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10-16 18:43      字数:5109
  这里的客栈很贵,但没关系,赵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天气渐渐回暖,赵瑗也愈发焦急起来。她每日里趴在客栈的窗子前看着瓦蓝瓦蓝的天,梁红玉也烦燥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贵妃帝姬们也都好好地安置在内室里。但是戒。严一直没有解除,她们根本无法离开上京城半步。
  忽然有一天,她听见外间多了些嘈杂的响动,说是有一队西夏的商贾入住,带了上好的琉璃。
  赵瑗猛地一惊。
  因为,西夏从不产琉璃。
  她不假思索地起身向门外走去,经过梁红玉身边时,带起了一阵急风。
  梁红玉有些诧异,却并没有询问。跟随帝姬这么久,她已经习惯帝姬时不时的意外之举了。比如在那个明月高悬的夜,她突然被帝姬拉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里冰冰凉凉的什么也没有。比如现在,帝姬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只因为突然听见了一句“西夏琉璃商人”。
  赵瑗走得有些急了,稍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在瞬息之间,她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耳边也响起了熟悉且低哑的声音:“……小心。”
  唔,果然是他。
  赵瑗没来由地感觉到安心,抬起头,想要唤他的名字,忽然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耳边是急促且温暖的吐息,干净且肃杀,透着沙场中淬炼出来的凛冽之意。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剧烈如擂鼓。
  梁红玉在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来人骤然放开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低声说道:“臣……逾矩。”
  唔,又来了。
  赵瑗忿忿地抬起头,没留神撞进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担忧、惊恐、惶急、疼惜、眷恋……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也从未见过这位银枪白马的翩翩少年郎,清减如斯。
  “我不生气。”她皱起眉,嘟哝着说道。
  种沂一怔,而后悄无声息地笑了。
  “如蒙帝姬不弃,今夜便与臣连夜出逃如何?”
  她很想点点头说声好,但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怪异。
  怎么感觉像是……像是她要与他私。奔?
  唔,这样不好。
  聘者为妻奔者妾,别说她没兴趣做妾,就算她有……嗳等等,她什么时候答应和他私。奔了!?
  “咳。”
  身后的梁红玉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唤道:“官家。”
  赵瑗这才发现,种沂身后居然站着她的大哥,早在半月前就被送走的大宋皇帝,赵桓。
  为什么赵桓会悄无声息地站在种沂身后一言不发……
  为什么赵桓会冒险回到上京城来……
  等等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她该怎么和这位便宜皇兄解释,自己与这位种家少年的关系?
  “半年未见,嬛嬛已长得这般高了。”
  赵桓含笑上前一步,抬起手,轻轻理了理赵瑗衣领处的绒毛。赵瑗心中已经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念头,每一个都令她汗毛直竖。
  赵桓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依旧温和地笑道:“嬛嬛似乎与这位种家子,关系匪浅?”
  赵瑗心头一跳。
  “种家子”。赵桓所使用的措辞,是“种家子”!
  不错,在官家眼里,种沂首先是种家的人,然后才是年轻气盛的少将军。
  赵桓他……会对种家下手么?
  他会像赵构一样,对种家百般苛责么?
  无数个念头瞬间涌到了脑海之中,久久盘桓不息。赵瑗如同着了魔一般,抬起头,望着赵桓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臣妹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赵桓无声地笑了。
  半年不见,他的妹妹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大胆了。渡黄河、克燕京、劫二帝、救诸妃,现在居然想要自己挑选驸马……他真的很想看看,她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第42章 燕云复〔二〕
  臣妹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皇兄……有何……训示?
  少年将军身形踉跄了几下;薄唇紧抿;面色苍白。
  帝姬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锤一下下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
  她怎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怎能说出这番话来!
  犹记得在北安州,年轻的皇帝伸手按着自己的肩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与柔福有旧;对么?”
  犹记得太上皇被岳飞护送回汴梁时;年轻的皇帝转过头,温和地对他说道:“柔福及笄之时,大礼仓促,未及挑选驸马……”
  犹记得当日赵桓坚持与他同来上京;然后笑着对他说道:“朕听闻,西北种家满门忠烈,自太。祖年间始,五代苦守国门……”
  他发现赵家的人都很温和,笑起来一如春风拂面。
  赵构是这样,赵桓是这样,柔福她……也是这样。
  但赵家的人,又都喜欢绵里藏针,一句话非得里里外外剖析透了,才能理解其中深意。
  赵桓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为了褒奖种家五代死守国门,很可能会赐种家一个驸马。
  惶恐,且欣喜。
  来不及去思考赵桓话中更深层次的含义,他匆匆忙忙地来了上京,又匆匆忙忙地叫来安插在金国的西军细作,询问帝姬的下落。种家在西北经营数百年,若没有几双自己的眼睛,是决计不可能的。
  在见到帝姬的那一瞬间,心忽然就安了。
  忍不住想要拥抱她温暖的身体,想要触碰她明净的笑靥,用自己的肩膀,替她遮挡风霜雨雪。
  他伸出手,稳稳地扶着踉跄的她,在那一瞬间忽然什么也不愿去想,只紧紧地抱着她,确认她安好,确认她温软地枕在自己心口上,连他的整个人,都融融地化开。
  如春风化雨,如春日暖阳。
  再不是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明月,再不是燕京城墙上翻云覆雨的天神。
  但他是种家的人啊……
  手握重兵、极易为帝王所猜忌的种家啊……
  他自小所受的教诲,绝不容许他做出这种有违礼数的事情来。他那近乎残忍的理智,也绝不容许他做出这等有辱帝姬名节的事情。
  少年将军垂下头,再一次说道:“臣……逾矩。”
  他看见她有些惊愕又有些气恼,紧接着屋中女将皱眉唤了一声“官家”。
  那位温和的年轻皇帝,竟然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而他,竟一直没有发觉……
  若是在战场上,早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少年将军慢慢地闭上眼睛。深邃的眼形之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嬛嬛似乎与种家子关系匪浅?】
  【臣妹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从未见过如此尖锐的帝姬,像一只被挠了尾巴的猫,冲人亮出尖尖嫩嫩的爪子。他知道帝姬是一时情急才说出这般气话,他也知道帝姬素来温和沉静,绝不会做出这般气急败坏的事情来……
  可心中竟是欣喜的。
  欣喜过后,便是彻骨的寒意与不可遏制的惶急。
  帝姬不可……
  “帝姬,不可!”
  少年将军上前一步,在年轻的皇帝身前跪下,一字一字有如金石铿鸣。
  “臣亵。渎帝姬,其罪当诛!”
  在那一瞬间,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敢去想。
  脑中唯一盘桓着的念头便是,莫要让官家迁怒帝姬。
  纵使付出一切代价,纵使杖责纵使命陨当场,也绝不能连累她。
  绝不能。
  “喔……”
  年轻的皇帝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地单音节,眯着眼睛看向他的将军,眼中有着餍足的笑意。
  “将你的命给朕留着,替朕收拾故土重整河山,替朕挥师上京收复燕云,替朕血战黄沙驰骋大漠,你——可做得到?”
  赵桓扫了一眼赵瑗又扫了一眼跪在身前的种沂,略显孱弱的身体静立在朔风之中,衣袂纷飞,看上去依旧是那个懦弱温和的大宋皇帝。但他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恰恰地击中了要害。
  握此子在手,便握了半个种家。
  握种家在手,便握了整个西军。
  握西军在手,当可所向披靡,挥师北上,一雪靖康之耻。
  年轻的皇帝在风中站着,也微微笑着。温和的笑容下,是浸润到骨子里的帝王心术。
  在这个世界上,姓赵的,从来都不简单。
  “臣……”
  少年将军喉咙中透着几分喑哑,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了下来。
  “领,旨。”
  赵瑗站在风中,看着眼前笑得一脸温和的赵桓,她的便宜皇兄,一股无名火忽地窜上胸腔。
  “皇兄这是何意?”
  “嬛嬛这算是恼羞成怒么?”
  “你——”刚刚,就在刚刚,她竟然被赵桓当场给卖了!
  种沂自称亵。渎帝姬,自请受罚。
  可赵桓非但不罚,还就势卖了个顺水人情,令种沂誓死效忠。
  也就是说,他已经默认了种沂的所谓“亵。渎”。
  唔,她这位便宜皇兄,可真是不简单,相当的不简单。
  哈,若是赵桓真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纯良无害,当初怎敢以帝皇之身,替代赵佶,入金营为质?
  赵瑗狠狠地瞪着赵桓,几乎没把这位皇帝的身体上,硬瞪出两个大洞来。赵桓倒是很坦然地让她去瞪,末了还好心地挥挥手,说道:“朕就不打扰你二人‘叙旧’了。何时叙完了,不妨来告诉朕,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赵瑗忍了很久,才没有一拳头挥到赵桓的脸上去。
  赵桓走了。
  梁红玉也走了,还好心地带上了门。
  赵瑗略有些悲愤地站在猎猎寒风中,没留意她的将军已经站起了身,低着头,专注且温柔地看着她,低低地说道:“帝姬方才,并未反驳官家的话。”
  嗳?
  赵瑗愣了片刻,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全身血液一下子直冲到了脑门上,耳根处烫得吓人。
  不行,这样不行。
  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板起脸,严肃地询问道:“你怎么跑到上京来了,先前不是让你去收拾燕云十六州的么?”
  种沂闷闷地笑了两声,而后同样板着脸,严肃地答道:“臣幸不辱命。”
  “嗳!?”
  “帝姬要听军。报么?唔,臣一字一字地念给你听……
  宗泽、韩世忠陈兵檀、蓟二州,歼敌二十万。
  李纲等收归燕、涿、檀、蓟、易诸州户籍文书,又罢黜百官,调太学生候补。
  臣等领人出北安州,应还二帝;又兵分两路,臣与官家再赴上京,岳飞等护送太上皇回归汴梁。
  宗泽又陈兵十万于颙州,势如破竹,金人不战而溃。
  宗泽又陈兵五万于古北口,扼此咽喉要塞,阻金人援兵于百里之外。
  宗泽又……”
  他仔仔细细地向赵瑗陈述着两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遗漏的地方。赵瑗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话,却不时微微皱一皱眉。直到长长一串击溃金人的军。报说完,她才有些犹豫地问道:“金人溃不成军?”
  种沂点点头:“不错。”
  赵瑗思前想后,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如果战马大批量被毒死,金人溃退是必然的。可如今刚刚开春,冰消雪融,紫云英尚未长成,怎能作为马料食用?金人战马不死,又怎会溃退得这般快?
  种沂似乎出了她的心思,低低笑道:“帝姬莫不是以为,臣在虚报战功?”
  “有一点儿。”
  “哦?哪一点儿?”
  “金人的战马,死了么?”
  种沂微微一愣,而后又是一阵闷闷的低笑:“帝姬果然细致入微。不错,臣在蓟州洒了半月紫云英种子以后,忽然发现,种子太少了。”
  “我知道。”赵瑗幽幽叹息一声,“可我只能收集到这么多了。当初我便预计过,这些种子,最多只能支持一小片马场。”这也是她执意要搜寻“谷地”的原因所在。
  种沂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臣在金人的牧场上,点了一把火。”
  赵瑗目瞪口呆。
  “多亏帝姬当日提点。”种沂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种紫云英是为了毁掉草料,臣便索性将他们的牧草,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横竖都是要毁掉草场,不如一把火烧干净了实在。
  赵瑗呆呆地看了种沂许久,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好像被我带坏了。”
  ☆、第43章 燕云复〔三〕
  “是么?”种沂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是帝姬调。教有方。”
  他的的确确是被她给带坏了。
  很久以前,他只会像祖父那样;极为稳妥地行军布阵。可现如今;他却学会了兵行险招;学会了奇诡之道;学会了将刚刚冒出尖芽的嫩草付之一炬……
  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