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印着清晰唇印尴尬万分的新郎，一脸无辜笑得无比灿烂的新娘，交叠的手捧着的雪兔——这张照片成了大家取笑雪见多年的证据。
  雪见很无奈，没想到向来谨慎的自己会在最重要的日子出糗。
  而她更没有想到是，战争并没有真正远离，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依然只是美好的愿望。
  婚后这几年，斋藤从来没有提及过公事，只是却越来越忙，常常出差，保护的人也早已不止是木户先生一人，得到这样的信任，雪见的忧虑远大过于安心，虽然不再有人会刁难他，但也意味着他所要面临的危险越来越多。每次见到斋藤身上新的伤口，心都会揪成一团，他每一次出门，都让她提心吊胆，而令她担心的事情还远不止此。
  政府积极推进向西洋各国学习，新政策层出不穷：废除旧历，使用西洋历法；解放艺妓，岛原吉原风光不再；明令禁止“报私仇”的行为……所有的变革，多少会有些动荡，其中引起最大波澜的便是“地租改正”和“废刀令”“停止家禄”政策的颁布。
  前者她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很多地方都发生了农民暴动，抗议政府的税率太高，而后者，她常常听到山川桑和阿一谈论。剥夺武士的刀和俸禄，两项法令直接从精神和经济上彻底否定了武士阶层的存在价值。士族的愤怒可想而知，暴乱频发。政府多次出兵，身在军部的山川桑，在镇压佐贺藩士族叛乱时左臂中弹，已经半废。
  更大规模的战斗终于在明治十年爆发，新的战火在曾经的萨摩藩燃起，而领导者竟是和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一齐并称“维新三杰”的西乡隆盛。
  面对骁勇出名的萨摩藩士，政府不敢大意，大量征兵。不仅是本来就有军职在身的山川桑，连佐川桑和刚刚进警视厅的盛之辅都加入了征募队上了前线。对会津人而言，对萨摩的怨恨怕是比对长州更甚。曾今的临阵倒戈，如今的再起硝烟，新仇旧恨让这些曾经的会津藩士对这场战争充满了一雪前耻的斗志。
  斋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因为陪同木户先生在京都出差，并没有在战争刚刚爆发的二月到达战场，而是五月才动身。接到斋藤寄回的信，雪见带着刚满周岁的小勉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赶到了京都，匆匆见了一面，算是惜别。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刻，只是真的到来的时候，胸口的痛还是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炎热的盛夏，偶尔吹来的一点点风拂动廊下的风铃，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显得格外悦耳。
  雪见在敞开着门的外间坐着，看着院子里的草木出神。
  廊下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回神，松子夫人，不，现在应该称呼翠香院夫人已经走了进来，“真是失礼，来很久了么？怎么不让她们叫醒我？”
  雪见摇头，“我只是刚刚到。”她知道自从木户先生去世之后，夫人睡眠一直不好，所以得知夫人在午睡，特地没让佣人去叫醒她。
  “这么热的天，今天又是过节，你还特地跑这么远来看我，真是费心了。”
  “夫人说哪里话。我不过是自己闲的无事，想来找夫人聊聊天罢了。”雪见说着，抬手像往常一样替夫人把了把脉。
  她来京都后才知道，木户先生脑疾复发，已经很危险了。就在斋藤走之后没多久，这位维新志士的领袖终于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松子夫人落发为尼，称翠香院，搬到了木户先生长眠之地灵山附近隐居。这三个月来，雪见一直陪在夫人身边，直到最近夫人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虽然天气炎热，难免胃口不好，但夫人还是尽量要多吃点东西。”雪见收回手，微微皱眉道。
  夫人点头轻笑，“知道了。你不用这么紧张，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虽然包着头巾，遮住了脸的轮廓，但那有些凹陷的眼窝还是透露了夫人过于迅速的消瘦，脉象也显示脾胃失调得厉害，雪见无法不担心。但她也是经历过这样的悲痛的人，知道不是三言两语，十天半月便能化解掉的。
  雪见陪夫人去拜祭了木户先生，又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特意比往常待得更久了些，因为这是先生走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她不想夫人一个人触景伤情。
  回到风间家时，已经是晚霞满天。从她和斋藤搬回东京后，风间便也回到了京都常住。
  今天离开的有些久，她很担心小勉，快步走进屋里，却看到风间正在地板上爬着，跟小不点嬉戏。
  见到母亲，小人儿立马放弃了跟舅舅的游戏，转身摇摇摆摆地朝母亲走过去。
  雪见蹲下，一把搂住因急切脚步有些不稳儿子，“我回来了，小勉乖不乖啊？”
  风间坐起身，将手里的玩具扔到一边，“少见了，第一次见到这小子哭闹到连小桃都奈何不了啊。还得本少爷出马。”小桃是风间家的女佣，对小孩子很有一套。
  雪见轻轻擦干儿子脸上未干的泪痕，对从门外端茶进来的小桃道：“辛苦你了，小桃。”
  “小姐不要这样说，其实小勉少爷已经很乖了，很少吵闹。”
  风间道：“不爱出声，这一点倒是真像他爹。”
  雪见低头看向怀里跟斋藤肖似的小脸，他已经会叫“娘亲”了，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叫“父亲”……
  “他没那么容易死掉的……”风间对忽然沉默的雪见道。
  “嗯，我知道。而且，他答应过他会回来的，他从未食言过。”雪见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风间也没再说话。小桃将小勉的饭食端过来，雪见接过，一勺一勺地喂给儿子，可能是因为下午哭闹累了，汤汤水水的一碗饭很快便解决了。
  替儿子擦完嘴，她抬头，发现风间正怔怔地看着晚霞，红瞳映着霞光，明明是火红热烈之色，却不知道为何神色有些悲凉。
  “……千景哥哥是在担心西乡大人吗？”
  风间一笑，“没什么好担心的，大人不过是做了跟新选组一样的选择而已，说到底，其实他们都是一种人。”
  雪见有些不解。
  “鬼族也好，新选组也好，萨摩藩也好，其实不过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或许这就是强者的命运。从萨长结盟，到维新胜利，再到废刀废禄……萨摩的力量使它被重视被争抢，然后被忌惮被瓦解。现在政府自己的力量已经壮大了，这场战争不过是萨摩藩士为自己选择的一种更为安心的死法，是他们作为武士死去的最后机会。”
  “……”雪见无言以对。
  “明知没有胜利的希望，依然只能选择战斗，是不是和新选组的那些傻瓜很像？！看来，西乡大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啊，他永远没有办法像大久保大人那样可以为坚持自己的理念抛开一切，曾经的伙伴，曾经的主公……”
  风间沉默了一会，站起身，脸上已经换了一副神色：“难得在京都过盂兰盆节，快上灯了，出去看看吧。”说着，已经从雪见手里接过小勉，“走了，跟舅舅去看灯去。”
  雪见默默地跟了上去，她知道风间嘴上不承认，但其实对于西乡大人如今的处境还是充满忧虑的，可她又能说什么？
  大概是这几年暴乱频发，西南的战事并没有影响到京都的节日气氛。
  临近黄昏，家家户户已经开始装点灯笼，各式的祭祀仪式也陆陆续续的开始了。
  大街上人流如织，绿寿庵清水店门前，买金平糖的人都排起了长龙。
  人虽多，但因为是节日的关系，大家也并不着急，和前后的人聊着天，耐心等待着前进。
  只除了一个排在队伍尾巴上的少女。一张明艳动人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不停地看看渐暗的天色，又看看前面的人群。
  少女身边包着头巾的男子倒是一脸的闲适，“已经在排队了，就安心的等吧。放心，我没关系。”
  这话却并没有让少女安下心来，反而更加焦躁。
  男子看了看她，无奈地笑道：“我们走吧，下次再来。”
  少女一愣，扯住他的胳膊，摇头道，“不行，难得来一次，我一定要帮师傅买到。师傅你在这里排着，我去前面看看。”
  雪见捧着几包各色味道的金平糖刚从店里出来，便被一个少女拦住了去路，“姐姐，对不起，可以跟你商量一个事么？”
  得知少女远道而来，又急着赶路，却又不想错过买金平糖给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机会，雪见大方地将手里的糖都让给了她。
  “那姐姐你自己呢？”
  “没关系，我也是买给另一个人的，而他一定会很高兴我这样做。”
  第65章　赠糖　逃离
  见神乐喜滋滋地抱着几袋金平糖走回长龙的尾端，冲田笑道，“哦？抢的还是偷的？”
  “都不是。”神乐笑逐颜开，她本来只是看那个姐姐买的多，想让她让出一袋而已，“有好人白送的。”
  “白送？好人？”冲田眯起眼睛，轻笑，“指给师傅看看，又是哪个呆小子在动歪脑筋呢？”
  “师傅不要胡说。”少女皱眉，面颊绯红。
  冲田笑着拆开一个纸袋，拈起一颗糖，却没有放进嘴里，只是看着，随口道：“我可没有胡说。而且，师傅很期待收到神乐的喜糖那一天了。”
  神乐更急了，拉起冲田的胳膊向前走去，四处找寻了一下，指着前方一个正要穿过大街的女子道：“根本没有什么小子，这些糖是那个姐姐送给我的。师傅不信，可以去问问。”
  冲田一脸无辜的笑，“这么一本正经的，可就不好玩了。”下意识地顺着神乐的手指看过去，女子正左右张望着街上的人流车马。看清那张脸的一瞬，笑意凝固，手里的纸袋骤然落地，星星一样的糖粒四散开去，跳跃着，滚动着……
  是她！
  那张曾经清晰，而后逐渐模糊，以为会就此忘却的面孔，
  那个在记忆中停驻了九年的身影，
  ……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容颜并不是没有改变，但他依然毫不怀疑她就是那个叫做“雪见”的女子。
  原来不是遗忘，只是尘封。
  “师傅？”神乐自然察觉到了冲田不寻常的反应，“……你认识她？”
  冲田没有回答，只是疾步朝那个女子走过去。神乐紧跟在冲田身后，她当然不会以为他是想过去问那些糖的来历，有种莫名的闷痛袭上心头。
  第一次觉得不到三丈的距离是这么的远，他有些不耐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路人，对引来的不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视线追着那个身影穿过大街，看她走向对面的茶屋，停在一个正坐在茶屋外的条凳上的男人身前，男人怀里的小人儿开心地对她挥舞着双手……
  雪见接过风间怀里的小勉，看见风间眼里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把糖送给一个急着赶路的姑娘了。”
  风间看了看斜对街那依然蜿蜒的长龙，“是不是急着赶路谁都不知道，不想排队却是肯定的。”
  “是什么原因都没关系，因为我看得出她是真的想要金平糖，这便够了。”
  “……”风间看着一边说话一边逗着儿子，看上去心情很好的雪见，无奈一笑。也对，反正最后这些糖她也会送给那些喜欢的人，认识的朋友，寺庙里的孤儿，甚至萍水相逢的人……
  她和斋藤都不是喜好甜食的人，但她对金平糖却有种特别的执着，每次来京都，见到就买，尤其是绿寿庵这家店。买了却不吃，全部送出去。仿佛只是单纯想见到那些因为收到这些糖而兴高采烈的神情。
  执着地买，却毫无目标地送……是因为真正想送的人已经不在了吧，他猜，应该是那个冲田总司。
  风间抬头看了看天色，对雪见道：“走吧，趁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先去吃点东西。”
  雪见点头，跟着风间朝前方的一家面馆走去。
  右手心里传来湿热的黏腻感，冲田抬手，摊开的掌心里刚刚那颗金平糖已经变了形……
  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对街的那副画面像是兜头而下的凉水，让他瞬间回到了现实。
  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又能做什么？！
  她和他之间，最少横亘着九年的岁月，这么长的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事……
  这几年他零零散散记起的画面越来越多，尤其是每次来到京都，这个地方仿佛到处散落着他的过往……脑海中闪现的那些不连贯的画面，让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也让他明白了自己会记得她的原因。
  那些溅起的血光，那些扭曲的脸，那些痛苦的惨叫……那是属于新选组第一剑士的生活。
  她关切的眼神，温柔的扶持，递上前来的药碗……那是属于冲田总司心底的温暖。
  她是那个陪伴在患上绝症的自己身边的人，他记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