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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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一看 更新:2021-09-19 21:43 字数:4710
个作家应该通过作品让人感觉生活是美好的,是有希望的,有许多东西弥足珍贵。因此,无论是写旧社会的社会生活,还是写解放后办的一些错事,爸爸都是虚化苦楚,渲染真情。‘美化’生活,就是他那个时期的‘创作主旨’。”
实际上,他写不来“苦楚”。他的人生品性和做文风格早已定型。面对苦楚,“随遇而安”,苦楚也变得美好起来,他能写出“让人掉眼泪,号啕大哭”的作品吗?不能。他是“自我”型的作家,自我把心里调节好了就可以了,他不会著文警示世人,更不会像巴金要建文革博物馆一样,提议建一个右派博物馆。根本上说,汪曾祺是唯美,他要表现美。
汪曾祺有一句名言:“小说就是回忆。”这句话好像是说小说是写一个人的遭遇经历,所见所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应该反映人生的甜蜜和痛苦,也反映人间的炎凉和险恶,世界的风风雨雨和沧海桑田。看他的创作,实际上“小说就是回忆”,是写“个人”的“生活沉淀”的“美”。这是他的优长,也是他的短处。因为“回忆”的“生活沉淀”的“美”毕竟有限,作家就是有千般才情,总有结束“回忆”的时候。“回忆”的开初总是最精彩,随后就是有限的美丽的内容,最后呢,就要枯竭。当初汪曾祺,《受戒》、《异秉》、《大淖记事》一出,可谓神州清凉,慢慢地,美文便少了,到了《聊斋新义》系列,就瘪了,不读也罢。终年有一篇《熟人》,当是“小说就是回忆”的哀歌,全文如下:
“您好哇?有日子没有见了。
“您遛弯儿?——这个‘弯儿’不错。有水,有树。
“今儿天气不错。挺好。不冷不热的。有点儿小风。舒服。
“您身体好?气色不错。红扑扑儿的。
“家里都好?
“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有八十了吧?
“孩子都好?上大学了吧?
“您还在那儿住吗?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林斤澜的小说观迥然不同。
而且奇怪,林斤澜的小说风景,是越来越精彩。
汪曾祺和林斤澜的作品有一致的地方,都讲人性和人道。可从艺术的视觉来说,汪曾祺看到的是美,而林斤澜所见的是丑,那么,汪曾祺就“表现美”,是牧歌式的;林斤澜就“揭示丑”,是批判现实式的。
林斤澜有一篇随笔,《嫩绿淡黄》。写幻觉,以“玻璃杯,龙井茶”开篇,貌写汪曾祺和自己住院进水不同,实是写自己和汪曾祺写作路子的不同。引用汪曾祺的话:“我写得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林斤澜认为不应忘了创伤,说:“创伤,是昨天发生的真实。快乐,是今天应该的感情。”因此,林斤澜认为“兵分两路:求真和求美。求真的求深刻,求美的求和谐。”汪曾祺这杯茶“不是‘存在’,是‘需要’。要写得美,要人性,要健康,要诗意,要和谐……不是在在在,是要要要。”那么,“存在”,“在在在”,求深刻的这杯茶属于谁呢,两人中当然就属于林斤澜了。“汪曾祺把写作看成一种自娱和自我的升华,而林斤澜则在泼墨中承受着沉重。汪曾祺时常将心绪隐到文字的背后,用美丽驱走丑陋,而林斤澜往往直陈死灭,以坚毅的目光迎着苦难……”(孙郁)
有个事情很有趣,值得一提。汪曾祺人称美食家,林斤澜把自己叫做“食美家”。但两位的朋友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却写道:“汪曾祺近年来被人们称为‘美食家’,我很高兴,也为斤澜抱不平。五十年代斤澜的烹调不在曾祺之下,他做的温州菜‘敲鱼’在北京文艺界独此一家。他家吃菜品种也多样。曾祺桌上经常只有一荤一素。喝酒再外加一盘花生米。”另一位二炮作家陶大钊在《海鲜》中写道:“林先生不仅会吃海鲜,还会烧一手好鱼,一条几斤重的大鱼在他手里,能做出一席鱼宴来。有人曾经把汪曾祺和林斤澜烧的鱼作过比较,结论是林斤澜技高一筹。”
实际上,两人都擅长家乡菜。汪曾祺被人称道的,除苏菜比如拌菠菜、拌萝卜丝、干丝芝麻酱拌腰片、塞馅回锅油条外,另外也就是一个川菜:东坡肘子。那么,为什么汪曾祺是“美食家”,而林斤澜只能是“食美家”呢?林斤澜写吃不如汪曾祺,写吃文眼不在吃,汪曾祺写吃就写吃,写得比烧得还要好。他的散文实在漂亮,叫人心动。如写《扦瓜皮》:
黄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从外至内旋成薄条,如带,成卷。剩下带籽的瓜心不用,酱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红辣椒(整个)、味精、料酒(不可缺)调匀。将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时以筷子翻动,使瓜皮沾透料汁,腌约一小时,取出瓜皮装盆。先装中心,然后以瓜皮面朝外,层层码好,如一小满头,仍以所余料汁自满头顶淋下。扦瓜皮极脆,嚼之有声,诸味均透,仍有瓜香。此法得之海拉尔一曾治过国宴的厨师。一盘瓜皮,所费不过四五角钱耳。
请问海拉尔治过国宴的厨师,你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吗?
汪曾祺清澈和明媚自然是美的,林斤澜时刻不忘人间,放眼世界,文章多有一个沉重的主题,特别是他的小说,在溅血的天幕上撕裂丑恶,透出地狱冷光,同样也是美的。
林斤澜所说“汪曾祺是读万卷书,我就是走万里路啊!”我以为是一把打开林汪匣子的很好的钥匙。匣子中一是飘香四溢的醇酒,一是锋利无比的斩凌剑。从林斤澜平和的笑脸上,你看不出他的经历、经验和经受有多么曲折竦人。好像没有那把剑。好像林斤澜没有经受过残酷的人生。当然是错了,林斤澜那声“”,内容丰富。他的平和实是炼狱后的通脱,是涅后的清明。——父亲死于非命,家人遭际悲苦,极聪明极可爱的弟弟解放前出航,七十年代末眼看即将回乡团聚,却又猝死香港。尊者死于敌方就不用说了,如刘英,如林夫。朋辈冤死于内部的就更叫人痛楚,或活埋,或刀捅,或绳勒。有的倾向革命,知情过多,即被追杀。有的无缘无故坐一辈子的牢。他自己呢,十几岁曾被党内诬为“小资产阶级反党集团”的一分子,背上第一口黑锅。他回忆:当年浙闽交界的"抗日干部学校”,校长粟裕管事不多,具体管事的是另两个人。一是地下中共温州地委书记,一是地下中共浙江省委委员,两人地位相当。前者是贾宝玉,后者是西门庆,两人同时爱上一个女学生,结果前者得手。后者越过粟裕到上面告状,说学校里有一个“小资产阶级反党集团”,上面听信,结果把林斤澜也给?上啦,因为他比较接近前者。殃及池鱼,他是池中最小最小的鱼。
林斤澜在温台交界发展地下武装,差不多是把头拎在手上。他做交通员步行多日,把丁奎梅接到温州做地下浙江省省委书记刘英的妻子。当时懵懵不清,这不是好玩的事。他在台湾“2·28”事件中坐牢一年多,共产党人被杀以万论,林斤澜侥幸释放,警察局刚一释放才发现错了,差一点又搜到躲在煤船暗仓中的林斤澜。这段经历使他终生难忘。我曾问他:“你这一生中,什么时候是最可怕、最难受的?”他脱口而出:“烧火岛!火烧岛!在台湾监狱的时候,不枪毙我,多次说要把我送到火烧岛去,火烧岛没有人烟,到火烧岛等于是死。不是吓吓,真有人常常被送到火烧岛。”
林斤澜对当年的经历并不以为怎么怎么光荣,林斤澜只说这是当年的人生。解放后,有要人去信要北京的林斤澜回温任职,大约是要林斤澜当温州的宣传部长,林斤澜拒绝了。杨沫在《自白——我的日记》(1971年6月30日)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最佩服的还有林斤澜和骆宾基。(他们二人还都是党外人士)。”多年同在北京市文联,杨沫居然不知道林斤澜是1937年入党的老共产党员!林斤澜一般不谈自己的“革命经历”。
人的经历能抹掉吗?作家不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又写什么?中国是个古怪的国家,知识分子如作家尤其臭苦,林斤澜在五六十年代只能唱些欢歌,他成名了,1962年北京连续三天召开“林斤澜创作座谈会”,全由老舍主持。但,这时的作品艺术意义的确不大。他只是比旁的作家写得聪明一些、出色一些而已。直到1979年末,他在《林斤澜小说选》前言中说:“这两年日逐怀念故乡,那山深海阔的丰富的角落。有人说:作家的宝藏,是小时候的记忆。是否?我有些知觉,还没有真明白过来。”——林斤澜说话总是“留一手”,这时他应当已经“明白过来”。那时他的文学观是写“真情实感”,《林斤澜小说选》中已有《阳台》、《拳头》、《记录》等篇什。但政治气候常使人感冒,作家创作心灵还不得舒展。后来,《矮凳桥风情》系列出来了,找到了“山深海阔的丰富的角落”,特别是《十年十癔》系列,和而后的小说比如《门》系列的诞生,中国一个匠心独运的小说大师,也就自我雕塑完成了。
“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手挥五弦,前无古人。惨淡,痛楚,混沌,隐晦,雾气满天,与古今作家迥然不同。以小说的个性境界论,以小说杰作的篇数论,我以为林斤澜超过汪曾祺。我说这个话,今天广大读者不会同意,也许林斤澜本人也不会同意。
林斤澜对世界的认知是两个字:“困惑”。困惑是理性色彩,这里有思索,有感叹。他的眼睛后躲着“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汪曾祺看世界用两个字:“凝视”。这个词主观也直观,感情也感性,是静态的。他看世界的眼睛非常明净,世界一片蔚蓝。他自己说“我没有什么深奥独特的思想”。他才华横溢,有着超人的形象记忆力。描写很精细,很精到,很精妙。他追求的是美,达到的是和谐。他确实是达到了。这是他的优长,这种优长很容易在散文上得到熨帖的发挥。我一直觉得,汪曾祺散文的成就超过小说,而他的小说也几近散文,散文上多了一二情节,或者说,汪氏小说就是散文化的小说。
《受戒》不短,可是表现故事情节的大约只有三分之一。《大淖记事》也是如此,全文约一万四千字,开篇闲聊的文字便有三千,闲聊什么呢?大淖风俗。第二节结尾主人公十一子出现了,一出现就立刻闪逝。第三节全是风俗画,没有故事。女主人公巧云是在第四节出现的,她的生平,她的琐事,汪曾祺全是聊天式地描写,这一节的结尾,男女接触,好像故事要开始了,可是篇幅八千字拿走了。第五节,嗨,情节又断,写水上保安队和号兵的事,又是另外一幅风俗画。这一节即将结束,“巧云找到十一子,说:‘晚上你到大淖东边来,我有话对你说。’”才在沙洲上野合,算是故事发展了,但,就那么几行字,“月亮真好啊!”结束了。第六节,最后一节,汪曾祺不讲故事是不行了,要散架了,便全力讲,字数两千多。这样,讲故事差不多五千来字,也就是全文的三分之一。
汪曾祺不会讲故事吗?不,他是才华盖世的艺术家。可是,没有一位作家没有局限,看得出来,汪曾祺形象思维强,而逻辑思维弱。而且没有一位作家是不受自己的人生经历限制的,作家只能讲自己熟悉的故事,自己喜欢讲的故事,能够表达自己观念的故事。艺术多元,各用各的嗓子唱歌。不用说,《受戒》就是杰作,玲珑剔透、美轮美奂、无可挑剔、炉火纯青,该是流芳百世的杰作。当然,我所谓讲故事指的是小说笔调,汪曾祺的小说是用散文笔调写的。他自己就说:“我的一些小说不大像小说,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说。”这和林斤澜太不一样了。汪曾祺又说:“有人说,小说跟散文很难区别,是的。”林斤澜会承认有些小说跟散文很难区别,但他不会说“是的”。汪曾祺的散文又那么多,那么好,所以,整体上汪曾祺还是以散文见长。
我看到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里有叙述。老同事、北京京剧团的编剧阎肃这样评价汪曾祺:“他不擅长结构剧情,长处在于炼字炼句。写词方面很精彩,能写许多佳句,就是在夭折的剧本里也有佳句。”《杜鹃山》导演之一张滨江说:“《杜鹃山》的押韵念白,汪曾祺写起来得心应手。他的火花太多,文字滋味浓,很鲜美。”——这是佐证,他的确是散文大家。
汪曾祺在《林斤澜的矮凳桥》里说:“斤澜是很讲究结构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小说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