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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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52
杆的,灯笼跌落在人身上,有一个女人的脊背上背着一把火,惶惶惊叫着朝楼前飞奔,匍倒在亮轿前面不远的地方。
一梭匣枪子弹不知从哪儿泼过来,叭叭叭叭掠过人头顶,打在高楼的石墙上,有一个护从保爷的汉子中了弹,匍倒在保爷坐过的太师椅背上。手拎着匣枪的珍爷吓得躲到椅子后面去了。六合帮里开头脚的雷一炮抢下石级,翻过那脊背着火的女人,横拖着她,背上的火叫拖灭了,却留下一条长长的黑印。
“伏下身来!伏下身来!”关八爷说。
只有保爷一只手掂着自来得,另一只手拎着皮袍叉儿,还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发枪的人呢。无论如何,关八爷是说对了,尽管万家楼事先有准备,出了事却只有大睁两眼挨打的份儿,高楼上下,长短枪铳百十来支,面对着人群,没有一支枪能发火,这才叫窝心呢!一处枪响,四处枪响,不用说,四判官硬在万家楼行赛会的头一晚上卷进来了,街上的匣枪声很密,朝外涌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进广场来了。 “伏下身来,保爷!”关八爷话没说完,又一排匣枪扫过,保爷扔开枪,回手捂着胸口,跌撞了两步。跌翻了一把太师椅,人就那么栽在石级上。
“保爷中枪了!”谁说。一个女娃失声尖叫着扑在保爷身上,那是珍爷的妹妹万菡英。关八爷滚身过来托住保爷时,三排枪弹击灭了石墙上的一支火把;保爷那只捂着前胸的手缓缓的松开,血泉朝上喷涌,染在他紫缎团花袄面上。
“他怎样?”万菡英哭问说。
“他……完……了!”关八爷咬着牙说。
枪声在四面响着,万家楼的枪队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里横冲直闯,没有一处还得上枪的。土匪究竟来了多少?没人晓得;四判官人在哪儿?没人晓得,所有万家楼枪队上的人全像戴上驴眼罩儿一样,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转。四判官只用六七支匣枪,就围住广场前保爷和珍爷领着的这百十来支枪,两梭火泼下来,先把保爷放倒在平台上,余下一个优柔寡断的珍爷更没门儿了。
“我说八爷……世保他这一倒下来,可叫我怎么办?”珍爷抖索着说:“您听四面枪响成这个样儿!我能把枪队缩在这儿,恁四判官把几条街卷空了走?!”
红毒毒的火光抖动着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灯笼仍冒着青烟;经过一阵混乱,看赛会的人群也已经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缩在矮石墙边的街口的长廊下面;黑里传来一阵阵擂门打户的声音。广场正对面横一道嵌有弯瓦如意的白粉长墙,长墙那边就是保爷家的宅子,人在高处,越过长墙的墙头,望得见保爷家大显门的门楼,门楼下面两盏大垂灯仍然亮着,照得清一块水磨方砖地面和显门两边的石狮子头。
“这座楼还得要守着,”关八爷说,“这儿地势高,控得住四边的瓦面。带短枪的用不着窝在这儿;烦牛恩老哥领着,去跟西边的业爷汇合。四判官差来卧底的家伙,我料定他们必先抢马棚,他们断缰放马,使万家楼拉不出追兵,这是四判官的一着老棋!”
关八爷刚说到马,楼侧面石桩上拴着的几匹牲口就同声嘶叫起来;街口处掠过两三条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说:“北栅门大敞着,四判官马群踹过来啦!”喊声没完,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敲打过街口,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两个当场倒下,另一个踉跄的撞进广场,也只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着了。关八爷真够快,就当马群掠过保爷门前那一刹,横手发枪,卜卜卜卜四颗火点中了四匹马上的人头,马群打白粉长墙西头驰出时,多出三匹拖缰的空马,另一个家伙栽马时一只脚蹩在蹬里,尸首在奔马一边倒拖着。
“雷一炮,快着人灭掉身后石墙上的火把!”关八爷说:“快,他们就要兜缰放回来了!” 果然那群马并没直朝西放,出了长墙立即兜缰,沿着广场西面的矮石墙奔至楼西,马蹄声突然停住,石墙那边有条响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说:“六合帮领腿子的关八爷听着,咱们头儿吩咐咱们放话,这回咱们卷万家楼,早就竖过狼牙桩,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这档子事,请甭插手!若是硬要牵进去,只怕六合帮腿子望不见大湖……到那时,可是咸菜烧豆腐——有(盐)言在先,怨不得咱们啦!”
“留你一口气传话给四判官,”关八爷在高楼的墙影间回话说:“插手不插手,是姓关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帮的这伙子兄弟。四判官有酒菜,有枪有火,不论文的武的,日后这本账全记在我关八头上,姓关的全领着了!”
“姓关的,咱们得告诉你,”那人说:“咱们头儿实在是瞧得上你才着咱们浪费这番言语,你若真不识相,只怕你看不见明早东边的太阳!”
“你说对了!”关八爷爆出一串带火的爽笑来:“——明早又是个阴霾天。”
那人瞧着硬的不成,又放软了话头来噜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齐泼过整匣的枪火去,把那张嘴给封住了。大胡子牛恩领着七八十个抬轿手,跟在那群马匹之后冲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关八爷的吩咐,领着六合帮的十四条汉子冲回东街的万梁铺去,高楼里外,还留著有万梁铺掌柜的万梁,珍爷兄妹和几十杆长枪。
马群过后,枪声越响越密,估量着朱四判官一伙人,今夜是全数卷进来了;小牯爷临走说是去设法救火,枪子儿呼呼的到处飞刮着,谁能在弹雨里救得下这场火?!火势也是越烧越旺了。
“这边的枪枝还嫌太多,”关八爷跟珍爷说:“黑夜里跟四判官这帮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临下,也是没眼的瞎子,他只消用几枝匣枪锁住你不动,他就好在旁处顺心如意的卷劫!”
“保爷这一倒下头,我是整抓了虾啦,”珍爷说:“亏得八爷您在这儿,您看该怎办就怎办罢!”
“珍爷是个文弱人,”万梁也在一边说:“若论调度枪队,上阵抡枪,那实在是不成。万家楼今夜叫弄得混乱不堪,总领枪队的业爷叫困在西街,抡得开枪的小牯爷叫隔在东面,一族之主保爷叫人放倒在这里;八爷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这步田地,这片烂摊子只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就烦万掌柜的您领着平台上这帮人,分两路翻到两边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几杆枪扼着;其余的窜着瓦面走,遇上动静,立时匿退到脊影里,在暗处开枪。”关八爷说:“请关照枪队上的哥们,留神哪个方向枪声密,就朝哪个方向窜拢,咱们窜瓦走,比那帮土匪绕街要快当,打这种混火,谁运行得灵活,拢集得快当,谁就占便宜了。”
“那八爷您?”
关八爷耸耸肩膀:“我是单打单打惯了的,我在这儿等着朱四判官。”
万梁领着几十杆长枪,顺着高楼两侧的翼墙分扑两边的屋脊时,对方七八支匣枪全在矮石墙背后吐火了,子弹撞在高楼石壁上产生的跳弹,带着刺耳的锐鸣声直迸向半空去,那声音令人心悸。楼顶上原先伏着的几十杆长枪这才有机会还枪,不过对方全匿在暗处,不是顺着墙根就是顺着廊柱窜动着,守在高楼上的枪队,叫东街的大火刺得睁不开眼,放枪也只当应景儿罢了。
“伙家,盯住门把儿八叉儿,甭让他脱身!” “放心,他脱不了!”
【0014】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关八爷摔出去一把太师椅,西边石墙头刚冒出半个脑袋,关八爷就让那脑袋变成了血西瓜。
“八爷,您还是退进门里来好些。”珍爷蹲在门边的白石狮子背后说:“平台上哪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枪口瞄着您,太险了。”
“您先泼一梭火,我就来了!”
珍爷果然泼出一匣子火,关八爷把保爷的尸首连拖带挟的抢了进来。有人把铁门浮掩上,几个人就落在沉黑里了。
“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把八爷您给拖累在里面。”珍爷说:“早些时,小牯爷跟保爷要行赛会,我也原以为四判官没有这个胆子卷进万家楼来的!” “客套话您请甭再说了,珍爷。”关八爷说:“我早料到四判官会卷进来,就凭当年万老爷子对六合帮那种恩义,我关八也值得把命留在这儿;我顾的是我手下这帮兄弟,他们有家有口,若牵进里面来,只怕日后一本账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帮这伙人帮打,他能不记仇?!……故此我决定,今夜我有口气在,必得找着四判官,跟他单对单把账给结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后。”
“八爷,”万菡英颤悠悠的在一边说:“我看您倒犯不着为咱们万家楼担这种风险,卖这个命,世保哥他一向胆气包天的一个人,也……真伤心死人……” “放心罢,姑娘,”关八爷说:“如今卖命不卖命,业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从脑壳上挨了两酒壶之后,就做起梦来了;梦见黄黄的扁大的月亮挂在万家楼飞起的檐翅上,七台满缀着七彩琉璃和璎珞的亮轿像走马灯似的飞旋着,无数锣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盖掀翻一样;石二矮子梦见面前有壶酒,那股香醇味直扑人的鼻孔,伸出舌头舐舐,果然是酒,简直又不像是梦了;再它娘摇摇头,既不是鼓鸣又不是鼓响,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听听,天爷呀,哪里是花炮竟是一锅沸粥似的枪声……我它妈怎弄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枣树的大桠杈上摇晃起来。
“狗娘养的,我着了那家伙的道儿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骂说:“竟把老子四马躜蹄吊在这儿?!”
脑后窝麻麻木木的,顶门上肿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泼的是酒,手和脚捆得久了,连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脚在哪儿了?睁眼朝下望,酸枣树的桠杈下面是个矮小的土地庙,拴着自已的那根绳头就系在旗杆斗儿下边,庙前庙后,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红光贴在人眼皮上跳,万家楼这岂不是起了火了么?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罚它!嗯,不对劲?!那边密密的放枪,呵呵喊叫闹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它妈卷进来了罢?!这种要命的辰光,难道也嫌我在底下碍事?偏要把老子悬在半虚空里?!
东边的火势旺得很,人在树上吊着,望什么全是倒着头,那抖动的红火从下面升腾起来,使自己像只将被打上烤架的鸭子;倒楣的枪子儿打着尖呼哨,必溜,呼啦,擦着树桠飞,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么近法。即使脑袋昏昏沉沈的,石二矮子也叫吓得清醒过来了,趁着火光细看,小庙正当万家楼西的背角落儿上,庙前有块小小的砖场子,场边临着一片汪塘,满街的红火和天顶的红云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长墙,墙里搭着数道马棚,蓝色的枪口火一朵朵的从棚脊上喷落,乍看像一串串石兰花。人叫吊在这种倒楣的僻角儿里,想央谁把自己放下来,至少今夜是没指望了,长墙下一溜儿芦荻丛里,不时有水波漾开,把水面上的火和云抖乱,显然有人躲在那儿想扑打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声叫唤,只好癞蛤蟆垫床腿——死撑活挨的咬着牙干等着。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进万家楼?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乱乱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万梁铺廊前的腿子,关八爷和窝里那帮子兄弟,心里就懊恼起来,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心窍?!要不然老子我它妈决不至于单行独闯,看它妈什么鬼赛会!如今人吊在半虚空里被人当成了活靶啦,枪子儿呼呼叫,只消有一颗拐在脑瓜上,明早准吃不成饭了。正想着,背后的树林里传来马匹的喷鼻声,把石二矮子一颗心又给吓吊上去了。
“头儿,顺这座六畜庙弯过水塘,那边可就是万家宗祠了!”一个声音说:“姓关的业已叫软困在那边,万世保也业已叫放倒了。”
“先扑开马棚放马,”领头的灰斑马上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说:“老五,你带一拨人,抬碓木(碓,北方舂粮农具,碓身系以沉实之巨木制成,盗匪惯以其撞破门户。)撞开万世保家的扇儿;钱财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给剪掉!”
石二矮子一听这话,张开嘴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先人说四判官是只尾上带钩儿的毒蝎,今儿才亲尝他的狠劲儿,一般抬财神上扒户的土匪,也非临到万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轻易撕掉一张肉票,看样子,四判官今夜卷进万家楼倒不光为了劫财,简直像是蓄意寻仇了。
“四哥,”那个叫老五的家伙勒着马打转说:“踹开万世保家的宅子容易,只要您能伏得下姓关的,我能把万家楼拿当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