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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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一看 更新:2021-09-19 21:43 字数:4685
惟独捉一条鲜活的鱼成了最大的问题。冰冷、荒瘠、干涸的高原上没有河,有河也养不住鱼。只有望云湖有鱼,但望云湖深,水冷,鱼少,又大多潜在湖底。望云村的人几乎没吃过鱼,这鱼是精灵呀,谁有本事捉得到?
捉不到也要捉,没有鱼,这坟还能厝么?厝了还有啥意思。当七爷问鱼呢?众人都面面相觑了。鱼呢?这时大家都感到问题的严重,大家都在忙一些习惯上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准备鱼。秋石的脸越来越难看,他冷冷地望着大家,眼里净是寒光,仿佛这事是大家的事。冷了一阵,秋石终于说了一句,扯鸡巴蛋。头也不回地走出偏厦了。
秋石走出偏厦,大家也感到不过意,大家纷纷自责。是嘛,咋没想到鱼呢?秋石是丧主,有多少事等着由他拿主意。再说,人家还要招待大家吃饭,能这样昧着良心吃饭么?有人说去乡场上买鱼怕还来得及,有人立马说乡场上也不一定有鱼,镇里又不是天天赶场,再说那里不是和这里一样冷么?既然一样冷,不如就在望云湖里捉鱼算了。
一帮人相约着去望云湖,他们一脸的庄重,一脸的神秘。去捉厝在棺材下的鱼,本身就是玄秘和使人激奋的事。只是他们从来没捉过鱼,一路上商量着怎样捉鱼。临出门,有人问七爷能不能捉到鱼?七爷闭着眼,说该捉得到就捉得到,该捉不到就捉不到。这等于没说的话反倒使大家更觉神秘。等到了望云湖边,大家看见秋石孤零零地站在湖边,他是在思忖着怎样才捉得到鱼。
刘大毛看见秋石手里提着一瓶酒,他是老远老远就看见的。刘大毛看见酒就和鱼鹰看见鱼、石柱婆娘看见苞谷一样眼睛发光,目光敏锐。刘大毛一下觉得呼吸急促热血沸腾,脚裂子般的小眼珠熠熠闪光,就像一次他用一升苞谷和一个寡妇做那事时要射精的感觉。刘大毛啥都离得就是酒离不得,他匆匆走在前面,一到村长秋石身边,他一把将秋石手里的酒夺过去,说村长你歇着,我来,我来。秋石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行么?刘大毛说咋不行,只要有酒垫着,我能在水底捉鱼哩。
刘大毛到底没把鱼捉上来,刘大毛能捉得到鱼么?他一生连脸也是懒得洗的,从来没有把水浇透全身。他是酒瘾发得狠了,没有酒的日子他难受得野狗样地绕着村子转圈。任何一次,救济粮一发到手里他就卖了换成酒,好久没发救济粮了,他就当了好久的野狗。他咕咕的一气灌掉半瓶酒,剩下的无比珍惜地用手抹抹,无比陶醉地一头就朝水底扎去。他进入水底就像秋石他爹进入坟墓,里面又冷又黑又没空气,他本能地在水里又蹬又踢又捞又刨,但水里没有任何可以攀援的东西供他作救命稻草。水面上咕咕地冒起一串串气泡,被他搅乱的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秋石惊得目瞪口呆,秋石内心急得吐血,这是要出人命的事,刘大毛虽然只是个光棍是个酒鬼,但法律是没说淹死光棍淹死酒鬼可以不负责任的。秋石急得嘴里冒出一串燎泡,他记不得脱衣服就要往水里跳,眼尖的人紧紧拽住他让他想死也死不成。按住秋石大家也干着急没有办法。
也是日怪,那泡冒了一阵就不冒了,水面平静了就没有纹路。大家都瞪着眼睛望着水面而心沉到湖底,大家都晓得刘大毛是死在湖里没有疑问的。沉寂、再沉寂,谁知有人却发出了尖叫,接着疯了样往湖的一个湾口跑,等大家跑拢才看见刘大毛睡在湖的浅湾里,他脸色不是寡白不是青灰而是酡红,眼睛当然是闭着的,但看得见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贼日的没死。这一发现把大家惊得三魂出窍,不会水的刘大毛没死是不正常的,死了才是正常的。把大家惊诧得魂魄出窍的是他不光没死,并且嘴里叼着一条食指长的鱼,右手还握着一条活蹦乱动尾巴扇得叭叭响的鱼。秋石看见鱼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眼里出现一片金光闪闪的红鲤鱼,红鲤鱼在五彩祥瑞的金光中漫天翻涌,他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鱼,这鱼是神奇的鱼呵。村人互相帮着把那尾中指长的红鲤鱼从刘大毛手里拿出来,放在一个盛水的木桶里。刘大毛嘴里叼着的那条鱼,被他死死咬住,已经不会动弹了。拿掉嘴里的鱼,刘大毛就开始喘气了,他的胸口起伏起来,眼睛也睁开了。等大家把他弄上干地,他已经会说话了。他说他一头扎在水里,水底又冰又凉,冷得透心透肺,水里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又不会游泳,嘴里、鼻里咕咕地灌进许多的水。他感到死到临头,就拼命地挣扎,越挣扎灌进的水越多,他开始朝外呕吐,这时他感到身边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鱼,头上、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有鱼在碰撞,鱼们是闻到酒味了。刘大毛兴奋地说这鱼怕是老子日出来的,那次和那个寡妇在湖边日弄,就闻到她身上的一股鱼腥味哩。鱼闻到酒味,全跑来了,他张着嘴想叫,却一口叼住一条鱼,那鱼想到他肚里去喝酒呢。他手脚乱蹬乱扰,一只手却抓住了一条鱼,他被嘴里的那条鱼憋得昏死过去,朦朦胧胧觉得背后有一条大鱼在拱他。刘大毛说这大鱼怕是那寡妇,这湖里的公鱼死了,剩下它好孤独好寂寞。它是感激他哩,不是那次狠狠地弄它,湖底会有这么多小鱼?众人听了哧哧笑起来,刘大毛,你狗日阎王门口走一遭了,你还有心肠想些日天狠汉的事,连鱼你都想日哩。秋石突然暴怒,笑,笑个。刘大毛,你狗日再胡说老子把你再丢进水里去。听好,以后不准哪个再讲刘大毛讲的胡话。秋石暴怒,想到多好的事,又是放在爹棺材下的鱼,是胡说不得的。这狗日的刘大毛,把鱼说成他日出来的,肮不肮脏,晦不晦气?
那天的饭是望云村村民吃得最惬意、吃得最饱的一顿饭。饭是苞谷饭,连苞谷皮也没筛去,咋能筛掉呢?那也是粮食呀,苞谷皮和苞谷面搅和在一起,粗糙是粗糙点,吃在嘴里满嘴跑,还哽脖子,但又怎样呢,能经常吃到这样的饭,是望云湖天大的福气了。几口两人才围得住的大铁锅里坐着人多高的甑子,甑子上冒着一缕缕热气,苞谷饭的香气撩得场院里的人口水直淌,石柱婆娘借看饭熟没有偷偷捏了一团饭,饭是烫手的,她一点也没觉得烫,偷偷溜到人少的地方拿给最小的小五子。其他几个娃娃见了,上来就抢。小五子自是不让,于是一群娃娃将他按在泥地上,他怕抢掉,就狠起劲一把含在嘴里,噎得眼睛直翻,脖子一哽一哽的,另一个娃子急傻眼,伸手去抠,正狼吞虎咽的小五子一嘴咬住他的手指,咬得他妈、娘乱叫。那几个娃子的妈跑来,伸手就给小五子一巴掌,打得小五子将那坨还没咽下去的饭团吐了出来,石柱婆娘是不饶人的货,嗷的叫了一声,冲过去挽住那婆娘的头发就开打,两个婆娘撕扯在一起,像泥母猪样在稀泥地下翻滚。大家费了好大劲,才把她俩扯开。秋石婆娘说吃、吃,撑死你们,撑得你们翻鳅打滚,屙血屙脓,看还吃不吃。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不好受,脸上木木的,像被人打了耳光。秋石过来,叹口气,说愣着吃,吃饭,吃饭,吃了还有事干。
正吃饭,天气却突然变了,好不好的太阳不见了,又涌来一层层乌云,接着风吹沙扬,下起了一阵阵白霜。老年人摇着花白的头,说天要收人,荞子、洋芋才出齐,成黑灰了。老年人一叹气,空气就沉寂了,大家扒拉着饭,再不说话。秋石狠狠地跺跺脚,铁青着脸也不说话。秋石心里说看爹厝得灵不灵。日他妈,这鬼地方不是人住的,等老子整到个副乡长、乡长,硬是要将家迁到乡场上去。
秋石跑去看鱼,那红尾鲤鱼活泼地游动,他心里踏实了些。秋石眼光从鱼身上收拢,看见秋木、秋土也蹲在木盆边看鱼,就有些气恼,说蹲着吃,赶紧撑去,撑完饭事还多哩。
三 秋石要到镇上开会去,会议要开三天,说是村干部培训。往次去开会秋石总是很高兴,望云村离乡政府四十来里,乡政府在大山的腰部。那里不平坦,气候却好得多。气候好出产自然也就好些。这都不说,乡政府通电,有商店,有邮电所、卫生所,还有放录像的。秋石在望云村呆木了就想到乡上去遛遛,跟书记、乡长套近乎,跟其他村的村长喝喝酒、斗斗嘴皮子,脑袋就活络了,心情也好了。
可这次秋石却不想去,这是爹死后的第一个头三。七爷说头三要做好,万事头为首,头三做不好以后就不利顺。秋石在乡场上读过初中,可秋石在望云村这个神秘的地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信服冥冥之中的力量,没有理由不信的。这不,爹才厝上不久,乡里就通知他去参加村干部培训了,谁都知道村干部培训就是培养村的主要领导。秋石心里熨帖而又矛盾。找个理由不去也就行了。可这机会是望云村的白霜,望云村的雾罩,说来就来了,说去就去了。要去呢,爹的头三是最重要的。为这,他已背着婆娘将这个月的村干部补贴全拿出来,早就让秋土去乡场上买祭奠的东西。秋土在那里读书,秋石不放心让秋木去,老二心机多,搞不好他会弄虚作假从中赚钱,老二信鬼神更信钱。东西买了一背篓,有一刀红白相间嫩闪闪的猪坐墩,有一个面目祥和、眼睛细眯、嘴角上翘、蔼然可亲的猪头,当然还有香烛纸蜡。当然,他还不知道老三秋土也会做手脚,老三想买本英汉对照的小词典想得发疯,老三费尽心思,精打细算,弄虚作假终于买了一本英汉小词典,这本英汉小词典帮了他的大忙也给他添了许多烦恼和内疚。
秋石睡不着,他为明天去不去乡上开会心烦。开头睡下去时婆娘还缠着他做那事,婆娘也就是三十来岁,正是馋那事的年纪。日子再贫穷,也断不了人们做那事的欲望,刘大毛穷得卵子叮当响还幻想着和鲤鱼精做事哩。秋石以前去开会总要和婆娘做回事,这次他却不想做。他看见煤油灯下的婆娘头发乱糟糟的,被柴火熏得红翻翻的眼睛老在流泪,脸上总是洗不干净的黑褐色尘垢,那是嵌在皮肤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她的身上还溢着一股酸臭味,望云村干旱,水要到五里外的黑石凹去挑,她是一年难得洗一次澡的,一洗净是成条成条的泥垢,盆里的水肥得可以压田,看着恶心。她的牙齿也是黑黄黑黄的,从来不兴刷牙哩。秋石心里有事,再加上看到这情景他就没兴趣了,也不晓得为啥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脑里闪了一下乡场上一个俊俏女子的身影,那是乡场上放录像的女子,和他初中同过学。想起那个姣好的女子他更不想做了,隐约间他觉得似乎有可能和那女子做了。是啥呢?他一时想不清楚。
他向厝住他爹的那间偏厦走去,他觉得应该和他多讲点什么。村子黑那屋更黑,黑得浓稠,黑得可以捧起来。自从他爹厝在偏厦后,娃娃些再不敢来这里玩了,这屋阴森、潮湿,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味道既不像潮湿的屋子发出的霉味,也不像望云村所有人家屋里的酸臭味,更多的是一种腐臭的味道,是人死后尸体腐烂的味道。他打开紧锁的门,他被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冲得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心里更加发毛,屋里黑漆漆的看不见啥,但阴森森的气象却使人汗毛乍了起来,他说这是爹,就是腐烂了也是爹呀。心里一念叨,他就看见他爹在黑雾里浮现出来,他爹瘦骨伶仃,脸颊上几乎没有肉,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眶和黑洞洞的鼻孔,牙齿是森森的白。他看到他爹被绳索拘押着,全身都是累累的伤痕,他知道爹是为他,为他一家受罪了。他扑通地跪在地下,说爹,明天我不去了,我要好好为你做头三,使你少受点罪呀。谁知爹并没有高兴,他挟着一股阴森森的风冲出来,你走,你走,不准留在这儿。他听见铁链碰撞出的坚硬声,爹挟带的阴森的风使他打了个冷噤,爹倏地不见了,想必被拘他的小鬼硬拽回去了。他无言地流泪,坚定了去乡里开会的念头。
在乡里开会的日子是幸福的,每次开会乡长都要让食堂熬鸡蛋大的肥坨坨肉给他们吃,肥坨坨肉全是从猪膘上取下的,又煮得熟,咬在嘴里一嘴冒油,入嘴肉就化,还加上山地萝卜,那美味是没得说的。乡长边吃边说狗日些,使劲撑,敞开吃。只要干事好,肥坨坨肉保证你们有得吃。这些贫瘠高原上的汉子吃得满身大汗,一身舒泰。都说为了乡长的肥坨坨肉,我们跟你死干。乡长是胖子,乡长说你们想吃老子的肥肉呀,老子这膘舍不得让你们吃哩。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好得一家人团聚似的。
秋石也吃、秋石也笑,但秋石心里却不是味道,他吃肥坨坨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