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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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处自说 更新:2021-11-28 20:32 字数:4733
里头,也许有人怨我不走东道,实在是,我不忍,眼看着,各位的……血肉之躯……硬拚缉私营的洋枪洋炮……西道儿上,四判官虽狠,咱们抱定不惹他的心,谅他也不愿硬把刺朝手上扎?!……这回,狼牙桩竖在荒路上,四判官业已把话标明了,他只在这条道儿做案,要外人少插手!诸位若真信得我关八,请听我一言——咱们今夜腿子靠在万家楼万梁的铺儿里,勿论外间有塌天的动静,诸位也请别动,万事由我关八一肩扛着,行就行,不行也恁凭各位,要是闹出乱子,那就不怪我不帮各位收拾了!”“行行行,嗯,八爷,我是一万个行!”大狗熊抹掉毡帽当扇子,竟不分时令的扇起风来;翘起一条腿,脚蹬在车杠上,眯着眼,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脸皱纹来说:“这年头,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万梁的铺儿里有牌有酒,咱们还管它旁的,他四判官抢圩子,放枪咱们拿当炮仗听不就是了?!”
“咱们既跟八爷走道儿,您放下话就算数!”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门儿,吼得两腮的卷毛胡子乱抖:“窝里弟兄,八爷您也甭这般客套,有不听您的,我雷一炮来收拾他……嗳,我说伙计们,有不听的没有?……嘿,我说八爷,您瞧,半个也没有!”
“那就拔腿子罢,”关八爷说:“咱们在三里湾野铺里靠腿子用晌饭,断黑之前赶至七棵柳树,月亮初升时落宿万家楼……”“欧……!拔……腿子了!”随着叫号子的声音,十六辆响盐车又一路亢声的唱着滚下去了。
三里湾是荒荡儿里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有间出奇的小酒铺儿是利用三棵大黄桷树天然弯曲的枝丫搭成的,有客堂,有店面,还有一间半吊在空中的卧处。小酒铺没有招牌,惯走这条路的客人就称他做三里湾荒铺,荒铺虽小,远近却无不知名。荒铺儿正好面对着一望无边的芦苇荡,荒铺背后,是两座圆顶的大土丘,丘上满生着枝干清奇的古树。荒铺的主人也算是个怪物,人是个又粗又短的矮个头儿,大班顶,罗圈儿腿外加八字脚;这倒不甚稀奇,奇的是这个滑稽老头差了一个鼻子,脸上只有一块平坦的刀疤。疤里凹进去两个黑洞洞,估量着那就是鼻孔。没等雷一炮打号子架车,那个没鼻子的矮老头儿就系着围裙,两手叉腰迎在铺前的大榆树下面了。
“我说我的耳朵还不算聋,嘿嘿,早半个时辰我就听盐车吱吱唷唷响过来了的,我那老伴儿还骂我疑神疑鬼呢!真是,这可不是六合帮的盐车吗……向老三,好小子,我这老眼不识人,只认得你一个人!”老头儿打着宏亮的嗓门儿,开心的迎客,又赶过去,在关八爷手里牵过牲口,转脸朝大榆树干的铁环上栓。
“呵呵,你这个老没鼻子的!你专门爱讨人便宜,”向老三挤着眼:“你说你老眼不识‘人’,偏识得我?——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你还是向老三呀!”没鼻子老头笑得嗨嗨的,一面央客进屋。
“那雷一炮,”关八爷招呼说:“烦两位兄弟带上嘴子,高处开开亮去!”(意指观风望哨。)没鼻子老头这才退后两步,仰起脸,手招在眼眉上,像仰望一座山样的打量着关八爷;在没鼻子老头的眼里,关八爷可真像是座山了。这人不像是走私盐的枭子头儿,可不是?没鼻子老头儿看出来,论人品,论气度,多少年来这间荒铺里没款待过这样的客人;他的身材在十几个大汉里算是最高的,两只厚敦敦的肩膀真能担得山,可就没有那帮掌车的那般野气;他头上的黑熊皮帽子,帽顶镶着极珍贵的水獭皮,传说雪花都不朝帽顶上落;他一身玄缎的长袍斜对角掖在黑缎的腰绦里,露出银色貂毛里子,绦两面插着两把全新带烤蓝的匣枪,两只皮靴的软带上,插着八把雪亮的小攮子,他红涂涂的那张长方大脸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霜寒味,尽管两道又浓又长的眉下两只温厚的眼,总带着似笑非笑的样儿,可一看多了,就有点儿逼得人打寒噤——想到堂上供着的关公。
【0004】
“我说,您这位可是初走这条路罢?我总觉著有些眼生。”没鼻子老头儿说:“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
“啊!”关八爷笑起来:“没鼻子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您还记得当年罗老大领的六合帮里拉车的小子关八么?”
“关八?……”老头儿自言自语的想着,终于苦笑着说:“您可甭见怪,我着实记不起了,不过贵帮的罗老大我忘不掉他,那宗惨事发生之后,万家楼的保爷捐的棺,连马兵一总四十二,全葬在七棵柳树附近保爷的地上,每逢鬼节,我跟我那老伴儿,还都赶去烧帮纸呢!”
没鼻子老头儿一提那宗往事,关八爷脸上的笑意就冻结住了,多少年如一晃眼,七棵柳树下遍地的横尸的惨景浮在心里就像昨天一样。当初立誓要找出通风报信的主凶来,但直至如今,罗老大跟那伙惨死弟兄的冤仇还没得伸,提起来,心头就起了一阵隐痛。小荒铺的客堂是用些削过的树枝编排成的,四面都是长窗,屋里虽设有三张方桌,禁不得十七条汉子一涌,也就挤得满满的了。
“嗳,没鼻子大爷,有吃的,全都替我端的来,”向老三说:“好歹吃些好上路。”
“倒宁愿好歹喝些,”大狗熊也着眼珠儿:“我说没鼻子大爷,有酒么?有了全给我拿的来罢。”
“总还算有点儿窖藏的。”没鼻子大爷摸着大班顶:“你们这算是腿快,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来过,怕连酒坛子也给啃了呢!”
“四判官那伙儿常来光顾您的酒铺儿?!”
石二矮子伸长颈子说:“那您这买卖还能做得?!”
“有什么做不得?”没鼻子老头反问说:“谁喝我的酒,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钱……我可再没有另一只鼻子让土匪去割了。当年他们抬财神,错把我给抬了去,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没答允给他们半个子儿,反而白吃了他们一个月饭。土匪遇上我,他们拿我也没办法;即使他撕肉票,至少也得贴卷芦席钱罢?”
“老头儿,甭在哪儿耍贫嘴了,”门廉儿一掀,外间伸进来一只短而肥的白手,扯着没鼻子大爷的后衣领一拖,就把老头儿拖出去了:“快来帮我抱酒坛儿,我好去张罗野味呀!”
“没鼻子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向老三缩缩脖子:“就怕他家里的这只母老虎!”
大伙儿全哄哄的笑开了……一些粗豪惯了的野汉子,只要桌上有肉,杯里有酒,就会拿忘情的哄笑驱走不快意的东西,两杯落肚,好像连外间落架的盐车和霜寒遍野的长路也给甩到脑后去了。小荒铺里的陈酒醇得打滑,荡产的野味溢着香,再加上没鼻子大爷夫妻俩那种有趣的殷勤,难怪大伙儿敞开豪兴的了。可是在各人当中,只有关八爷另有怀抱,他连饮了几盏闷酒,手把着空杯旋转着,从晃动的人头上放眼望出去,古树还是古树,芦花还是芦花,这小荒铺里的一切全没改样儿,只是日子淌过去十来年,眼前的这群兄弟可不再是当年六合帮的那些兄弟了。不错,双枪罗老大够得上是条义勇汉子,可也就着性子烈,胆量大,屡次栽倒税卡上的人,才种下杀身之祸,一群弟兄埋下去了,算得什么呢?!空留下江湖上几声赞叹罢了,那些人的家口,有的在南,有的在北,两眼漆黑忍饥挨饿的前途活像一张钉板,谁有那么大的能为,能挑得下那付重担?!所以关八呀!关八。还是古人说得好:“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大英豪!”
我关八只身飘泊,没牵没挂,生是一片云,死是一场雾,可是眼前这些兄弟,谁不是拖家带眷,为求生才干这一行,日日惊险,夜夜风霜,我可万不能依自家血气拖累他们。六合帮朝后走僻道,缉私营不惹到人头上,决不找他们,三年也不可,五年也不可,北洋军气数一尽了,一声散伙,各拾各的老行当去,谁还留恋这倒楣的响盐车?!直到谁扳着手来斟酒,关八爷才从一刹沉迷里醒过来,轻轻的“呵”了一声。天过中晌时,云不但没退开,反而愈积愈厚,愈压愈低了,风舞着漫天遍野的芦花,像是一场大雪,那些白苍苍的芦絮随风舞进窗来,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们兴高采烈的豁着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闹成一片,谁有闲情独抱一野的愁绪,慢慢品味灰云低迷,北风紧急的天地中芦絮轻飘的情境呢?这份情景在关八爷的眼里扩大著,那惨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后曾经经历过的烟尘……
“干杯呀,八爷。”
“来呀,干杯呀,八爷。”向老三举着酒盏伸过来,摆出等着碰杯的架势:“我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脸色阴阴的,悒个什么劲儿?!”
“我干,向老三,”关八爷举起酒来,一口饮尽了,缓缓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飞过眼前的芦花,又就在嘴边,把它徐徐吹走了,那里面隐藏着他道不出因由的叹息。又转面朝雷一炮说:“老哥,丘上那两位,该替换下来喝一盅了。”瞧着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着酒瓶跨出门,向老三也仿佛从关八爷的声音里感染到一些什么,低下脑袋在沉思中把玩着酒盏,卷起舌尖打了个酒呃说:“当然罗,你是领腿子的人,得常朝远处想,不比咱们迷里迷糊撞日子,撞过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里阴潮起来,我就会攫住酒,朝醉里走,不会像你这样锁着眉头。”向老三说着,又探手去摸酒壶吃,对方探出手来把他手背轻轻压住了。
“老哥,等卸了盐,那时咱们哥们再泡进酒瓮吧!”关八爷说:“再喝,甭说前头还有个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静静,只怕你那把腿子也会翻进草沟里去了!”两人说着话,又叫一阵哄堂大笑打断了;原来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没鼻子大爷和石二矮子两个揪在一道儿比高矮,结果两人一样高,大狗熊就吸着口涎叫说:“石二,这回你可找着你爹了!”
“结账罢,没鼻子大爷。”关八爷站起身,伸手掏出银洋朝桌子上理开。没鼻子大爷赶来捏起一块,放在鼻洞上嗅嗅说:“嘿嘿,关八爷,您要不是个惯使假钱的,其余的请装回肚兜去,就只这一块也就够了。您临走,我得有句话跟您说——四判官要卷掉万家楼可不是空放的言语,他他,他……”老头儿压低嗓子说:“跟万家楼里头人有勾结,是有人卧底的。”
关八爷把没鼻子大爷拉到客堂外面,也压低嗓子说:“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进去卧底?!”
“喏喏喏,我怎会不知道。”老头儿声音更小了:“前些时,四判官带着一批人来这儿喝夜酒,其中有个压低帽檐的家伙就是万家楼来的,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他们说话的声音虽小,我的耳朵还没聋实呢!”
“好呀!你个臭老不死的!”厨房里那只母老虎可又吼起来了:“我叫您耳朵没聋实?!没聋实?!你一味胡言乱语,只消有一个字漏进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着罢,下回他们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没舌头大爷了!”
没鼻子一听里面这一吼,急忙伸伸舌头说:“实在抱歉,八爷,遇上这种婆娘,成天听她这种吼劲,我倒宁愿先做几年没耳朵大爷。——落得清静清静。”而关八爷没听见这几句诙谐话,他已经到大榆树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记起一宗事,使关八爷觉得这矮老头的话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帮覆没那天午间,一行人歇在小荒铺儿里,临行时,没鼻子大爷可不是半开玩笑的说过,要罗老大放机伶点儿,两天前就有缉私营马队下来,勒马在铺后高丘上看望地势的么?!——可惜全身是胆的罗老大没把那番话放在耳里,如今想来只多添一番悔恨罢了!三里湾小荒铺过后,荒路就一直贴着野芦荡子朝前伸,愈走地势愈低,这才算走进荒荡的中心。汉子们趁着酒劲推车,腿底下分外有力,车下的轴唱声和芦梢上的风涛声绞成一片,北面的芦苇挡住风势,使人不觉寒风,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竟把大袄也豁开了,毡帽也摘了,光着脑袋推车还自管嚷热呢。这一路芦花飘得更多,把车和人全给沾白了。车轴的锐响声常把荒草间的野兔惊起来,一溜灰烟似的直射进芦苇丛去,惹得灰云下的苍鹰低旋着,爆起一串无可奈何又极不甘心的啾鸣。黑色的大水鸦飞得很低,沉重的翅膀扑扇着,常弄折细脆的芦梢,迸开一团白雾样的芦絮,细颈的鱼颚子有翅就不爱飞,盐车经过时,还站在原地不动,颈子一伸一伸,像要数清一共有几辆车的样子。也许这一路太荒凉了,大狗熊数过,他已经发现一路上窜过四十九只野兔。
“他娘的,肥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