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41
  “四哥,”那个叫老五的家伙勒着马打转说:“踹开万世保家的宅子容易,只要您能伏得下姓关的,我能把万家楼拿当平阳大路走!要不然,关八那支匣枪可真难对付,谁也没那多脑袋预备着!”
  “兄弟,旁人脓包也罢了,你五阎王脓包可不是给你四哥我丢人?!——他关八只不过在黑松林露过那么一手,因缘际会让他博得个豪侠虚名,你可甭叫他这个虚浮的名头吓缩了胆子,实在说,你四哥我真没把他放在眼下,只不过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闲着不招惹他罢了,假如他关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让他跟万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后一招手,七八匹马紧紧的从林后窜了上来:“嗳,伙计,你们可听清了!你们今夜专对付姓关的,只消他动一动,七八支匣枪就冲准他猛泼;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成,枪硬煮也给他煮化了。”
  石二矮子闭上眼,心想这可糟了,照四判官这种谋演算法儿,不单八爷他逃不过,只怕咱们那伙兄弟也得贴几个进去了,趁这个机会若不设法下来,等明早下来,怕只能帮关八爷抬棺材啦!……马群盘过那座很像土地庙似的六畜庙时,石二矮子就咧开喉咙管儿,在树桠杈儿上哼叹起来;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马被那条斜牵在旗杆斗儿上的麻绳拦住了,仰脸一望说:“嘿,谁叫旱鸭子浮水吊在这儿了?!”
  “头儿……救救命,”石二矮子说:“我可叫万家楼的枪队给砸晕了吊到这儿来啦!”
  “关照后尾的兄弟放下他来,”四判官冷冷的说,带动缰绳时忽然又补了一句使石二矮子头皮发麻的话来:“要是他走动不便当了,就把他留在这儿好了!”土匪头儿的说话,你休想从他嘴里挖出个“砍”字“杀”字儿,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说的“留在这儿”的意思,那简直就是“替我伸枪打掉好了!”越听他说得轻飘飘的,自己的脑窝后头就像灌了风似的,一直冷到骨缝里。老天菩萨,你无论如何得它妈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并非胆小怕死,实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万家宗祠去报信给关八爷,叫他留神八支枪一齐吐火盖他,我要是放挺在这儿,关八爷也就快完蛋啦!……马群打眼下窜过去,拎着长枪的匪群总有百十多,越过六畜庙后,散开朝西边的长墙扑过去。石二矮子断定这伙人连四判官在内,全没走附近有方堡夹峙着的栅门,他们走的是一条暗路;万家楼里没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头儿他交待过,”谁跟谁说了:“烦老哥你把他放下来罢,头儿他说:‘若是他行动不便当,就把他给剪了,免得落下来,替万家留下一张活口。’”
  “嗯,嗯,”另一个支吾的应着:“晓得了……”
  那人摸着旗杆斗上的绳结那么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来了;石二矮子没命的翘起脑袋,等那人来挑开绳结,那人把帽沿压在鼻梁上,怀里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将过来,并不忙着挑开绳结,却先伸腿一拨,把石二矮子拨得仰脸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拢着跪下来说:“二哥,你就安稳些,替我留在这……儿……罢。”  攮子猛然朝上举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话来叫:“大……大……狗熊!原来扒……灰匠就是你呀?!”
  “嘘……”那把将要落下来的攮子顿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压着嘴唇:“矮鬼!我的儿,你怎么这般狼狈法儿?!你要不喊这一声,只怕你如今已进了鬼门关啦!”
  “你快些松开我,”石二矮子求告说:“我手脚全叫吊肿了,成了捆蹄啦!”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说:“你这个屁漏筒子,那壶酒约摸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浑身这股酒味!”
  石二矮子苦着脸吱了吱牙:“到它妈这种辰光,你还开什么穷心?!老子岂止喝光了酒,连酒壶也给啃扁了——我它妈脑袋上可没长牙呀!”
  大狗熊使攮子挑断了石二矮子的绳结,悄声说:“这幸亏凑着夜晚,混水里头好摸鱼;四判官这回卷万家楼,可把此地各伙散匪全捻成股儿来的,这帮跟那伙,对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们俩还想留住这张人皮?……这儿呆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赶快走,找八爷去。”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连爬全爬不得,我这手脚,像万针挑的一样麻法!”
  “我背着你!”大狗熊说:“我们打那边的黑巷里摸过去,再晚了,只怕关八爷真叫他们陷住。”
  【0015】
  四判官来得真像是一阵霾云挟着的风沙,一刹时就把灯火辉煌、人山人海的万家楼卷进昏黯里去了!主领万家楼各房枪队的业爷,初接火时就被困死在西园子的马棚里,保爷一中枪,整个万家楼就没有施行号令的人了;小牯爷骑着黑马,带着一伙两手空空的枪队,在人堆里乱撞,到处招唤人去推水龙,而那些惶乱的人群一听枪响,只恨胁下没长一双翅膀,哪还有心去救火?!小牯爷没办法,亲到东栅边,招唤方堡里的枪队出来救火;堡门一开,黑里翻上来一批使快枪的土匪,连打带冲,把扼住万家楼东角的那支枪队给撞散了;小牯爷退进老二房的宅子,土匪就把他包住了打。北门附近的方堡里,万家楼的枪队倒放有几十杆枪,因为一直耽心朱四判官闯北门,那几十杆枪空瞄着北栅门,结果连人影儿也没见着;而西门的马棚一带,枪火密得分不出点来。
  大胡子牛恩领着的这一批抬轿手扑路朝西街去,这批人全是各房族里挑出来的精壮的汉子,使的又全是连发匣枪,按理说,一直闯进西园子的马棚,解救出被困住的业爷,不是四判官拦阻得了的。牛恩领着人穿过黑巷,转上西面正街,一路上没见着土匪的影子,只是有个土匪攀在一座染坊架上,乘牛恩经过时,居高临下甩出一梭火,使牛恩的左膀子带了彩,另外又撂倒两三人,牛恩一侧身闪至廊下去,理手还枪,使那人从高高的木架上翻落下来,尸首横在街心。  “牛爷,你带彩了!”靠近牛恩身边的一个说:“你得包扎一下,不能恁血这么淌法!”
  “招呼一伙人散开点,”牛恩说:“咱们全穿着赛会的衣裳,甭挤在大街心里给人家当活靶,谁腿快,谁就先窜到西园上去,给业爷报个信儿,不论马棚怎样吃紧,业爷也不能叫陷住身;要不然,万家楼就要叫四判官给抖散了……”
  牛恩连伤也没裹,带人顺着街两面廊檐朝西直扑,还没出街,就跟四判官手下的一哨马匪碰上了,双方贴得近,沿街转着打,马匪悬着红巾,夹马飞窜,弄得街廊两边的匣枪手泼不得火,谁也不愿打着对街的自己人,那些马匪夹在中间反没顾忌,快枪左右开弓,使街廊两面直朝街心里滚人。
  “打这种混火,咱们人多反而碍事了!”
  血从牛恩的左肩上朝外涌,半边身子热呼呼的,湿漉漉的牛皮护套上全结着血饼;这个会武术的硬汉心里躁急得像燃着一盆旺火;眼前这场糊涂仗把人头全搞昏了,时辰滚在钉板上,寸寸见血光,四判官如今是搁在一杆没有秤铊的空秤上,秤不出他究竟有多少斤两;赫赫有名的关八爷,枪法如神的保爷,拎天抡地的小牯爷,看来全不在四判官眼里。对火比不得赛亮轿,这帮精壮的抬轿手虽有好匣枪,可是一向没跟土匪对过火,真刀真枪玩起来,就显得处处吃亏;天快上二更了,东街的火势很恶,西园上又打得很紧,南北大街滚来滚去的不断马蹄声;幸好保爷事先还作过一番准备,要不然,万家楼更要惨了。
  那一哨儿马群仿佛存心来吊住牛恩这伙人的,来来回回梭窜着,不让这几十支匣枪去援马棚,抬轿手们上过了当,立即就学了乖,当马群驰过时,他们在廊柱背后伏下身泼火,密密的枪火像簇簇莲蓬,一排枪放过,有五个人当街栽马。
  可当一出了西街口,那道三孔长桥却叫四判官伏在桥侧的长枪封死了,首先闯上桥的叫放倒在桥上,跟上去的几个叫枪火压得抬不起头,只有藉着石栏的遮挡,爬着朝前挪,挪至桥口,再也动不了了,只好困据在一窝。牛恩的这帮人援不上,马棚那边可就岌岌乎了。
  关八爷没料错,四判官确把劫马当成头一着棋;在四十里野芦荡,只要能闯开万家楼的马棚,把马匹放走掉,就如同砍断万家枪队的双腿,使卷进来的人放心洗劫到五更天,然后消消停停的退走。为了使己方行动快捷,两拨攻打马棚的,是北地徐四和钱九的旱匪,他们跟四判官牵起股儿来卷万家楼,两眼就落在马上,在这一路荒广平阳,膘健的骡马就是人的翅膀。
  业爷原听了大板牙的话,想到西园来盘问扒灰匠的,人还没到六畜庙,马棚就已经接上火了。业爷被陷在大院里,手底下总共只有十四条枪,马棚外面,三边全是荆棘的围篱,只有朝东的一面是一道长墙;接火时,每道马棚里全点着一盏马灯,这些马灯没捻灭,可把守马棚的枪队给害苦了,土匪们藏身在荆棘背后的黑暗里,凭着那几圈灯光,把马棚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大睁两眼打瞎子,对方连回手全摸不着地方。
  看着不是势头,业爷隐在马槽背后嚷着灭灯,西棚里有个家伙傻不楞登的站起身,想到棚檐下去托灯,刚伸手托着灯底儿,一声枪响,那人在原地举着手狂转了两圈,让摇曳的马灯晃动他的影子,然后他便像一只被鞭抽的陀螺一样,旋身匍卧在马槽上,仿佛渴极了要掬一捧水喝的样子。有几个胆大的枪手顾不得乱枪刮耳,藉着那些踢跳不安的牲口作遮挡,窜至马棚顶上回火。手抖心慌的业爷连发四弹,才把靠近的那一盏马灯打灭了。
  “呔,看马的将头们听着,”长墙外有条嗓子叫说:“爷们相中了这条棚子的马啦!你们若是不退,徐四爷我就使麻绳拴住你们的脖项颈儿,活活的马拖你们十里!”
  “稍停点开枪,”西边又有人喊说:“我钱九一向是菩萨心肠,不忍赶尽杀绝,你们扔枪放马,我钱九不搬你们吃饭的家伙下地……”
  “大板牙你这个主意罐儿,你拿个主意罢?”业爷说:“咱们这十来杆枪挺是挺不久的了,世保爷那边若不从速拨些人过来,眼看保不住这些牲口啦!”
  大板牙一只手抱着拴马柱子,一只手摸着后脑壳,蹲在地上像个屙痢的,上下牙碰得咯咯响,团住舌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业爷望望长墙背后的火势,墨黑的天角上飘着一阵阵蝗虫似的火星;近处的枪声一歇,远处的枪声才随风刮进人耳里来,自东到西,打北朝南,不歇声的响成一片,估量着四判官今夜卷进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就马棚四面就有两三百口儿。十来杆枪,就算人人全是活线手也决挡不得这多人一窝蜂朝上涌,要是再等一袋烟功夫,街里拨不下人来,西园上的马就不再是姓万的了。  “唉?!业爷您听,”大板牙仿佛听着了什么,打着牙巴骨说:“一路匣枪响过那边的桥口来啦!龟孙仗着人……人……多,想……抢马,怕没那么轻松……呢!”
  “甭指望这里那里来了人,”业爷咬着牙:“咱们目前的办法是尽量挨辰光,挺一时是一时。瞧罢,他们只要耍花样了!”正说着,一梭匣枪弹泼过来,击中了一匹马,另一匹挣脱了缰绳,在棚外的枯草地上咆哮着,引得全棚的马全发出惊嘶来。紧跟着东墙那条粗嗓门儿又发话了。
  “嘿,伙计们,里边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简直不是个家伙!他们既不要吃饭的家伙,咱们就操它一家伙!绣球风进澡堂,捧着它穷泡,咱们可没那种消闲劲儿!”
  紧跟着,枪声又密集起来,在业爷头顶的马棚脊上,滑下一具软软的人尸;长墙外吆吆喝喝,到处都是人声,业爷空理着匣枪,不知从哪面瞄人。
  “我……我想起来了。”大板牙抖索着说:“咱们再不退,他们准会用火攻!天干物燥的辰光,茅草棚见一着火,业爷,您晓得会叫烧成什么样儿罢?……我连比方全不敢比方了啦!”
  业爷没答理,他只是浑身震动了一下——一支烧得正旺的火把业已扔上了马棚。火把在风中一舐上了棚脊的干草,立刻就扩燃开来,恁谁也救不了啦。事到危急处,业爷心里倒有了主意,悄声吩咐大板牙说:“你甭再死死的蹲在这儿了,快替我传告过去——断缰放马!土匪扑马棚,跟就落在这群马上,咱们如今虽守不住马棚,却也不能让他们捡了马去。这边一放开马,土匪准撇开人去拦马,咱们押后催马过桥,藉马群的冲势突出去!”
  业爷这着棋走得不错,枪队上仅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