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1-09-19 21:43      字数:4750
  豆芽,索性一转弯,闯进一片红薯地里去了。
  红薯地里是一道一道的垄沟,红薯蔓子一条连一条的,织成了一张看不到尽头的网。盼盼便在这网上跑啊跑,豆芽便在这网上追啊追。
  豆芽的鞋子很快就被红薯蔓子挂掉了,光了脚丫,反而轻快了许多,只需将脚趾一点地身子就往前去了,而脚下的垄沟和蔓子已被他视为了平地。有一刻豆芽试着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一只鸟那样让身体离开地面,奇迹竟是真的发生了,他的双脚同时腾起,在空中飞行了很长的一段(至少在他的意识里很长)。落下来睁开眼时,发现盼盼就停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它歪了脑袋,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但这时的豆芽已无法抑制飞行的兴奋了,他双脚蹬地,身体前倾,几乎是向盼盼俯冲过去的样子。盼盼被吓得即刻掉转头又跑起来了。
  豆芽一次次地飞行着,当然也难免一次次地摔着跟斗,有一次还掉进了一个坟窟窿里,棺材板都被他触摸到了,但他顾不得害怕,爬起来依然不改飞行的姿势。
  盼盼似乎被豆芽吓蒙了,抬头向有灯光的村庄望一望,脑袋一低就往村庄的方向跑。豆芽也紧随在后,飞啊飞,飞啊飞……
  跑到村里,晕头晕脑的盼盼先回了灵姑姑家,找不到灵姑姑,又往叔叔家跑。就在豆芽也要从灵姑姑家去追盼盼时,一只胳膊却被人狠狠地抓住了。
  这是灵姑姑的爹。这老头有劲极了,豆芽的胳膊都要被他扯断了。他问豆芽,他们去哪儿了?豆芽说不知道。他说他们是不是在你家?豆芽说没有。他说不在你家在谁家?豆芽说,他们谁家也不在!灵姑姑的爹说,那他们是到村外去了?豆芽被拽得太疼了,老头的目光也太叫人害怕了,豆芽不由得点了点头。
  灵姑姑的爹很快就往大队部去了。
  豆芽揉着疼痛的胳膊,心情沉重地去找盼盼。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本来飞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被灵姑姑的爹抓住了呢?
  街灯已经亮起来了,街上不断有人在走动,豆芽碰上人便问,看见盼盼没有?有看见的人就说,往你家那条街上去了。到了自己家那条街,又有人说,往你家胡同里去了。到了胡同,见胡同里黑洞洞空荡荡的,豆芽莫名地有些紧张,他一边喊着盼盼一边往家走,将近家门口时,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软乎乎毛茸茸的,低头去看,天啊,竟是盼盼!
  豆芽的心咚咚跳着,希望盼盼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拍拍它说,快起来快起来,别闹了,快找灵姑姑他们去!见盼盼不动,又去拽它的腿;还是不动,又拽它的尾巴;还是不动,豆芽才真的慌起来了,伸手掰一掰盼盼的嘴巴,摸一摸它的鼻子,已是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豆芽吓得撒腿就往家里跑,推开家门,见屋里院外漆黑一团,婶婶也不开灯,像个鬼影子似的在屋门前转来转去的。
  婶婶先是吓了一跳,见是豆芽,才一把抓住豆芽问,你叔叔呢,你叔叔去哪儿了?
  豆芽想,这一回是再不能说了。他便回答说在灵姑姑家。
  婶婶推搡着豆芽说,你个没良心的,以为婶婶不知道?那个小贱人屋里一个人毛也没有!我早知会有这一天的,他们敢做,老娘也敢做,看他妈的谁能做过谁!
  豆芽听着,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说,盼盼……盼盼是不是你……婶婶毫不迟疑地说,是我,要不是它进来,你婶婶我就喝农药死了,一条狗命抵一条人命,还便宜它了呢!
  豆芽悲愤地喊,你……你怎么能害死它?
  婶婶说,我怎么不能害死它,它比你婶婶的命还要紧么?我是看在村支书的面上,才一直不跟那个小贱人一般见识,但他们不能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老天也不容的!
  豆芽说,不是老天不容,是你不容!
  婶婶冷笑了说,你懂个屁,是它自个儿闯进来的,不是天意干吗它自个儿闯进来,这儿又不是它的家。
  豆芽无法再跟婶婶理论下去了,他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黑暗压迫着他的身体,压迫着他的眼睛,还压迫着他的胸口,他觉得憋闷得都要喘不上气来了。
  这时,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忽然传出了村支书的声音:全体民兵,马上到村口集合,有紧急情况,有紧急情况!
  豆芽不知灵姑姑的爹要干什么,但从声音里他听出了一种可怕的气息,他拼命摆脱婶婶,重又在黑暗中奔跑起来。他听到婶婶的叫骂声在身后回荡着:你给我回来,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有不少人也在往村口跑,豆芽知道那是喇叭里喊来的民兵们。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试图再次飞起来,他想他必须赶在他们的前面。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双脚就像灌满了铅,沉重得再也飞不起来了。他徒劳地将手臂张开着,敞开的衣服也做好了准备,只是脚底像和地面粘连着,别说同时腾起两只脚,就是一只脚离开地面也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他的样子显得很可笑,经过他身边的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个人还摸了摸他的脑袋,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呀,烧成这样了还不回家,赶紧回家吧!
  他理也没理他们,心里说,这帮蠢猪!他不由用了叔叔对老师的评价,他觉得很是准确。他拼尽全力地奔跑着,说是奔跑,其实比行走还要缓慢。愈是这样,他就愈是要张开着双臂,希冀有一刻会忽然地飞起来。
  渐渐地,他觉得他真的飞起来了,这回飞的,比原来飞得高多了,什么红薯地,什么花生地,什么玉米地,在他眼里都是一般般高了。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灯火,他还可以看到不远处那群追赶他的民兵们。他学着鸟的样子,双腿伸直并拢,双臂像翅膀一样有节奏地拍打着,他觉得他的飞翔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标准这样优美过。
  现在,他惟一的疑虑,倒是在叔叔和灵姑姑身上了:他见到他们时,他们会不会难为情?会不会嫌弃他?会不会感激他?或者,会不会怨恨他?为什么不会呢,这所有的危险,还有盼盼的死,都是因他豆芽而起的呢……
  他飞翔着,却时而还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那声音就像在他跟前一样:
  “听说阶级敌人就藏在一块玉米地里,是个小孩子报告的。”
  “什么阶级敌人,是支书的闺女被人拐跑了。”
  “小点声,民兵还想不想当了?”
  “快跟上快跟上,不要交头接耳!”
  “操,什么东西,绊老子一脚。”
  “是只死狗吧,个头还不小呢。”
  “听见没有,不要交头接耳,快跟上快跟上!”
  豆芽飞翔着,觉得被人踩了一脚,接着又被踩了一脚,一脚又一脚的,也不知被踩了多少脚。却也不疼。豆芽奇怪着,一个飞在天上的人,怎么会被脚踩着呢?
  即便这样,也没能影响豆芽的飞翔,豆芽依然拍打着翅膀,飞啊飞的。他想,也许刚才是在做梦呢,梦里被人踩着,怎么会疼呢?
  发现小偷
  □ 李浩
  在刘流的手表不翼而飞的第四天早上,刘流发现他的手表出现在邻居肖波的儿子肖勇的手上。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甚至带着一种提前进入中午的味道,阳光一片片地照在屋檐上、墙壁上,闪闪发亮。可刘流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思绪全被那只丢失的手表所充满着,因为手表已经丢失,也可以说他的思绪被某种“空”所充满着,他的耳朵里一直是手表走动着的声响,那种嘀、嗒。要知道在那个年月里有块手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由此给刘流造成的失魂落魄,因此,他从肖勇面前经过的时候并未注意到肖勇以及他手心里的表,甚至,他把手表走动的嘀嗒声也当做是自己的错觉,为此,他还甩了甩脑袋。嘀嗒声更响了。走出了四步之后他才停了下来,停下来的刘流是因为一片树叶突然地落在了他的眼上,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那片突然的树叶刘流还会走出更远,这个故事则会出现另外一种样子,但树叶却突然或偶然地落下了。揉了揉眼睛的刘流再次发觉了手表的声响。于是,他回过了头来。
  当时的肖勇也没有发现刘流,他完全沉浸于手表的嘀嗒中去了,他专注得近乎于惊奇,近乎于沉思,那种嘀嗒的声音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而他却必须解开。他在想这种嘀嗒就是时间吗?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表造好了之后吗?是在早晨还是晚上?时间怎么会一圈圈地转呢?每天都这样转不累吗不乏吗不厌倦吗……他的观察对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的帮助,但他却沉入到观察中去了,那时他的脑袋里也只剩下了这块表,他没有发现刘流俯下来的身子,没有发现刘流的身子挡住了很大一块阳光,很大一块阴影正挡在了肖勇的面前,直到,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粗重的喘息。肖勇显然大吃一惊,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个长期的病人。
  第二天早上刘流比以往起得都早,他早早地站到了门外,仿佛有什么期待似的,不时地张望,他来回的步子里有点焦躁。终于邻居的门开了。开门的是肖波的妻子阿琴,她显然没有想到刘流会起得这样早,刘流的出现让她慌乱了一下,端着痰盂又退回了院子里去。她只穿了一件有些小的衬衣和一条短裤,衬衣上还有两个洞,一个乳头从其中的一个洞里探了出来。刘流的心荡了一下,阿琴就消失了,刘流的目光追寻了一会儿,阿琴果然再次出现在门口,这时她已穿好了所有的衣服,但刘流还是轻易地设想到了,那个乳头。
  阿琴似乎犹豫了一下,想要绕过刘流的样子,但她还是走到了刘流的面前。你说我们家肖波管管孩子也没有这么管的,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很暴。这不,阿琴把她的右手摊开,里面是一颗小牙。她让刘流看了一会儿。把孩子的牙都打掉了,脸都打肿了。阿琴把牙抛上了自家的屋顶,那颗牙在空中滑出了一道弧线落在了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问了半个晚上,问着问着我都快睡着了,他就是说想知道时间,这个孩子,他能懂么?阿琴叹了口气,刘流感觉整个房子和空气都跟着叹了口气,他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我知道他是想他爷爷。从小跟他爷爷长的,有感情,他爷爷死的那会儿……我说,他爷爷是被时间带走的,老了的人都会被时间带走,他就信了。
  这样的解释很难让刘流满意,但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恍然的样子:孩子嘛,常管着点,以后别再偷就行了,我找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孩子走上歪路。
  ——怎么,他一个孩子怎么能算,偷呢。阿琴本想辩解一下,但觉得理亏的是自家,于是也就打住了,她想找一个附和自己看法的人支持一下也不至于落得过于难堪,她回过头去,身后的院子空荡荡的,肖波和肖勇都未能在她的身后出现。
  手表不会是肖勇偷的。刘流坚定地对妻子说,他这样一个小孩子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胆,表是大人偷的,他们只是没有想到肖勇会拿出来玩。手表不会是肖勇偷的,绝不会。刘流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
  刘流回忆起他刚买回手表的那天,傍晚的时候他约了肖波来下棋,顺便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听,时间的声音多么整齐,清亮!当时肖波的儿子肖勇也在场,他像肖波的一条尾巴一样跟着,但他很快就消失了,跑远了,他也没有表现出肖波那样浓厚的兴趣。肖波把手表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他抚摸着,刘流此刻想起来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种贪婪。是的,就是贪婪!当时刘流虽然发觉肖波的目光有些异样,但没有多想,没有多想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肖勇跑远了,丢失了尾巴的肖波显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对于下棋已经失去了兴致。三盘皆负,这在肖波和刘流的下棋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一直,肖波都是胜多负少,当时刘流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有一块手表了,心中高兴,高兴影响到思维使思维敏锐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其实不然,肖波在思索如何得到他的那块表而没把心思放在棋上。
  第二天,他找肖波下棋肖波推说有事,可在第三天肖波却自己找来了,他们俩一直下到凌晨两点多钟,刘流的手表在下棋前就摘了下来放在了茶几旁,在那种嘀嗒声里下棋有一种很畅快的感觉。肖勇根本就没有出现,或者短暂地出现过就走了,反正在两点多钟刘流摇晃着把肖波送出门去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肖勇。刘流睡了,第二天早上他带着疲倦来到了单位,表也忘了戴,一个上午他都没有精神。中午睡了一觉下午上班,这时他依然忽略着那块手表。晚上肖波又来找他下棋,他说不行了实在不行了都影响工作了,肖波悻悻地返回了,那时肖勇倒是尾巴一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