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1-09-19 21:43      字数: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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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按规矩,可以想像当时在首都咸阳市,应该有“焚书坑儒”办公室这样负责搞运动的专设机构,而且,这个“焚坑办”的主任,我认为非丞相李斯莫属。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职业刽子手,早就怀有对于儒生同行的刻骨仇恨,就冲他,我不大相信司马迁所说的仅仅坑了四百六十余人的数字。因为中国人的宁左勿右,好扩大化的毛病,根深蒂固,流毒甚广,估计始皇帝所坑的儒,当大于此数,或倍于此数。
  秦始皇这一坑,为嗣后的统治者带了一个坏头。从此,历代帝王基本上都以他为榜样,为楷模,视文人为死敌,与文人相寇仇,跟文人过不去。所以,文人遭遇皇帝,十之九,不得好果子吃。因而中国文人的安全系数,由秦朝以降,一朝不如一朝,愈晚愈糟;反过来,中国皇帝收拾文人的积极性,却由秦始皇开始,一代胜似一代,后来居上。
  到了大清王朝,到了如今被鼓吹得甚嚣尘上的“盛世”,也就是康雍乾三位“英主”坐镇天下的时候,中国文人更是坠入苦难的深渊,过着命悬一丝,朝不保夕,闭门家坐,祸从天降的日子。中国这部沉重的文字狱史,越到后来,统治者对于文人的整肃,也就越是残酷,越是恐怖,越是血腥。如果说,明代那位流氓无产者朱元璋,所杀害的文人,为秦始皇坑人数的460后加个0,为4600人的话,那么清代康雍乾三朝,所杀害的文人,则为秦始皇坑人数460后加两个0,为46000人,这恐怕还是属于相当保守的估计。
  有一个统计,大清王朝以异族统治者君临天下268年期间,对于文人之镇压屠杀,可称世所罕见,史所罕见。据记载,中央政府(不包括地方各级衙门)一共搞了160余起文字狱的大案要案,也就是所谓的“钦案”,可怕得很。平均每一年半,就要雷厉风行的,大张旗鼓的,兴师动众的,家喻户晓的,对文人开刀问斩,大面积地血洗一次。掉脑袋的,坐大牢的,流放黑龙江或更远的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这三百年间,在全国范围内,到底杀、关、流放了多少文人,是个统计不出的巨大数字。
  可以设想一下,这些“盛世”时期的全国知识分子,不是七八年来一次运动,而是七八个月就来一次运动,这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岁月,想来当不比俄国那位生活在古拉格群岛的索尔仁尼琴,好到哪里去。
  而这160多起的文字狱案件,多半发生在康雍乾“盛世”,从公元1662年到1795年的133年间,这祖孙三代皇帝,几乎是病态地,偏执狂地,不遗余力地收拾文人,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其打击镇压之残忍,其株连牵扯之广泛,其挖地三尺之彻底,其刑罚处置之严酷,是五千年来中国文化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
  所谓的“盛世说”,所谓的“英主说”,对于这些倒在文字狱血泊里的文人冤魂而言,绝对是百分之百的“马屁说”、“扯淡说”。
  朱姓皇帝出身于草根阶层,他们大兴文字狱,是由于农民天生的对于文化的恐惧、对于识文断字之人的惧怕,所形成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心理,因而在掌握权力后,肆无忌惮地进行报复。那么,来自关外异族的康雍乾等满清皇帝,入主中原,一、极少数人统治着极大多数人,必然会有的危机感,不安全感;二、原系文明程度低下,文化水平落后的草莽游牧民族,难免要产生的自卑感,矮半截感;两者加在一起所形成的弱势心态,他们对于不信任,又不得不使用的汉族知识分子,大搞文字狱,是一种巩固统治的政府行为。
  朱元璋在位,大臣清早上朝,全家人都出得门来,与之生离死别,因为不晓得晚间还回不回得来?那个痞子皇帝,很不是东西,谁要碰到他的当过和尚,做过盗贼,以及泥腿子还未洗干净的敏感神经,马上就会推下去斩首。因此,明朝的文字狱,感性成分要大些,偶发成分要大些,找茬寻不是的成分要大一些。但满清皇帝对汉族知识分子,由于采取不放心、不放手、不放松的三不政策,实施戒惧之、猜疑之、排斥之、异己之的基本方针,一波一波兴起的,时不时地用来收紧文人骨头的文字狱案件,则完全是有步骤、有安排、定期实施的理性作为。
  所以,清代文字狱,比之明代文字狱,更可怕。在中国历史上,凡心里发虚,老觉得屁股坐在火药桶上,或者火山口上的统治者,都患有这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识形态恐惧症,惶惶然不可终日。我们从清末民初天嘏所著《满清外史》中,一则关于弘历的记载,就可以看到这位皇帝是如何借助于最高权力,毫不客气,毫无道理,以至语无伦次地呵斥当时领衔文坛的重磅人物,其实,这种威风不过掩饰其精神、心理上的虚弱而已。
  (弘历)尝叱协办大学士纪昀曰:“朕以汝文字尚优,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议国事?”夫协办大学士,位亦尊矣,而曰“倡优蓄之”,则其视群臣为草芥,摧残士气为何如者。尹会一视学江苏,还奏云:“陛下几次南巡,民间疾苦,怨声载道。”弘历厉声诘之曰:“汝谓民间疾苦,试指明何人怨言。怨声载道,试指明何人怨言。”夫此何事也,岂能指出何人乎?尹会一于此,惟有自伏妄奏,免冠叩首已耳,乃谪戍远边。
  纪昀(1724—1805),即纪晓岚,河北献县人,一位于学无所不涉猎,无所不淹通的《四库全书》总编辑。尹会一(1691—1748),直隶博野人,一位精通程朱理学,文章道德悉为楷模的大家名吏。说来好笑,领袖儒林的堂堂大老,被乾隆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吓得尿了裤子,连忙磕头掌嘴,认罪求饶不已。
  纪晓岚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扛鼎文人,尹会一以为自己是国家栋梁的当朝一品,弘历会对他们多么优容,多么礼让,便不知天高地厚,直言无讳。在乾隆眼里,这种给个梯子就上脸的狂妄,撇开满汉之隔,异己之疑,主子和奴才的悬殊不论,凭借文章华彩,学识鼎望,儒林名声,士子仰慕的优势,敢对朕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简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不敬。
  也许乾隆并不拥有他们满肚子的学问,但拥有的绝对权力,却能置这两位顶尖文人于死地。在帝王眼里,两条腿的狗也许难找,两条腿的作家诗人,却有的是。幸好乾隆没有秦始皇的坑人癖,否则,这两位大腕,很可能不是充军发配,而是自己挖坑埋掉自己了。
  由此可知,文人遭遇皇帝,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部《满清外史》中,还有一段关于乾隆与给他当差的御用文人沈德潜的记载,那就更有趣了。尽管,乾隆本人已经相当程度的汉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其造诣,其水平,也非寻常人所能及。但他的潜意识中,那边外未开化的民族来历,始终是他的内心阴霾。所以,一、对汉族文人,始终持有戒心和敌意,哪怕输诚纳款,五体投地表忠心者,也要时不时进行修理,不能让他们活得太痛快,太翅,太翘尾巴;二、凭借权力优势,你行,爷比你更行,乾隆一辈子所写的诗,总量超过《全唐诗》。他所以要打破这个记录,其中既有赌气个人能力之心,更有湔雪民族耻辱之意。
  乾隆一辈子写了近五万首诗,就算他一出娘胎就写,到八十多岁驾崩倒气时还在写诗,这位老汉日平均要做诗两至三首,这当然不可能,必须有枪手代劳,可能还不止一位,于是,蛰居苏州,名闻江南的沈德潜,便交了好运。
  长洲诗人沈归愚,为叶横山入室弟子,微时即名满大江南北。弘历闻而慕之,乃以庶常召试。不数年,遂跻八座,礼遇之隆,一时无两。尝告归,弘历以所著诗十二本,令其为之改订,颇多删削。迨归愚疾殁,弘历命搜其遗诗读之,则己平时所乞捉刀者咸录焉,心窃恶之。
  沈德潜(1673—1769),江苏长洲人。此老直到六十多岁高龄,忽被乾隆看中,受聘京师。须臾之间,登上翰林讲席,擢为内阁学士,他当然明白,弄他到京师来,就是来为主子捉刀。这些高官厚禄的好处,等于付钱买断他的署名权。按理,这君子协定,是不可悔约的。可最后老先生编自己的全集时,竟然撕毁合同,“咸录焉”收归己有,这就是赖账了。
  我发现,无论古今,文人上了年纪,就添毛病:一、脑浆子变稠了;二、脸皮子加厚了。脑浆一稠,呈固化状态,这个人活着也像木乃伊了;脸皮一厚,则感觉失灵,堂而皇之地下作和无耻起来。他以为这是没签字的一纸合同,即使乾隆发现他违约,也对他无可奈何。
  错了,老先生!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故宫里收藏的乾隆像,那副尊容,酷似其祖康熙,绝非善类。尤其晚年,脸部瘦削,两腮内陷,眼角下垂,鼻准峻刻,透出一股阴鸷毒狠的神色,令人望而生畏。你老先生缺乏基本的商业道德,无视起码的买卖公平,以为老脸皮厚,假装胡涂,陛下就会放过你吗?于是,抓住他为扬州东台人徐述夔所作《一柱楼诗》的序,下令严办。有人报告,陛下,他已经死了!睚眦必报的乾隆说,死了也得结账。
  先前,此老八十多岁致仕,告老还乡,作为皇帝的笔杆子,光焰万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摇过市,大出风头,苏州本不大,简直装不下他。在中国,大文人喜捧,小文人善捧,捧昏了头的他,没细看徐书中的“反动”内容,胡乱作了个序。结果,作者满门抄斩不说,老先生虽死,因这篇序,也受到“扑其碑,戮其尸”的处置。乾隆歹毒一笑,你这个老东西,哪怕逃到阴曹地府,朕也能让你不得安宁。
  皇帝,有时很小人的。文人遭遇这类小人皇帝,那就更没救了。
  徐述夔的这本诗集之“反动”,就是一句“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诗中反清复明的变天思想,固然罪不可赎,而以“壶儿”影射“胡儿”来诽谤,尤其触犯这位异族主子的心理隐痛。这就如同阿Q因瘌痢头而忌讳说亮说光一样,千万不能提到脑袋上的那块秃疤。地方官检举上来,遂定为大逆不道罪。于是,由序牵连到沈归愚,到底弄了个燔尸扬骨的下场。
  清代的文字狱,很多都因碰到民族禁忌这根过度敏感的神经而起,乾隆收拾徐述夔和沈德潜,其实照抄康熙收拾戴名世和方苞,祖孙二人,同出一辙,皆拿为书作序的把柄来治文人的罪。与乾隆纯出于个人情绪不同,康熙借戴案大开杀戒,是存心要把江南士子一网打尽的。
  因为1644年满清入关,一路遇到最强烈的反抗,莫过于江南一带。随后一个时期内,反清复明的起义活动,又以东南一带最为剧烈。而活跃在大江南北的文人群体,也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精英分子,对于民众有着强大的感召力、凝聚力,这对江山虽然打下,但坐得不那么安稳的康熙而言,自然视为心腹之患。而从意识形态领域这个角度考量,则尤其要打击之,整肃之,最好是根除之。因此,不是文人遭遇皇帝,而是皇帝一定要来遭遇文人,这样,知识分子就得为他们与统治者的不大合作,或不肯合作,要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了。
  康熙也是蓄谋已久,终于相中了方苞和戴名世,和死了的方孝标,对不起,一石三鸟,要拿这三位皆为桐城的文人开刀了。
  方苞(1668—1749),当时被认为是“当与韩、欧争等列,北宋后无此人也”(李光地语)的文章家,学问家,号称“学者”,在清代,他一直被儒林宗奉为桐城派之始祖。他的同乡,挚友,某种意义上的前辈戴名世(1653—1713),也是一位才思擢发、出语惊人、隽逸磊落、闻名于世的文豪,“少负奇气,不可一世,文章学行,争与古人相后先,尤以史才自负”(徐宗亮语),其为文,“下笔超逸,雅有隽才”(周亮贞语),在桐城派中自成风格。柳亚子认为:“戴氏与方苞齐名,为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开山鼻祖。”
  康熙为什么要对桐城文人下手,道理也很简单,清代大家,多出桐城,这里不仅人文荟萃,名士汇聚,形成清代文学活动的中心和重心,而且在文学史上,也有桐城派这一说,自然为意识形态恐惧症眼中的重灾区,为统治者重点打击的首选地区了。
  方苞,康熙三十一年江南乡试第一,戴名世,康熙四十八年会试第一,两人都因才识卓越,文章声望,为翰林院编修。康熙搞文字狱,手法比较独出,不是杀鸡给猴看,而是杀猴给鸡看。这位经常要到承德打围的好猎手,自然懂得枪打出头鸟所产生的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