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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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片 更新:2021-09-19 21:42 字数:3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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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忽然有一种挺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很象过去在白区工作的地下工作者。这儿就象是一个地下印刷所。周围危险四伏,随时都有一旦遭到破获就要遭难的可能。但他却大胆、勤苦、热情地工作着。他白天劳动,这些画肯定都是夜深人静时画的。我再看他的眼睛熬得红红的;正是他不愿意让那些美好的想象只出现在睡梦中,才创造了眼前这画上的一切。那根横在墙壁上端的粗铁丝,被壁毯上的铁环磨得锦亮;只有成百上千次把毯子拉来拉去,才会磨成这样呵!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现实!一个画家画画,竟象偷偷摸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竟象犯罪一样!不,老沈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他如此不辞劳苦,不顾安危,难道仅仅是个艺术狂吗?决不是。如果他不是对正义和光明、对真善美重返人间怀着强烈的渴望和坚定的信念,他画了那么多画藏在床铺下又有何用?忠于信仰的人有时会象傻子那样单纯与认真。他不需要赞美、喝采、奖赏,也不为威吓所慑服。他默默地做着自己认定该做的事。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呢!
我想把这些想法对他说,听听他的高见。他却指指我身后,叫我看另一样东西。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幅方形的、非常眼熟的画挂在那里。原来是《斗寒图》!这是我刚才欣赏墙上那些大画时,他悄悄挂在我身后的。没等我开口,他就说:
“我又画了一幅!”
这一幅画得更好!风雪更加狂暴,梅树更加苍劲,花儿更加地满艳丽。他用这幅画再一次无声地回答我。这一次,似乎告诉给我更多的东西。我充满赞佩的激情望着他,他却躲开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谦卑与自责,诚恳地说:
“老何,你可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刚强而有骨气的人。我被潘大年出卖后,家被重新抄了一次,又被从系里赶出来。那一度,我曾经很消沉……可是后来,我变了。我变得更加振作,浑身都充满力量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是人民给了我温暖和力量,教育和鼓励了我。你不明白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因为他孤单一人,没人理他,“人民”这个概念在这里太抽象了。
他没说话。引我从一扇门走出屋子。拐进一个窄小的夹道。大雪还在纷纷扬扬,飘飘而下,地上早积了厚厚的、软绵绵的一层,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发响。
我来到他家的小后院,只有一丈见方。我俩立在院子中间,四下一片白。我刚要问他为何把我带到这空冷的小院里,忽然却见周围昏黯的空间里透出一片暗红色小点点,远远近近,愈看愈明晰、愈鲜艳、愈明亮,原来竟是一片梅花!再一瞧,是许许多多小梅树呢!有的栽在盆里,有的栽在木箱内,还有两株有一人来高,栽在地上。枝杆如墨笔勾画的,劲折硬健,虽然压着厚雪,毫无弯曲之态。花儿盛开,无一残败;雪打过后,反而倍加鲜丽。在小院湿冷的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幽香;风儿吹去,香气依然袭人。好象连它的香气也有份量,风吹不去,芳馨永在……
“你看,这些梅花都是人们送给我的。正是那个所谓的‘黑画展’之后,很多人却反而悄悄给我送来梅花。大多数人我根本不认识。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干部或学生;也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你着栽在地上这两株,已经一年了,人冬以来放得花分外多。有时我画到深夜,感到疲乏,就到这些梅花中间站一站,身上的乏劲儿就会不翼而飞。你想想,为什么我那幅《斗寒图》挨了批,反有那么多人偏偏要给我送梅花来?他们仅仅是因为喜欢我的画吗?不是!究竟为什么,你自己去想吧!你现在明白刚才在屋里我为什么说自己是‘幸福’的了吧!因为我不感到孤单,随时都感到我在人民之中。经过这些事,我才真正懂得,我们手中的这个画笔不是消闲遣兴、陶冶情致的工具。它属于人民,为了人民。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珍视它,不论怎样艰难困苦我们都无权丢弃它呢!哎,老何,你怔着于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想得可多啦!生活中有时一事一物,会引起你无限的联想,由此而引伸出无穷的思想,悟到深连的哲理,致使你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它象一把钥匙,给你打开一扇长期幽闭着的、几乎快要锈死的门,引你走进一片全然崭新的天地。其实,倒不是这事物本身有着怎样的神奇,它不过调动起你全部的生活感受、认识和经验,使你重新检验一下过去,并从中发现未来应走的道路。就象引线穿珠那样,按照一个新图案把平日积存下来的思想的珠子穿连一起。……我从那天起,不知不觉发生了许多变化。有时冷不丁发觉自己挺可笑,因为常常下意识地模仿起老沈来。甚至连一举一动、说话的腔调和手势都象老沈了。我家中人见了颇觉奇怪。我已年逾半百,不是处在爱模仿的孩提时代,究竟什么力量竟迫使我要返老还童呢?
那天,我在风雪之夜与老沈洒泪而别。临别时,我向他要了一枝梅花带回老家,插在一尊葫芦形的龙泉瓶里。它开了许久才枯谢,此后不久,竟得知老沈去世的噩耗。当时,我在悲扬之中,竟以为这枝梅花的枯萎是他死去的先兆呢!其实不然,老沈是在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之后死的他听到“四人帮”完蛋的消息后,独自一人高高兴兴喝了半斤酒,从此长眠不醒了。
这消息对我太突然、又太简单了。因为这是系里一位同事给我来信中提到的。他写得很不详细。而且我得到消息时,老沈已去世一个多月。我不能再发唁电,便给沈大嫂电汇去一百元钱表示安慰。不久,钱被退回,退条上写着“无人收取”。我莫名其妙又不大放心,赶紧给范被写了一封信。范被很快就回信了。信上说沈大嫂给一个娘家外甥接到北京去了。她还写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况:原来老沈得知 “四人帮”垮台的消息,当夜喝了一通宵酒。他边喝边大笑。沈大嫂劝他少喝,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醉倒后再没醒来。范换闻讯赶去,只见老沈“神态安然如睡,嘴角上带着微笑,此外还有几分辛辣的意味”。通过范填这一描述,我一闭眼便能想到他那样子。就象我当场见过一样。
范被还告诉我,老沈故去时,“监改”的帽子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却有四五百人自动为他送葬。有学院里的师生,也有校外的干部和工人,多数是业余美术爱好者。据说播大年也去了。他也落了泪。依我看他的泪水并非没有一点真情,但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会真心的伤心难过。
当然,这些事早已过去了。
两年来学校不断来信,对我表示关怀,欢迎我养好病日校任教。这是我多年来没得到过的温暖。虽然我有病在身,但时代已敲起前进的鼓点把我召唤,宛如春天的气息,使老树也Z要抽枝拔节、绽开新蕾、显露风姿呢!我怎能不赶快操起画笔,在有限的年华里,为渴望已久的新生活、为大有希望的祖国点缀上绚丽的色彩呢?我当即整理行装回学校,并指定我儿子买当天的车票.我儿子说:
“早一天晚一天有啥?”
“我还要赶去参观你沈伯伯的画展呢:他虽然不在了。画展却不能误了参观日期。”
“沈伯伯的画你不是早都看过。为啥还要赶去看这个画展呢!”
“你懂什么?我……”我觉得,我怎么说也无法叫孩子们了解我们之间那些经历、那些情感、那些酸甜苦辣。便着起急来,说:“少说废话。我就要当天的票。没有座位,我就站着回去!”
现在,我又站在《斗寒图》面前了。心里默默地说:
“老沈,你知道今天的祖国是什么样子吗?你要活着有多好。那么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斗寒图》悄无声息,可是我忽然感到,画上的风雪好象骤然停顿,冰峰雪岭正在融化消解。整幅画向四外闪烁出绚丽的光彩,满室五色缤纷……我定睛一瞧,原来是挂满展室四壁的争奇斗艳的图画在交相辉映。再看看这幅画呢刚劲的枝条好象在多情地摇颤。花儿分外明亮,有如张开的笑眼……
这幅《斗寒图》便第三次无声地回答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