美人儿送我做妻小,我连骨头全会酥化掉。八爷不解情,算什么英雄好汉?!”
“闭住你的那张臭嘴!”向老三骂说。
“怕什么?嘿嘿……”石二矮子缩缩头,挤出一串笑声,像癞蛤蟆吞了盐:“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万家楼。”
“这可不是开心逗趣的时候,矮鬼,”向老三说:“说实话,这趟盐若没有八爷的旗号撑着,咱们把四判官胡子捻掉半根,十条命滚上也不够赔的;八爷他要是为了自己想,开初他就不会答允领腿子了!”
在漫野风雪里推着沉重的盐车,车轮深深嵌进雪面,辗出条条纵错的痕迹;那仿佛就是他们艰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迹,难分难解的交缠在一起。
雪花那样密,风急时反朝天空扬舞,风歇时复朝地面沈降,每个人的肩背上都积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横展在人头上,盐车的轴唱声被风卷走,在车前很远的地方响着,隔着飘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见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么一片闪动的碎银般的混沌。
“这它娘走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说。
“这该是郑家大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