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10-16 18:43      字数:4972
  藩,加上北面逐水草而聚的蒙古,不知怎么地,竟然又开始大乱。
  众人都说,他是沐战火而生的男子,生来便该持刀镇守在雁门关上。
  众人也都说,他是天生的杀神。
  他低下头,修长的指节慢慢抚上她的面颊,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有些缱绻,也有些伤感。
  “瑗瑗。”他低声唤她,声音竟不像是自己的,“你可曾后悔么?”
  ——后悔与他缔结婚约,后悔将此生托付给他。
  ——但这世上,永远是没有后悔药的。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利剑,深邃的眼睛里渐渐沉淀出几分奇异的神采,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愈发用力地抱紧她,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去。
  赵瑗依旧沉沉睡着,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恍然未觉。
  “我想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步绝妙的棋。”他将硬硬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渐渐闭上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分兵东北,太子掌兵,立时就将太子绑在了武官的战车上。加上太子一贯的文才,太子的惊天威望,到时就算东府相公们再反对——”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沙哑,“但这件事情的关键,是西北绝对不能乱。”
  “所以我必须死守在玉门关,甚至必须将雁门守将一并调至玉门关——”
  “在这种胶着的僵局下,大宋与西辽,不胜,便败。”
  “所以必须有人去破掉这个局。而这个人……只能是你。”
  “只能……是你。”
  他恨恨地说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每次都是这样。”
  “纵然我知道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愿意——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孤身犯险。”
  “瑗瑗,我……我真是宁可你像现在这样,在我怀中安安稳稳地睡着,睡上整日整夜,也不愿看着你、孤身犯险。”
  他说着,忽然有些伤感,仰头望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意。
  “瑗瑗,我是不是很没用?”
  怀中女子浅浅呻。吟一声,似在呓语,又似在应答。
  “祖父同我说,西辽自国破之后,便是一群失了尖角利齿的羊。但如今,这群羊,却被一头极狡诈凶狠的饿狼统御着。瑗瑗,史书上说,辽国曾经出过一位顶厉害的太后……”
  北辽萧后,算无遗策,堪称一代传奇。
  “但自从那位太后故去之后,辽国便衰败了。祖父足足等了一辈子,也不曾等到这个机会。但如今,我却等到了。瑗瑗,”他低下头,缓缓说道,“就算你不同我说,我也必定会给辽军一记迎头痛击。”
  只为潼关西军数百年来挥洒的热血,只为西北种氏满门忠烈。
  他抬起头,望了望帐外苍茫的夜色,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而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束紧战甲,执剑走出军帐之外。
  “郎君。”外间早已经有人等候。
  “如何了?”他刻意压低了声线。
  “不出郎君——帝姬所料,分兵东北之后,掣肘的几位相公,便接二连三地去了古北口。汴京传来消息,太子殿下亲自执掌军营,据说是——据说是官家的旨意。”
  他低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郎君……”那人似有些担忧,又似有些惊疑,“令韩五郎扶助岳家军,果真合适么?”要知道,韩世忠手下的兵士,也是顶厉害的。
  他低低笑出声来:“……韩五郎手底下最厉害的,是水军。”
  这万里黄沙、千亩戈壁的,偶尔出现小片绿洲便已经了不得,哪里还能腾出地方,让韩大将军一展风采?命他东进,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夜色中隐了稀了。
  “照顾好帝姬。”
  “至少得让她‘睡’上一月半月。若是醒来,就说我军中良医奇缺……”
  靖康六年,大宋最最精锐的一支新军,终于从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一路驰骋向西。
  官家赐名“苍云”,以示恩宠。
  据后世史书称,苍云骑出,漠北从此无败绩。
  ————————
  “他也委实太过分了些!”
  中军帐里,赵瑗狠狠地揉着眉心,晕眩的感觉长久挥之不去。一旁的军医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汤,絮絮叨叨地苦劝她饮下。要不是她瞧着军医白发苍苍着实劳苦功劳,定会拂袖而出,抢一匹战马,直往大漠以西。
  种将军亲自动手了。
  他一扫往日谨慎老成的风格,亲自率兵出击,以进为退,以攻为守。
  苍云骑一路深入漠西漠北,就此晋升为西军中最厉害的一支,如同锋利的尖刀,一刀刀割着西辽的咽喉。汉初的兵强马壮早已不是神话,配备了良马良弓又备足了粮草的漠北铁骑,给了西辽那位大帝一次迎头痛击。
  据说,种将军已经从漠北杀神晋升成为漠北修罗,无论辽军还是吐藩军,通通沾之即死。
  “……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赵瑗反反复复地控诉着种将军的自作主张,一旁的军医压根儿就不为所动,而是一遍遍的念叨着让帝姬尽早服药,只有服了药身子才能好些,只有身子好了才能替将军多分担些责难。要知道,将军一路深入大漠,粮草可是很难筹措的呢……
  赵瑗很想将帕子揉巴揉巴堵住他的嘴,但对方年纪实在有些大,她要尊重老人。
  她恨恨地夺过药碗一口饮了,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唤过帐外一名侍卫,命他详详细细地将这半月的情况说给她听,半个字也不许遗漏。
  侍卫不敢触帝姬的霉头,自然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了。
  大宋就像一只安上了尖牙利爪的猛虎,终于舔干净了身上斑驳的血迹,露出了森森獠牙。
  东面,太子亲自坐镇京营,同岳家军一道,席卷关外,将金国老家杀了个片甲不留。
  东府相公们唯恐太子有什么闪失,一个两个地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东边。就连原本驻守在西北的两位相公,也忙不迭跟着去了,顺便还带走了西军中顶厉害的一支,领军大将是鼎鼎大名的韩五郎韩世忠。
  监军们一走,长久以来被盯梢的西军终于缓过了气,苍云骑出,剑指大漠。
  但东北有相对富庶的燕州、涿州做后盾,可素来贫瘠的西北,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她慢慢地听侍卫说完,终于对眼下的情形有了一个大致且清晰的轮廓。如果说,靖康二年的大宋,是一驾残破的马车,必须由她稳稳扶着,才能当啷当啷地向前跑,那么现如今的大宋,就是一辆加满了油的奔驰,憋足了劲一路往前冲,无论怎么拉,都停不下来了。
  大宋憋得太久了,也憋得太狠了。
  这回出手,不将周围的恶狼们狠狠打疼,是决计不会收回手的。
  赵瑗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转头望向军医,语气和缓了些:“方才你说,军中有些缺粮?”
  “正是。”军医点点头,又抖了抖雪白的胡子,边退出军帐便说道,“此事重大,某不敢擅做主张,还是请粮草官同帝姬说明为好。”
  赵瑗点点头,眼中微微漏了些赞许的神色。
  过了片刻,帐外果然走进一位高高瘦瘦的将军。他朝赵瑗点了点头,说了声“恕某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而后才认认真真地开始诉苦。
  首先是种将军把一半的鱼符留在了帝姬身上,说是如果他不在,那么一切事务由帝姬代理。
  赵瑗捏了捏怀中温热的鱼符,决定等这场仗打完以后,要好好同他算账。一军兵符,怎么能随随便便丢在别人身上?就算她是一国公主、就算她是他未婚妻也不能!
  粮草官又说道,西军粮道有三,一是甘陇一带的军田,二是燕云十六州向西运送的粮草,三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川蜀。但如今步入盛夏,雨水充沛,路也越来越难走。所以运送粮草辎重的厢军,也越来越疲惫躲懒,叫苦不迭。
  赵瑗点点头,“唔”了一声。
  她大概知道种沂的意思了。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运送大批军粮,那么也唯有她赵瑗一人。
  这个秘密,她懂得,他也懂得,但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知晓。
  “此事大可交予我,大人安心便是。”赵瑗强撑着起身,揉揉眉心,晕眩的感觉渐渐散了些。
  粮草官应了声是,将西军调拨粮草的印鉴签文连同详细地点一并交给了赵瑗,躬身退出帐外。
  ☆、第113章 大漠行(二)
  赵瑗在竹榻上静卧了片刻,晕眩的脑袋隐隐有些作痛。她心中有千万个问题想要询问种沂,却又因为种少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彻底无从下手,更无从下口。
  侍卫贴心的送来了最新军报,上头明明白白地写明了:苍云骑已深入大漠腹地。
  苍云?苍云骑?
  她揉揉眉心,隐约记得两年前她为种沂请旨,在燕云以西蓄养了一支骑兵。算算时间,也该是利刃出鞘的时候了。种少将军长年投身军旅,没有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苍云”二字,基本可以肯定是赵家人的手笔。
  连日大雨,粮道阻塞,孤军深入大漠。
  赵瑗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又捧着地图和鱼符呆坐了小半宿,等到头痛稍稍减轻了一些,便径自走出军帐之外,牵过一批战马,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川渝一带,自古以来便是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国。
  自秦汉以来,每回发生战争,都会有不同的粮草官从川蜀大地上调运粮草,一路北上。千年来镇守三关的将士不计其数,而四川也一直勤勤恳恳地担当着粮仓的职责,从来不曾有错。
  赵瑗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否则断然不会做出涤清黄河的事情来。她仗着空间傍身,专拣偏僻小道南下,将寻常半月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了十天。等到押送粮草的胥吏顺利见到她,验过公文鱼符,忙不迭将数百车的粮草同她交割,也不过十一二日光景。
  她没有任何停留,趁着胥吏们集体回转,赶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数百车粮草全部堆在了空间里,然后沿着更加蜿蜒崎岖的小道,一路向西北方向驰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前世今生研读过的诗词文赋一遍遍地在脑中盘桓,大漠狂风呼啸,极目所见之处,唯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连人烟也不带半点。她特意拣了千年前的古道,从酒泉一路前往月牙泉,紧接着又折向更远的西北方,直到故纸堆里“瀚海阑干”的去处。
  瀚海,是贝加尔湖的古称。
  她不知道苍云骑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耶律大石这回究竟抽了什么风,居然胆敢出兵东犯。她谨慎且细致地沿着地图上标注的道路,一步步艰难地朝大漠深处走去。半个月前,她路过西军驻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贴心的亲卫给她准备了一匹骆驼——看在她是种将军未婚妻的面子上。
  要知道,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关要塞,一国公主只能被弃如敝履,唯有一军之将,才是最有份量的存在。
  她在大漠中摸索着走了十来天,终于看见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队黑甲军士,胯。下齐齐整整的都是汗血马。她记得那是种家的亲兵,寻常军士压根就没有这个待遇。
  赵瑗勒定了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一支十二人的骑兵终于来到了赵瑗面前。为首的军士看着眼熟,瞧见她的那一瞬间,便翻身下马,习惯性地喊她“少夫人”。她点点头,摸出半边鱼符,示意他先送回去给种将军复命,然后才在余下十一人的带领下,慢慢来到了一小片绿洲上。
  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小片荆棘丛。只不过因为大漠中难得见到植物,便也勉强可以算作绿洲。
  她家将军远远伫立在战马旁,一身银色铠甲在阳光下很是扎眼。大概是沙漠中呆久了的缘故,原本浅麦色的肌肤晒成了深深的古铜色。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她家将军含笑着说道,“不过眼下却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是是,军务总是头一等大事。”赵瑗无奈地掐掐眉心,觉得自己隐隐有衰老的征兆。
  她家将军闷闷地笑出声来,上前两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夫人一路辛苦,自然要记上一大功。只是如今……”
  他低下头,细细地将她的发拢到耳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通身烧出两个洞来。
  “只是如今,军务要紧。”
  他低声说完,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放开她,退后两步,单膝跪在黄沙之上:
  “臣,参见公主,叩谢天恩。”
  ——这个人,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