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曾氏六合网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30
  有买,就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出来以后忽然想:自己虽然被判处了死刑,但,具体什么时候执行,他还不清楚,于是,又拐回去找到大夫说:大夫,我虽说是光棍一条,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安排一下。你得告诉我,我还有多长时间,也叫我心里有数。大夫道:三个月。驼子点点头,向大夫道了谢,就走出了医院大门。
  从医院里出来,驼子坐在街边的一个花池旁,就开始盘算了起来。他对自己说:王驼子啊王驼子,你的命不算坏。讨了房女人做媳妇,还有个白胖小子叫你爹。这一辈子不亏了!想到米香和皮娃子,驼子禁不住落下了两滴泪。这女人带着个傻孩子,千里迢迢地来到自己家里,虽说是吃苦受穷,到底没有挨饿受冻。自己撒手一去,撇下他们孤儿寡母,怎么煎熬下去呢?
  驼子算了算,自己一共在山上种下了十八棵树,还都是小孩子胳膊那般粗细的树苗子。十八棵树苗子能顶上什么用场呢?顶不上用场就得想别的法子了。反正是,左右高低不能让米香他们娘儿俩作难。登过记,扯过了结婚证,就是自己的女人。叫过了爹,喊过了爸,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虽说弯腰驼背,孬好也算是个男人哩。既然是个男人,就无论如何不能撂下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不管。自己若是活着,任凭累得吐血,也要让娘儿俩吃饱穿暖。现在,自己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怎么才能给米香他们娘儿俩挣下一笔足够生活一辈子的钱来呢?这着着实实是件令人为难的事情哩。
  驼子这么想着,就犯起了愁。一犯起愁来就感到胸部疼痛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一条小蛇盘踞在里面,一口一口、默不作声地啮咬着自己似的。他一边拿手摩挲着胸部,一边恨恨地说:咬吧,咬吧。反正已经报废了,再咬也是白搭。
  驼子在街边又坐了一阵子,看天色已近黄昏,就开始往回赶。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四周围黑咕隆咚的,只有各家各户的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微光,看上去暖暖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叫人看上一眼就受用到心里去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家窗子里透出的亮光,驼子忍不住又掉下了泪。他站着喘了几口气,把脸上的泪痕擦干,然后,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走去。走到离门口十来步的距离,只听“咩”的一声叫,皮娃子和小羊羔就一齐奔了过来。皮娃子叫一声“爹”,小羊羔叫一声“咩”,两个好伙伴都兴奋得手舞足蹈。驼子摸摸皮娃子的头,再摸摸小羊羔的耳朵,带着他们两个一起走进屋子里。
  饭早早就做好了,放在炉子后面煨着,单等着驼子一回来就吃呢。见他们进来,米香便开始盛饭。饭是家常便饭: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盘醋腌红萝卜丝,还有一小碟四川泡菜。馍是米香亲手蒸的红薯面卷糕,汤是小米稀粥煮地瓜。这些饭菜驼子已经吃过一千回了,此刻吃到嘴里,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香、都甜、都可口。他是真想一辈子都这么吃下去,直吃到七老八十,直吃到地老天荒啊。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这饭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想到再有三个月就再也见不到米香,见不到皮娃子,也见不到小羊羔了,驼子的心里感到一阵锥心刺骨、扯心扯肺的疼痛。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转身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的窝棚下放着他下窑时穿过的厚帆布工作服,还有挖煤时用过的铁镐。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衣服和铁镐,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8
  第二天,驼子对米香说:我还想去下窑。
  米香道: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去下窑挖煤了吗?
  驼子说:我想多挣几个钱,好给皮娃子盖一所房子来。有了房子,将来皮娃子就不愁定媳妇了。
  米香还是有些顾虑,问他:你的身体能行吗?
  驼子说:将息了这几个月,感觉好了许多。我看能撑下来。
  米香沉默了。她是下了决心要跟着驼子把日子过下去哩。她早已把“嫁死”的念头丢到了一边。现在,驼子忽然又要去井下挖煤,她有些惴惴不安。她觉得,她和孩子的命运已经与这个弯腰驼背的男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她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呵护和关爱。她不能够想象,失去了这个男人,她的心能不能承受。想到那些从煤窑里抬上来的一具一具的尸体,米香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坚决地说道:
  驼子,我不要你去挖煤!
  驼子软软地叫了一声:米香。
  米香忽然就流了泪。她哽咽着说道:驼子,再苦再穷的日子我和孩子都能过。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不要你去挣那个卖命钱!我要你好好地陪着我和孩子过日子。说出这些话来,米香已是泣不成声了。
  如果米香不说这些话,驼子可能还有些动摇。现在,他更加坚定地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接下来,驼子像往常那样:该去耐火材料厂上班还去上班,下了班便去种树。他知道,他不能像预期的那样种下几百棵树留给米香她们娘儿俩了。不过,能多种一棵总比少一棵强。他一边种树一边盘算着:至多再种一个月。越往后拖,他的身体越糟糕。到时候躺到床上爬不起来就什么都完了。一个月过去,驼子又种下了整整六棵树。算起来一共是二十四棵了。驼子知道,他不能再种下去了。他得去下窑。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
  时令已经进入农历十一月,说是暖冬,天气却贼冷贼冷的,煤价像疯了一样地往上长。打煤窑的矿主一个一个都日进斗金、大发横财。他们都想趁着这个销煤旺季大大地捞上一把。为了提高产量,他们差不多已经不顾一切了。驼子没有再去瓦房沟煤矿下窑。他联系了另一家叫做杨家洼的煤矿。一说就成了。哪个矿主不想趁着这个时节多一个人干活,多挖几吨煤出来呢?谁还怕钱咬手不成?这个新矿主名字叫杨有成,长得又矮又瘦,一脸穷相,却腰缠几千万,单是女人就养了好几个,而且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哪个女人一年不花他三五十万能过得去呢?他那么有钱,对工人却又苛薄又狠毒,大家都不乐意去他的矿上干活。驼子愿意去,他自然欢迎。
  驼子是瞒着米香去下窑的。米香说过了不让他再下窑,他也答应了米香。他不想让米香跟着担惊受怕。从井下上来,洗了澡、换了衣服他才回家,所以米香一点都不知道,以为他还在耐火材料厂做杂工呢。
  由于体力的缘故,驼子只能两天上一班。尽管如此,下到第六班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再也吃不消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不行动的话就来不及了。不过,在行动以前,他要提前给米香过个生日。米香的生日在来年的春天,还有好几个月,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一天,他趁着休班的时候到集镇上去了一趟,买了二斤羊肉,一只猪耳朵,一条猪尾巴,还有一只米香最爱吃的樟州烤鸭。买了吃的,又给米香和皮娃子各自买了一身过年穿的新衣裳。摸摸兜里还有钱,又买了一把玩具手枪,一只拴了红缨子的小铃铛,一瓶葡萄酒。拎着东西回家的时候驼子想:这岂止是过生日?简直跟过大年差不多呢。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过年的感觉真是好啊!
  一路往回走着的时候,驼子仿佛已经嗅到了饺子的香味。米香包的羊肉饺子香死个人,只要吃上一回就叫人一辈子也忘不掉了。掂着一包子东西回到家,米香有些大惑不解,问他:不年不节的,花这些个钱做什么?驼子骗她说:厂里发了一小笔奖金。我一高兴,就赶了趟集。驼子要米香和皮娃子都换上他买的新衣裳,米香却是不愿意。说是忙这忙那的,怕弄脏。驼子一听就有些恼了,说道:衣服买回来就是给人穿的,怎么能怕弄脏而不穿呢?脏了怕什么?脏了咱再买。听他那口气,仿佛他王驼子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似的。米香偷偷地笑笑,心说:发了几个奖金就不认得自己是谁了。若是挣上几十万;尾巴还不翘上了天?不过,为了让驼子高兴,她还是顺从地给自己和皮娃子都换上了新衣裳。衣裳呢,都是廉价的地摊货,虽说不值钱,穿上倒也合体。驼子不错眼珠地看着穿了新衣裳的娘儿俩,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看得米香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躲到厨房里包起饺子来。驼子把玩具手枪拿出来给皮娃子,皮娃子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最喜欢摆弄的玩具就是手枪,得了一把新手枪在手里,他怎么会不高兴哩?他一高兴,便抱着小羊羔直打转转。小羊羔“咩咩”地叫着,仿佛也在替皮娃子高兴哩。驼子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替小羊羔买了礼物。礼物呢,就是那只拴了红缨子的小铜铃铛。驼子把铃铛拴在小羊羔的脖子上,小羊羔每走一步,铃铛便欢快地响一声,听上去又清脆又悦耳,叫人怎么听都听不够呢。
  米香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仿佛只是一袋烟的工夫,她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就着猪耳朵吃饺子,一边喝着葡萄酒。皮娃子最爱吃猪尾巴。驼子把猪尾巴给他,他却举起来塞进驼子的嘴里,非要驼子先咬一口他才肯吃。驼子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个啥滋味,只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饺子。吃了满满一盘子还不够,又吃了第二盘。不过,吃第二盘的时候,他的速度放慢了许多。盘子里的饺子仿佛不是饺子,而是金元宝。他每吃下一个都有些恋恋不舍。眼看上班的钟点就要到了,他还磨磨蹭蹭地坐在饭桌旁,一口一口地啜着葡萄酒。米香看他坐在那里不想挪窝,便说:累了就休一班算了,以后日子长着哩。
  驼子沉默了一阵子,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去。走出了几丈来远,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米香正弯了腰收拾碗筷,皮娃子则拿了一根萝卜缨子在喂小羊羔。小羊羔吃一口萝卜缨子摇晃一下脑袋,它脖子上的铃铛便轻脆地响一声。那响声伴着微风的吹送,像一根细丝线一样摇曳在驼子的身后,抽得驼子的心生疼生疼的。驼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再回头,然后,大踏步地往杨家洼煤矿走去。
  9
  换了衣服,和工友们一起走进罐笼里,一米一米地往地下挺进的时候,驼子的心也像绳子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着。他咬了牙,闭了眼,不让自己往上面看,也不让自己往别处想。
  下到井底,从掌子面上往里走,就进了巷道。进了巷道,工友们便四散开来开始干活。驼子故意紧走了几步,与工友们拉开距离,一个人独自在一个比较小的工作面上挖起煤来。一边挖,一边观察着工作面的地势。这个工作面他已经留意过好几回了。他早已选择好了一个角度。他知道,照着那个方向挖,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他就会挖出一个洞来。那里的煤层又虚又厚,松松地浮在那里。把身子钻进洞里,只要拿煤镐在洞顶上随便扒拉那么几下子,他就会被不露痕迹地埋进煤堆里了。然后,按照通常的进度,再过一个时辰,等工友们把煤吃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到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命归西天了。把他的尸体带出井外,米香就会得到一大笔赔偿金。靠着这笔钱,她就会带着皮娃子把日子过下去了。
  他知道这样做对矿主来说有些缺德。但,不这样做他又能如何呢?他是真的不想丢下米香她们母子两个不管啊!
  驼子一边按照预期的方案挖着洞,一边想着米香和皮娃子。他知道,此刻,米香正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织着毛线衣。皮娃子一定在摆弄他的新手枪。小羊羔呢,肯定正卧在皮娃子的身旁咀嚼萝卜缨子哩。它每动一下,脖子上的铃铛肯定会轻脆地响一声。驼子真想再听一次那响声,再看一眼她们母子啊。可是,他是真的没有那个福分了!他的肝部生了癌,他的躯壳已经是一堆废物了。此刻,在他挖着煤的时候,他感到胸部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那疼痛使得他双腿发软,两手颤抖。他勉强地撑持着往里挖。每挖一下,米香和皮娃子的影子都会交替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一次。在想象中,他们的面孔亲切而又安详,姣好如天上的圆月。他叫一声米香,挖一镐煤。再叫一声米香,再挖一镐煤。一个多时辰以后,那个预期中的洞已经基本成形了。他把身子钻进洞里试了一下,不深不浅恰恰好。如果洞顶的煤按照设想的方案往下落,刚刚可以掩埋住他的头和胸部而暴露出他的腿脚,这样工友们就可以顺利地拖出他的尸体来了。
  不过,在进行最后一个动作以前,他还是犹豫了好一阵子。他是真的不想死在这黑暗幽深的井底之下啊。他想穿上米香织的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