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10-16 18:43      字数:5059
  “可你后来又……”
  “对,我在‘挑衅’他,也在‘激怒’他。甚至到后来,我清清楚楚地向他挑明,我就是在激怒他。虽然他明知这是我的计策,他还是失控了。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那么他还能做些什么?”赵瑗莞尔一笑,“他会对自己感觉到失望。当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又对自己倍加失望时……你觉得,他会做些什么?”
  种沂目瞪口呆。
  他早知道赵瑗说的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却没想到连宗弼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他忍不住觉得喉咙有些干。
  赵瑗继续说道:“当一个人处于极端愤怒、又极端自我否定的情绪下,经常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也比较容易掌控。唔,方才我的措辞似乎奇异了些,你能听懂么?”
  种沂似懂非懂,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你很可怕。”
  赵瑗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你一向是这样……”种沂摇摇头,叹息一声,“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样。你不像个平常的帝姬,甚至不像个平常的女子。你聪明得过分,也聪明得有些残忍。”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我喜欢这个评价。”
  种沂一字一字地说道:“多智近妖。”
  赵瑗笑得前仰后合:“那我不妨当个祸国殃民的妖女。祸的是金国,殃的是金兵。”
  种沂沉默。
  “公子多虑了。”赵瑗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正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手段,所以我才会慎用这些手段。何况我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你手中佩剑轻轻一刺,我立刻一命呜呼。”
  种沂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公子预备什么时候北上,与我一同祸害金国?”赵瑗笑弯了一双眉眼。
  种沂再次愣住了:“我?”
  “自然是你,或者吴大人。”赵瑗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儿,我可没法子女扮男装。”
  种沂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根微红。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又披上了蓑衣和斗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不会骑马。
  一个不会骑马的帝姬,在这乱世之中,无异于累赘。
  她正琢磨着应该怎样把这块短板补足,忽然听见了一些近乎愤怒的吼声,字正腔圆的女真话:
  “老子进寨子的第一刻就感觉有问题!你还老说没有没有!”
  “能怪我吗?四大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还不是进来了!”
  “现在四大王被关起来来,外面至少三五万宋军,恐怕没杀出去,狼刀都磨钝了!”
  “这么大声气,怕宋人听不见吗!”
  “你凭什么管我!”
  “……”
  紧接着就没声音了,再接着,囚。禁宗弼亲兵的营寨里传出了砰砰的声音,没过多久,里头就抬出了一具尸体,外加一条断掉的胳膊。
  失血这样多,恐怕断掉胳膊的那位仁兄也活不过今晚了。
  种沂忽然有些后怕:“这就是‘愤怒’?”
  赵瑗点点头:“是。所以才会让你将他们分开关押。如果当时宗弼在场,肯定会强力弹压这股情绪,因为他是所有人的头儿。如果他顺势纠集所有人奋力杀出重围,我们不一定拦得住。事实上,我们还可以分别向他们撒一些小谎。”
  “撒谎?”种沂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赵瑗笑得有些残忍:“‘囚徒悖论’。”
  “囚徒悖论”,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
  当两位囚徒同时处在极端愤怒的情绪下,比如现在,这个经典案例恐怕会更加“经典”。
  最理想的结果,是两位囚徒从双赢变成双输,然后狱。警变成最大的赢家。
  赵瑗随即又开始琢磨着怎样去撒这个小谎。
  也真难为她脑子里同时转两件事情居然不会乱。
  “鸿翎急使——”
  悠远绵长的声音遥遥传来,有几分急促,又有几分惶恐。种沂对赵瑗说了声抱歉,转身便去了主营帐中。赵瑗合计了一下,知道“金营中其实住着宋军”的,约莫也只有宗泽宗老将军了。
  鸿翎急使……只有官家才能动用的鸿翎急使……宗泽,赵构,还有迟迟未曾现身的秦桧岳飞……
  她裹了裹蓑衣的领口,压低斗笠,朝营寨外头走去。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决计不能在营寨中随意走动的。可昨天这里刚刚打了一场恶仗,今天又得死死看住宗弼和他的亲兵们,所以竟然没有人拦下赵瑗,就任由她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经过寨门时,她略略停留了片刻,恰好听见一位西军将领义愤填膺地说道:“康王殿下又要走宣帅的老路不成?当年老种经略相公被童宣帅一激,被李相公一刺,被……”
  “童宣帅已然殁了。”另一人皱眉,接口。
  “但康王殿下今日行事,实与他如出一辙!……”
  ——赵构又扯后腿了?
  ——不能吧?
  ——明明这回宋军打了个大胜仗,明明赵构高高兴兴地提拔了宗泽又调来了吴玠……
  等等。
  “童”这个字,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赵瑗将南北宋赫赫有名的姓童的“宣帅”在脑内过了一遍,这回当真呵呵了。
  “童”,“宣帅”,很明显就是童贯那个死太监!
  身为一个宦官,童贯无疑是合格的。体官家之所愿察官家之所急,甚至还能使些小计谋讨官家开心,但千不该万不该,这混蛋居然跑去掌。兵了!
  没错,童贯跑去掌。兵了,掌的还是当时号称战无不胜的京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家伙一步错步步错,贻误战机是家常便饭,最后还把极有可能收复的两座城池拱手让人。种师道被童贯压得处处喘不过气,再加上什么乌七八糟的议和使割地使……就此溘然长逝。
  据说,赵佶之所以力挺童贯打压西军,完全是害怕闹出另外一场“陈桥兵。变”。
  每回想起这些要命的事情,她总觉得胸中有一股气憋着不上不下的堵得慌。
  就算童贯已经死了,就算死者为大,她也依旧很想把那家伙拖出来狠抽一顿。
  更何况,听方才那将领的口气,赵构似乎想要做和当年童贯一样的事情?!
  “如今人人都知道,能打的只有西军。”那位将领有些苦恼,“你晓得康王用了什么人?康王用了宗泽、李刚、姚……唔,某忘了他叫什么。反正那三人不多时就要成为西军的头子啦。嘿嘿,再过上三两年,又有谁还记得,世上还有西北种家,还有两位奋力死战的种老将军!”
  赵瑗猛地一惊。
  她错估了赵构。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会担心将领势大?
  皇帝。
  只有皇帝才会担心手下的将领势力过大,不好掌控,才会一步步地□□削权。比如赵匡胤,比如赵佶,比如古往今来一个又一个兔死狗烹、杯酒释兵权的帝王们。
  赵构已经完全将自己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
  赵瑗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皇权倾轧、权力争斗本是融进皇族骨血里的东西。如今它们已经被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如同狰狞的兽,在这乱世之中吞噬绞杀,步步为营。
  ☆、第13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赵构已经动用了鸿翎急使。
  一般说来,只有官家才有权力动用鸿翎急使,也只有官家才能随意调动这些掌兵的大将。
  至于枢密院?
  别忘了,整个北宋王庭有大半被掳走,黄河以南只剩下赵构这一支独苗。无论天下人怎么想、怎么看,赵构即位都是名正言顺!
  宗泽、李纲、姚平仲。
  不能否认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相公,但是同样不能否认,赵构在给西军换血。
  从太宗时起,西北种家就在边陲戍守,足足过了五代直到种师道,俨然就是一门真实的杨门虎将。不知是谁说过,种家满门军将,大宋西军早就姓了种。
  这种人,是最受皇帝忌惮的。
  先是赵佶,现在是赵构。
  赵瑗闭了闭眼睛,装作没听到那几位将领的窃窃私语,抬脚朝营帐外头走去。
  她想先去收集一些废弃的箭簇。
  穿越时随身携带的空间,已经被赵瑗摸得透透的了。正如她原先料想的那样,在空间里,金银铜铁都可以像种菜一样种出来。可惜在收获之前,还是需要洒一些种子下去。
  种子越好,结出来的果子也越好。
  种子与果子的比例大约是一比十,纯度越高收获时间越短。但是要在这个冶炼技术极其原。始的宋代,找到纯粹的铜铁,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个年代,上等的铜器铁器,一定会在其中添加不同比例的铬、锡、碳。
  赵瑗曾经问种沂借过他的佩剑,结果足足种了三天三夜也没冒芽,最终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她走了整整半天,也没找到一两户工匠或是猎人,却发现不过是妄想:随时都有可能被战火波及的地方,那里还会有什么猎户或是工匠?
  自从金人马踏中原的那一刻起,黄河以北便已经十室九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好吧,或许这个句子太残忍了一些,但在赵瑗看来,的确是这样无疑。
  “小娘子。”
  一个黑衣黑甲的军士匆匆跑来,虽然在认真地向她行礼,却不时偷偷地打量她。等赵瑗微微颔首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十三郎说,那人要见你。”
  赵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种沂和宗弼。
  “见我?”她诧异地问了一句,“确定是见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军士点点头。
  赵瑗拢了拢蓑衣,在宽大的衣袖下,将好不容易拾到的一块镔铁丢到空间里,又冲军士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可……”
  “还有什么事?”
  “军营中一概不准女娘进入,您……”
  赵瑗微微一笑:“我是原先被虏走的宋俘,不是随军女眷。”
  军士啊地一声,张大了嘴。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没再继续纠缠下去,而是直接去找了宗弼。
  宗弼的神情有些萎靡,看来那番话将他打击得不轻。
  赵瑗笑吟吟地拢了张胡凳过来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干的木柴在火盆中毕剥毕剥地响,散着浓重的黑烟,宗弼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在黑烟中显得有些狰狞。
  良久之后,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决意要对付我?”
  “这番话该问你自己。”赵瑗不动声色地将话又推了回去。
  宗弼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这没用。”
  赵瑗瞥了他一眼:“有用没用,不是你说了算的。”
  “真是嫩。”宗弼摇摇头,出神地拨弄了一会儿火,良久才说道,“我读过许多宋史,你们宋人的规矩,是嫡长子承嗣,对不对?”
  赵瑗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黑山白水里出来的汉子,没那么多啰里吧嗦的事情可讲。哥哥的婆娘可以让给弟弟,哥哥的王位当然也可以让给弟弟。你是一个好棋手,但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棋盘,不只是宋人在做,金人也在做。”
  赵瑗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如果宗望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而我也是仅次于他的继承人,那么你之前所有的计策,但真是精妙绝伦。可惜啊,黑山白水的规矩宋人不懂,你也不懂。你知道么,自从我父王生病的那一天起,我叔叔就接收了他的全部亲兵。我父王已经去世很久了,你知道么?”
  赵瑗猛地站了起来。
  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金国就已经完成了政。权的绝对交接。
  在汴梁,只要皇帝死了,所有人——无论是赤胆忠心的还是包藏祸心的,都会拥护太子。
  可是在金国上京,被拥护的那个人,是王弟。
  她先前布下的一手好棋,全部被打乱了。
  赵瑗脸色只难看了那么一瞬间。
  没关系。
  张邦昌出走绞断了她的连环局,宗弼被擒破掉了她的第二次连环局,那么现在……
  她抬头看了宗弼一眼,竟然从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得意”的情绪。
  “你生气了。”宗弼诡异地笑了一下,“你们宋人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瑗倏地站了起来,片刻之后,又慢慢坐了回去。
  “你果然不简单,兀术王子。”
  “但……”
  “你真觉得我会生气?”
  ☆、第14章 白银的正确使用方法
  宗弼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赵瑗更擅长控制情绪,而是因为……而是因为,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子淡淡一扫,他立刻有了一种利箭穿胸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