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新故事吗？”
  安德鲁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喃喃道：“不是……昨天在吉原听到些匪夷所思的消息。”
  雪见撇嘴，吉原听到的还不都是些酒后胡言。
  第2章　赠药　重逢
  雪见第一次在吉原之外的地方见到山口，是在一家叫做山田的道场。
  道场主人的儿子伤了肩膀，从左肩到心口，伤口没有深到致命，却也足以令人心惊。
  那天是最后一次换药。
  一切收拾停当，她正要起身告辞。
  忽然一个身着白色打褂和袴的勇武男子疾步行来：“少爷，有人到道场踢馆。已经有好几个兄弟被伤了。”
  山田霍地提刀起身，“雪见小姐能一同去看看受伤的人吗？”
  远远就听见道场中的嘈杂。
  雪见跟着山田走进门，只见宽敞的屋子中间一群白衣人正手持木刀围着一个快速移动的黑色的身影，黑影所到之处便有白衣人被击退。
  场边已经有二三个人蹲在地上，神情颇为痛苦。
  但她并没有上前去查看他们的伤势，只是愣愣地看着场中央的那人。
  深色长着，暗蓝色的眸子掩藏在墨紫色的发丝下，手中木刀翻飞，精准地敲击在对手的手腕胸口或是颈间。正是吉原桔梗屋的保镖山口。
  雪见并不是唯一吃惊的人。
  “就是他！砍伤我的就是这家伙！”山田家的少爷指着山口，怒容满面。
  “愣着做什么，上，全都上。”
  话落，场面立刻变得更加混乱。
  得到自家少爷的命令，穿白衣的道场弟子们也不再顾及什么规矩，一哄而上。
  刚刚还勉强维持的一对一的较量一瞬间变成了一群对一个的围攻。
  山田更是一把抽出长刀，冲了上去。
  黑影在一团白雾中迅速穿行，兔起鹘落，击剑声喊叫声响成一片……
  一场乱斗最终结束在一黑一白的二人对峙中。
  山口用被削断了的木刀指着山田的额间，但垂着的右手有血水顺着手指滑落，显然是中刀了。
  山田则更加狼狈，刚换上的纱布隐隐有血色渗出。
  僵持片刻，山田终于放开了手中的刀。
  听见那哐啷一声，山口才扔掉手里的木刀，向门口走去。
  看见愣在门边的雪见，少年极不明显地微怔一下。
  但不等她有什么反应，他已经径直取回了自己的刀，离开了，就仿佛完全不认识一般。
  眼见那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角，雪见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来”便追了出去。
  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山口回身，看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人，不禁眉头微皱。
  “山口桑，你……你流血了。”雪见只看着山口流血不止的手臂，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
  她喘着气说完，不由分说地拉起了他的手，走向路边一处通往高处的石阶。
  温暖的柔软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山口有一瞬的失神。
  徐徐的风拂过路边吐艳怒放的朱槿，映红了少年白净的脸。
  等他意识到要挣脱，少女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在石阶上坐下，雪见利落地卷起山口的袖子，清理了一下创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瓶里的白色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又倒出一些在他手上，命他吞下去。
  看到他顺从地照做，她满意地笑了，小心地帮他的手臂缠上绷带。
  “我说，山田少爷真是山口桑砍伤的吗？”
  雪见仍然无法将眼前的荏弱少年同那道险些致命的伤口联系在一起。
  “他要求与我比试。”
  “只是比试？”
  “武士间的比试在拔刀的那一瞬间就应该有豁出性命的觉悟。”
  雪见皱眉，“我不懂日本武士的规矩，但为比试伤人或是受伤，不觉得有些荒唐吗？”
  少年薄唇紧抿，看向她的眼眸透出些许冰光，稍作沉吟道：“我孤陋地不知道清国武士的规矩是什么，但在日本，用尽全部力气才是对对方的尊重。”
  语气平静但却带着严厉，雪见第一次听见山口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想是刚刚自己的话冒犯了他，讪讪的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指责武士或是山口桑什么，我只是……不想见到有人随便伤人，或是受伤。”
  “我明白，这是医者的仁心。但是，武士也并不是随便拔刀的人。”
  山口也意识到了她的尴尬，不禁放柔了语气，眼里的冰光已经消失无影。
  见他从腰间掏出钱袋，雪见连忙摆手：“诊金就不用了。”
  “这怎么可以。”少年眉头微蹙，垂下眼道：“其实，雪见小姐不用追出来的。”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治疗，而且，以前也多次受到山口桑的照顾。”
  “我只是奉命而行，并没有特别照顾雪见小姐。”少年认真地回答。
  “那总是帮我拎诊匣是何人的命令呢？”雪见笑道。
  “……”
  看着少年一脸认真思索的样子，雪见觉得好笑：“这样好了，作为报酬，山口桑就把名字告诉我好了。”
  “山口一，我叫山口一。”
  “那以后我就叫山口桑阿一好了，阿一就叫我雪见吧。这样我们就算是友人了，朋友间，举手之劳，还需要付钱吗？”
  “啊……嗯。”
  “呐，阿一，这是一些伤药，可以外敷也可以内服。今天带的不多，下回再多给你一些。武士好像是个很危险的工作了。”说完，雪见将刚才那个小瓷瓶塞到山口手里。“我要回去看看道场里那些受伤的人了，那下回见了，阿一。”
  “等等，”少年忽然叫住已经跑出几步的雪见，“如果雪见小姐，啊……不，如果雪见被道场的人为难，请来找我。”
  雪见一怔，原来他装作不相识，是担心她的处境，回身笑道：“嗯！那是我特制的药，跌打损伤，药到病除。阿一也要好好利用哦！”
  目送少女的身影消失，山口端详手中的瓷瓶。
  净白的瓷胎上描着靛青色的葱兰花样，温润如玉，是清国才有的器物。
  瓷瓶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流光，静静地躺在自己掌中，仿佛还带着前主人的温度。
  他收拢手指，将瓷瓶轻轻放入怀中，转身离去。
  山口很快便后悔了，他没想到接下来雪见每次来吉原都会塞给他一包同样的止血药粉，即使并不是来“桔梗屋”出诊。
  确实是很管用的药，他想付钱，只是，她总能浑不在意地推掉，就像第一次一样。
  投桃报李，是武士该有的知恩之心，他却完全找不到回报她的方式。
  他想干脆将药瓶还给她，但每每看到那双眼睛，那到了嘴边的话就莫名地咽回去了。
  ——下一次见面，一定要还给她！
  直到她将一大盒药粉递给他，说道：“我要去京都一阵子，这些药粉应该够用到我回来了，阿一，要好好收着哦。”他依然没能实现那句下了无数遍的决心。
  四季更迭，转眼已是文久三年的秋天。
  从出诊的铃木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暮色四合。
  同行的师兄真之介催促雪见：“快些走吧，天晚了难说会遇到什么事情。”
  雪见点头并加快了脚步。
  从去年春天来京都已经有一年半了。
  一年前，幕府的将军娶了天皇家的公主，但世道并没有随着这场史无前例的联姻而平稳，反而愈加动荡。
  尤其是京都。时不时便会有人曝尸街头。天诛，人斩的各种传闻甚嚣尘上。
  为了维持京都的局面，幕府弄出了一个叫“新选组”的组织对抗各种倒幕势力的暴力活动。
  一时间京都人人自危，谨言慎行，梦话都不敢乱讲，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天诛的对象或是新选组的目标。
  因为京都攘夷声浪的凶猛，和西洋扯上半点关系都可能有性命之忧，大部分的兰方医馆都关了门。
  治安混乱，仍在营业的医馆，皆人手告急。
  去年雪见和真之介受与甘道夫先生交好的日野先生所托来京都帮衬一段日子，原以为秋天就能回江户。没想到一直待到现在。
  小巷里静得只听得见二人的脚步声。
  突然，前面巷口跑进来一个男子，脚步踉跄，仿佛身后有恶鬼追杀。
  真之介慌忙将雪见护到一边，让出路来。
  那男子身后果然有人尾随，来人并没有跑，只是疾行，脚步快而稳，和雪见二人擦身而过。
  一眼瞧见那人身上浅葱颜色，袖口印有白色山形图案的羽织，真之介一阵心惊：新选组！
  他压低声音对雪见说：“快走，不要引他注意。”
  但雪见却没有一言而动，只是皱眉看向那个身穿羽织的人。
  真之介以为她害怕得行动不能，正想拽她，嗵的一声，前面逃跑的男子摔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那穿羽织的男子已到了他身前。
  “斋藤桑，求你放了我吧，我只是跟那些长州的人喝过酒，并没有泄露任何消息给他们，相信我！相信我！”那人顺势跪下。
  穿羽织的男子淡淡开口：“这是副长的命令。切腹，或者是拔刀，你自己选。”
  片刻，“好，我切腹，有劳斋藤桑介错。”
  地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将衣衫抚平。
  忽然，一弧刀光袭向叫斋藤的男子，“斋藤，你算什么东西，你去……死……”
  那男子竟是佯装整理，存心偷袭。
  雪见禁不住低呼一声。
  斋藤却轻松地侧身闪过了那近在咫尺的一刀。
  一挥落空，男子待举刀再砍，却发现斋藤的刀不知何时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膛。
  双手举着刀，他带着一脸惊愕向后倒去。
  唰，斋藤顺势抽回刀，小巷的墙上现出一道血痕，如点点血梅。
  他掏出怀纸将刀拭干净，回鞘，折身返回。
  再次与他错身而过时，真之介下意思地屏住了呼吸。
  正待这凶星离开，却听见雪见轻呼出声：“等等，请问是阿一吗？”真之介只觉一口气接不上来。
  男子停住，却没有转过身来，“在下斋藤，并不认识小姐。想必是认错人了。”话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认错人了吗？虽然颈间的白色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墨紫色的头发也长到了绑成一束的长度，但那清隽的容颜，掩藏在发丝下的暗蓝眼眸……
  天下真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吗？
  真之介长吁一口气，“真是被你吓死了！这些壬生狼谁见了不躲得远远地，哪有人像你还去套近乎的，这都是些会招来血雨腥风的人，幸亏是认错人了。”
  或许，真的认错了吧。刚刚中刀倒地的男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呼吸，刀口不大，出血也不多，一刀毙命，直中要害。这个瞬间取人性命的冷酷杀手怎么可能会是曾经那个将体贴藏在心里的温柔少年呢？！
  真之介敲了一下兀自发愣的雪见：“那人没救了，还不快离开这里。”说着，拉着她飞快地跑出了巷口。
  待看见医馆的灯火，方才放缓脚步。
  “阿一？这名字很耳熟啊……啊！好像安德鲁提起过了，雪见的心上人？”
  雪见惊得一跳，脸上一热：“真哥哥不要胡说！”
  真之介哈哈一笑，“一晃小雪见也十七岁了，有心上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雪见又羞又急，越描越黑，被真之介好一番捉弄。
  末了，她恼了：“下回见到阿满姐姐我会告诉她真哥哥的心思。”
  真之介闻言，瞬间缴械投降。
  阿满是真之介的青梅竹马，真之介暗暗喜欢阿满多年，迟钝的阿满却进了大奥做女官。
  二人能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变得比牛郎织女还要少，思来想去能进大奥的男人，除了将军，估计也只有御典医了。所以真之介才决定习医。
  如今世道渐乱，倒幕的声浪一波接一波。如果幕府倒了，那大奥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阿满也就自由了。雪见曾以为真之介应该会很兴奋，甚至去加入倒幕派，但他却意外地很平静，“要用这双救人的手去杀人，我做不到。”
  医者仁心，乱世中，是一种折磨。
  第3章　失踪　白梅
  新选组在京都的名声越来越大。
  据说他们砍人如切瓜，据说被其抓走的人有去无回，据说连无知小儿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会止住嚎哭……
  雪见不止一次在街上看见那个长得像阿一的男子和新选组的同伴进行巡查，一模一样的脸却有完全不同的神情。阿一的眼眸里是水，虽然冷但依然有柔波，这男子的眼里却是冰。
  接近新年，她终于回到了江户。
  去吉原的那天，天下起了雪，雪见坐在火盆边看百合子夫人沏茶。
  想起临去京都前，还在这里见过阿一，此刻却已杳无音讯，她不觉神色黯然。
  快两年不见，在这个世道下确实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