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74
睿韪苫畹氖焙虬阉遣氐缴砩希僬一崴偷胶炱烨拍潜呷ァ!?br />
抓偷儿!抓偷儿!泥水工大呼小叫。
所有人都挺起了脖子。泥水工指着吓呆了的小兵喊,就是他!人群一涌而上,将小兵围住了,那些自己也在偷东西的人,表现得格外积极。他们把小兵掀翻在地,扒掉了他的裤子,因为泥水工看得明明白白,小兵是把钢筋塞进裤子里去了。这一扒让众人傻了眼:那正是旧历六月,天热得石头都在冒汗,身上穿条短裤也嫌多,小兵却穿了两条裤子!里面的那条,裤脚用尼龙绳扎得死死的。人们扒掉他第二层裤子,几根四五寸长的钢筋就抖搂出来了。(钢筋从裤腰塞进去的时候,把小兵的腿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
拳头、脚尖、锹把,都像多少天没吃饭似的,朝小兵身上又扑又啃。小兵在被扒掉里面一层裤子时,恐惧得脸色发白,待棍棒拳脚朝他扑咬的时候,恐惧反而消失了,只是痛,于是大声呼喊叔叔们饶命,细瘦的胳膊,在头部和胯部间快速地移动着,并将身体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大家听不到他的求饶,继续打。直到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工人们才罢了手。
小兵身上血肉模糊,头上流出的血,把粘满水泥浆的头发都打湿了,看上去乌黑乌黑的,很脏。工人们吓住了,本能地抬头朝四周看。这一看就看到了陈太学。
陈太学黑着脸,肿着嘴,站在十米远的地方。
工人们想起陈太学说过的话,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贼,再一次把拳头和棍棒向小兵砸下去。
看着那些惟命是从的工人,陈太学猛然间闻到了权力迷人的芳香。
这时候,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陈福从岳父家回来了。看到工地上可怕的一幕,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将车停下,边往这边跑边高声呼喊:一群疯子!流氓!……
话没说完,他就碰到了父亲的眼神。那是把鸡蛋也能煮熟的眼神。
陈福一个趔趄,停下了脚步。
他拖着手,缩着脖子,远远地望着。他已经看不见打人的场面了。他只是寂寞。
在靠近海边的那个遥远的工地,他也曾被人这么欺辱过……
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了,想到家里的母亲和深山更深处的父亲,脑子电光石火般地清醒过来,用手臂护住头,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救他的人。他看到了马芬。马芬站在几十米外的食堂门口,端着半盆水,卟地一声泼了,朝这边瞅。小兵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分开棍棒,裸着下身跑向马芬,可他的腿伤得厉害,还差几米远跑到马芬跟前时,他就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马大娘——
马芬本来不想管这事的。丈夫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老板,使她打心眼里觉得,不管丈夫做什么他都是对的。但小兵的这一声喊,让马芬的心软了,让他想起小兵给她背过的肥料和柴垛了,她说,今天就算了,不要再打了,小兵你自己回家去,不要在这里干了……
这时候,陈太学进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烂朽朽的藤椅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福把小兵的裤子拿了过去。小兵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自己穿不上,陈福帮他穿上了,并偷偷地往小兵的裤兜里塞了三百元钱。
小兵一蹶一拐地走下了翠屏山,从家里带来的被子也没拿走。
翠屏山上的别墅群已大体成型,但还有几项工程没修,主要是广场、步行街和健身中心,陈太学承包到了广场,那个广场叫日光广场,很气派。张保国对他说,这项工程做完,还有更多的活等着你陈太学:市里决定,要把高州城继续向外扩展,加快高州市城市化进程,跟上与国际接轨的潮流。
谁也想不到,——可以说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日光广场动手修了十来天,就出了一件大事:张保国被逮捕了!
陈太学听儿子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刚从都江堰回来,一个人在租房里,正往那个小本子上记录这次去都江堰的花销。陈福话没说完,陈太学的手机就掉到地板上了,他捡起来,吹了一口灰,听到儿子的声音还在那里面响起。他说你个狗日的,你听哪个说?陈福说贺经理二十分钟前到翠屏山走了一趟,是贺经理说的。
陈太学关了电话,突然嚎啕大哭。
他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就对着门哭。由于脖子短,他的声音好像出得特别快,特别粗壮。
他甚至想把门打开,朝着外面喊。他也不知道喊什么,就是想喊。
半个时辰之后,陈太学出了房间,往翠屏山赶,他要面对面让儿子把那事再说一遍,还要从别人口中印证。消息是确实的,人人都知道了。而且有人还蛮有把握地说,张保国这次是因为经济问题落马,发端却是见惯不惊的权力之争。局长马上要退了,张保国想当局长,另外一个副职也想当局长,双方都铆足了劲儿死掐对方。那个人手脚比张保国快,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完全掌握了平时给张保国送钱最多的包工头(这其中不包括陈太学),一个一个找他们谈话,让他们联名状告张保国索贿。他许诺,只要这事办成了,以后就把大工程给他们做。这些包工头平时在张保国面前卑躬屈膝,但心里都是怀着怨恨的,既然卖了张保国有好处,那就卖吧。张保国就这样栽了。(陈太学由此判断,那些包工头肯定也跟他一样,有个秘密的小本子。)
本来,上面准备将张保国最后发包出去的一批活收回来,但那样势必引起混乱,就罢了。
陈太学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把老婆和儿子都找到自己办公室,沉着嗓门又声色俱厉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了,不管谁问你们啥,你们都装着啥都不知道!马芬说,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嘛。这是实话,陈太学的那个小本子,是他的绝秘文件;他每次到都江堰,都给老婆和儿子撒谎,说是去进材料,马芬根本就不懂工地上的事,陈福是能不招惹父亲就不招惹,父亲是不是进材料去了,陈福根本不关心。他们能知道什么呢?
说完这些,陈太学又独自回到租房,将那个小本子拿出来,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摁燃,却不动,直到打火机上靠近火苗的塑料烧焦了,成黑色的一团了,他那根受过伤的、翻翘过来的大拇指,也被烤得皮肤打皱了,他才将打火机熄掉。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左手上的本子,之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还差两页,这个本子就记满了。
本子上记下的不仅是张保国的罪状,更是他陈太学的屈辱。
他眼睛一闭,又将打火机摁燃,把本子点着了。
蓝幽幽摇荡着的火光,在风里发出卟——卟——的响声,像是叹息。
当最后一丝余烬挣扎几下就归于彻底寂灭之后,陈太学对着那堆黑乎乎的灰烬说,张保国呀张保国,你平时说我耿直,我也算耿直到家了,我把本子都烧掉了;你都江堰的那个“表妹”,我同样不会说出去,你放心,不管谁来我这里查访,我都不会说。我陈太学该对得起你了吧?
想到都江堰,陈太学又警觉起来了。住在别墅里那个寂寞的女人,对这边的事当然是一无所知,她再给张保国打电话,肯定是打不通的了,就只好给陈太学打,陈太学现在怎么能接她的电话呢?想到这里,陈太学迅速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跑出去换了手机卡。
就在那天,陈太学被传到了专案组。他除承认陪过张保国打牌之外,对别的事滴水不漏……
没过多久,张保国被公开庭审。法庭在老城,陈太学抽时间去听了。陈太学把这一天看成是对自己具有非凡意义的一天,因为他觉得压在自己脊梁上的那块石头崩塌了,碎了!虽然还是穿着不值钱的衣裤,但在昨天夜里,他让马芬用瓷盅装上滚烫的开水,把衣服上的褶皱都熨平展了。他去得很早,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等待着将被告人押上来的神圣时刻。
坐了不到十分钟,他听见不远处有压抑的抽泣声。那时候厅里的灯并没全打开,光线很暗,看不清是谁在哭。陈太学好奇地往那边移了两个凳位,才终于看清了——那是张保国的妻子!
很长时间以来,陈太学的心没再这么痛过了,可现在却痛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多次陪张保国去“做保健”的事,想起都江堰那栋豪华别墅,他真想对旁边这个披散着长及屁股丫的头发、已明显憔悴下去的女人说:妹子呀,你哭啥呢哭,你没啥好哭的!
张保国终于被警察带上来了,坐在被告席上。
陈太学紧张得手心都快被汗水淹没了,挺直腰杆,比张保国坐得还正。
庭审法官问 :被告人张保国,你是否还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答:报告法官,我没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的声音是出人意料的洪亮。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他从骨子里认罪伏法的表现。张保国并不是不认同社会规范和道德的人,恰恰相反,这些东西已浸入他的血液里,他做着违背法律和道德的事情,心里不是没有罪恶感,只是,当这些事不被发现时,罪恶感就被他自我消解和淡忘了,一旦被揭露,他便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罪孽深重。此时此刻,他脑子里一点也没想到那个把他推下悬崖的副局长,他只有悔恨,只有良心带给他的深深的不安。
庭审法官问 :被告人张保国,你是什么时候被拘留的?
张保国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庭审法官问 :被告人张保国,你被捕前干什么职业?
听到这里,陈太学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在发出声音,要不是死死地咬住牙齿,嘴里怕也会发出声音,果真如此,他就要在法庭上出洋相了。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掀帘子的一刹那,他望了一眼张保国妻子的座位。那里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
外面阳光灿烂。这是陈太学进高州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照耀。他没立即去工地,也没回租房,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的步子迈得很轻快。他甚至想飞。
走了好一阵子,他的腿才有点沉了,步子也才慢下来了。这时候,他东瞧瞧西望望,觉得这座城市原本跟他也是很亲近的。他来高州城这么多年,还亲自参加了新城的建设,儿子儿媳也在新城买了房子,可他一直觉得高州城离他异常遥远,他不管站在街上的哪一只角,都感到距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家夜总会前。
他站在夜总会门外就不动了。
娘的,陪张保国去做了那么多次保健,我都是在大厅里过夜。
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
他一连问了自己三声,才做出回答:老子也要去做!
张保国不敢在高州城做,我敢!
他腿一抬,大步迈了进去,高声喊:做保健,全套服务!……
从夜总会出来,陈太学却懊丧到了极点。
进去时那么豪迈,但给小姐数钱的时候,他的手就哆嗦起来了,就开始骂自己是畜生了。
他垂头丧气地往工地上走,还没走到红旗桥,就看到贺经理迎面而来。贺经理个子也很高,只是不像张保国那样漂亮、整洁。陈太学打起精神,抢上两步,叫了声贺经理。贺经理直杠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没理他。陈太学以为贺经理没听见他喊,也没看见他人,就转身追上去,给贺经理递烟。贺经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手一拐,差点把烟碰掉了。
直到贺经理消失在午后的人流中,陈太学还站在原地。
他没去工地,回了租房。他是怎样走到租房,并躺到床上去的,事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那块他以为已经卸掉的石头,又重新压住了他的脊梁,而且比以前更加沉重。
他呻吟着后悔:陈太学呀陈太学,你为啥眼光就那么浅,不事先跟姓贺的搞好关系呢,你以为自己聪明,其实只不过是他妈的是一条狗!你就是一个当狗的命!
这时候,他才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张保国来了。张保国说话算话,这一点所有包工头都承认,而听那些经常跟贺经理接触的包工头说,贺经理说出的话就相当于他吐出的一泡口痰。贺经理比不上张保国。从私人方面说,张保国对他陈太学是有恩的,他不仅让陈太学富了起来,还特别信任他,那次陈太学去接受专案组调查时,人家问的全都是张保国受贿的事,对他在都江堰养情妇的事情,只字未提,这就证明,张保国的确只把那件事对陈太学说了。
陈太学想着这些,禁不住为张保国,也为自己,悲伤起来了……
如果他不想再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