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12
女儿:还不快给赔个罪!老蒲的女儿挂着泪水,对昂首阔步走出老远的陈太学说,同志,对不起。
跟在陈太学后面的小兵几人,再一次被他镇住了。可陈太学的老婆、儿子和儿媳却不理解,尤其是马芬,此前商量过要来镇上买鞭炮、花生、糖果,从没说过要买毛毯的呀。虽添了一个秀莲,可死了一个老太婆,家里的被具是够用的,就算要买床新的给儿子儿媳盖,也没必要买那么贵的毛毯呀,更没必要买两床呀!尤其是,那块一巴掌就能拍烂的玻璃能值几个钱?二十块不得了么,丈夫却扔出去八十块!马芬觉得,陈太学今天简直是疯了!
可她并没制止他,因为她也被丈夫的怒火和架势镇住了。
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陈太学,现在才感到心里舒服了些……
除夕晚上,陈太学就要放鞭炮了。那是冬日里一个少见的晴天,只是空气干冷。陈太学家很早就吃了晚饭(粮食都是村民送的,陈太学要给钱,可送粮食的人说啥也不要),陈福就照父亲的吩咐搭一架楼梯,搁在院坝边那棵古老的杏树上,爬上去绑架子。村民一问,才知道他是去搭“炮台”。天光刚刚收尽,星星还没出来,如战火般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陈福坐在绑好的架子上,手里支一根长长的竹竿,让鞭炮在那竹竿上炸响。那根竹竿上的爆完了,站在树下的陈太学又把另一根捆上鞭炮的竹竿递上去。
那天夜里,除了陈太学家,整个大荒村没一家敢放鞭炮,即便买了几颗的,也不敢拿出来放。更不要说烧爆竹了。陈太学家的鞭炮放了几个小时,硫磺硝烟笼罩了整个村落。那棵见证了岁月苍桑的老杏树,年年春天都要开一树粉红的花朵,夏季奉献硕大的白果,可从那以后,它就没再发芽,更没开花——它死掉了!村里人说,那棵杏树是被它主人家的富贵吓死的……
鞭炮声停下来后,村里很多人都陆陆续续挤到陈太学家去了,连那些想打麻将想得手痒的人,也暂时不上牌桌,先去陈家看看。陈太学家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陈太学把进来的人暗地里数了数,他发现,除了何奎一家,差不多都来了,这就证明,今晚上没有人去何奎家坐!而除夕夜谁家的客人最多,历来都是最检验人气的,——要是往年,何奎家早就挤爆了。
陈太学的心里,又涌起从镇百货商场出来时的那种舒服感。
一个偌大的簸箕放在靠门的地方,里面花生和糖果混杂在一起,不管是谁,只要跨进门槛,马芬都捞一捧递过去。那些人将这些奢侈品往荷包里揣,心里喜滋滋的,说,我们来看看陈福家的。秀莲坐在正对门的火堂边,一进门就能看见,由于初婚,她脸上的小痘痘变得更多更密。
每进来一个人,陈太学就给秀莲介绍,意思是让秀莲打声招呼;只要她打招呼,普通话就出来了。可是,秀莲自始至终没打过一声招呼!她的招呼就是笑,笑一笑就完了。这女子,只有做生意的时候才伶牙俐齿,平时就像个泥菩萨。陈太学说,秀莲,他们没去过高州城,你祖祖辈辈都住那里,你就给他们说一说那里的事嘛。秀莲又是一笑,不过到底说话了。她说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是住在乡下的,有事才往城里跑一趟,我能说出个什么来呢?秀莲的话一出口,陈太学的脖子就梗起来了。她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高州土话!陈太学说,秀莲,你像平时那样说话嘛,你这样说话他们听不懂。可是村民们马上说,不跟我们这里的话一样吗?很好听的呀!秀莲也说,都是一条河上的人,咋听不懂呢?——还是高州土话!
陈太学的手上出汗了。他觉得,由他挑选的这个儿媳妇,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
秀莲说话声音柔和,而且一说一笑,村民觉得她挺平易近人的,于是也想表达对她的亲切。乡里人表达亲切的方式很特别,说白了就是拿男女开玩笑。一个陈福该叫嫂子的人伸了脖子说,陈福,你婆娘没爬过山,上来的时候是不是你背的?听了这话,陈太学和马芬的脸色都变了,婆娘这个词用在秀莲身上,实在太难听了。这不等于是把秀莲的身分降得跟她们一样!马芬此前并没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她有了,当她将花生和糖果递到别人的手里,别人抖抖索索又急不可耐地伸手过来接的时候,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就像搔痒痒,搔得她浑身通泰。因为这种感觉的存在,她猛然间就理解了丈夫在百货商场扔出八十块赔一张玻璃的事情。
陈福那时候没在屋里,他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街檐上,也就是他奶奶坐着死去的地方,并没听到那个嫂子的问话。陈福没回话,柴屹崂里一个声音却回话了:他们那里不兴叫婆娘,都叫爱人。大家这才注意到陈太良蹲在那里,话就是他说的。哥嫂回来了,侄儿和侄儿媳妇也回来了,陈太良感到多么幸福,虽然今天团年的时候哥嫂没叫他一起吃,嫂子也没像对待别人那样,给他糖果和花生,但他进屋来,哥嫂并没赶他出去,这使他觉得,自己还是有靠的 ;母亲去世后,他就没有靠了,只能靠哥嫂了。
问话的嫂子很尴尬。尽管陈太良是一堆狗屎,可他今天是代表哥嫂说话。这从陈太学和马芬的脸色就看出来了。嫂子的尴尬也就是全体村民的尴尬,大家又咸话淡说地呆了一袋烟功夫,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一走出陈家,身上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
正月初一这天清早,陈太良去山里给哥嫂砍柴。雪在一夜之间把大山都落白了,中午过后,陈太良背一大捆青冈棒回来,卷曲肮脏的衣领里冒出腾腾热气,眉毛和胡子上却挂着冰花。那时候陈太学他们已吃过饭,见陈太良把柴倒在了街檐上,马芬便黑了脸,去给陈太良添饭菜。她只给陈太良添了一份菜,是猪蹄花。陈太良坐下就吃。他首先去拈猪蹄花,拈起来一块,是光骨头,再拈一块,还是光骨头。一整碗蹄花,都是把肉炖化了的光骨头。陈太良把骨头的一端嘬进嘴里,滋溜溜地吸里面的油。
陈太学之所以要这么多柴,是因为他要请客。大请。不是请从镇上帮他把东西背回来的几个人,也不是请给他送粮食的人,——说是大请,其实他预备的客人只有一个:何奎。何奎现在还没回来,听说初二、最晚初三就回来了。他请何奎的菜,计划了满满一桌,除了鳖,还有特意从金沙滩购来的希罕之物。陈太学相信,那些东西何奎不仅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他要用这顿宴席让何奎明白一个道理:在现今的社会,能挣钱才是本事,你大学生怎样?挣不到钱,大学生也顶球用!
可是,一直等到初六,陈太学不得不第二天就离开了,何奎也没有回来。
没能请上何奎,简直成了陈太学的一块心病……
初六那天晚上,有九个人去找陈太学,都是想去他手下打工的。这其中包括从外省回来的几个人。看来陈太学的确发财了,跟着他干,就不必跑那么远的路,不仅节约了一大笔车旅费,还能在一年中多回来两趟,照看家里。陈太学适当地摆了摆架子,就说,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我都收下了。他正需要工人呢。他工地上很多人都走了,那个没吃陈福喜宴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一时刻悄然离去的。九个人刚出脚,小兵的母亲来了,她是来求陈太学把小兵带走的。这个年纪轻轻就枯萎了的女人,走路时眼光总是看着地下,好像前一时刻她才丢了钱包似的。来找陈太学之前,她跟儿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小兵怎么放心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呢?可她说,我这鸡爪疯也不常发,家里就那点田地,我做得出来。小兵还是不愿离家,话说尽了也不听。她给了儿子一巴掌,骂他是没出息的东西。儿子哭了,她没哭。她把眼泪吞进了肚里。儿子都快满十七岁了,过几年,就该成家立业,而她和丈夫显然没有任何能力为儿子做些什么,只得狠心地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己去寻条出路。
陈太学本来不想要小兵,那九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出外做工的经验,小兵却只懂得做庄稼。但马芬为小兵说了情。小兵那孩子实在太乖了,虽然从小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可他脸上没有苦相,老是单纯地笑着,又特别懂礼貌,不管对谁,该叫啥叫啥,从不乱辈份;在整个大荒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小兵那么“简便”(愿意帮助人)的,他不知帮马芬背了多少捆柴,背了多少袋肥料;最难的是背肥料,从镇上买来,小的五十斤一袋,大的百斤一袋,要爬那么高那么陡的山,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真是难死了。只要小兵碰见马芬背肥料,都把马芬的肥料接到自己的背篼上,压得他的嫩骨头嘎吱嘎吱响,汗水走一路泼一路。背回来后,马芬留他吃饭,他说马大娘,做这点事,吃啥饭呢。他连一口水也不喝,就消失在巷道里……
第二天一早,陈太学一家带着招募来的十个工人,离开了大荒村。
陈太良把哥嫂送出了门。直到哥哥走过村口那棵枝桠蔽日的檬子树,他都怀着期待,总觉得哥哥会回转身给他几十块钱花的,但陈太学没有回来。陈太学连头也没回。
回大荒村之前,陈太学已经给张保国拜过年了,由于现在没过正月十五,自然还要再去拜一次。陈太学这一拜,又为自己揽到了一桩新差事。张保国说他有个表妹住在成都都江堰,前些日,表妹被她那狼心狗肺的男朋友给骗了,寻死觅活的,很可怜,张保国说他本来应该亲自去看看她,可新年伊始,市里会议很多,实在脱不开身,希望陈太学帮他去走动走动。
陈太学为难地说,就凭我这样儿?张保国给他打气,说你去就是了,没关系的,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既然如此,那就去吧。陈太学当然不会打着空手去,他提了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着他从亲家那里买来的鳖,还有十余斤银耳,此外身上还揣着五千元钱。那女子并不住在都江堰城里,也不住在都江堰景区,而是顺着岷江往上游走,离开景区之后,还有二十多分钟车程。那真是一个美得让人发愁的地方,岷江在这里变得很窄,碧蓝得像溪流似的,每一丝水纹都幻化出宝石般的、仿佛能称得出重量的光芒。江上有座宽大的木板浮桥,陈太学从桥的南岸走到北岸,便进入了葱茏苍翠的竹海,竹海里铺着整洁舒缓的石梯,石梯两旁,除了竹,还有珍贵的桫椤树。林子里没什么动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只有竹叶雨点一样无声地飘落。陈太学爬出一身汗,才看见了隐藏着的点点白房。这是岷江北岸著名的“竹雾别墅”。
陈太学见了张保国那个只有十八九岁的表妹,把礼物和钱给她,屁股连凳子也没挨一下就离开了。她浑身珠环翠绕,骄傲地挺着下巴,一点也没有张保国说的寻死觅活的样子!尤其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陈太学开始误认为是女子的母亲,可她在女子面前垂首哈腰,恭恭敬敬,分明就是一个保姆。
陈太学明白了,那女子根本不是张保国的表妹。
张保国派他来,不是劝慰,而是让他帮忙拿钱养。
他的腰就像被人砍了一刀!
在老家获取的那一点豪情,早像气泡一样破裂了……
从那以后,陈太学每隔些日子就自动跑一趟都江堰,送去特产和几千块钱。他把每次的花费都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却从不向张保国提起。张保国倒并不装聋作哑,一有机会,他就问陈太学,你又给我表妹送东西去了?陈太学把两只手握起来,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那叫啥东西呀!这时候,张保国总是像对自家人说话那样,嗔怪一声,你这个陈太学呀!
从张保国这个角度讲,他真是把陈太学当成自己人的,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人。认真说来,陈太学究竟给了张保国多少好处?难道张保国真就希罕去金沙滩吃饭,希罕在麻将桌上赢他一些钱,希罕他隔三差五地提来几只鳖吗?老实说,张保国并不希罕这些,他手下和别的包工头送给他的,比陈太学不知超出了多少倍,但张保国看得很清楚,那些人都不及陈太学耿直,不及陈太学可靠。有两件事情给了张保国很大的触动,一是陈太学在高州城请不到他,竟然不辞辛劳追到成都去请,二是陈太学的母亲去世后,他还陪着打了一整天牌。这第二件事,是陈太学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说出来的,那天他请张保国喝酒,陈太学喝多了,就像孩子一样哭,像孩子一样说到母亲。跟张保国一起的人,把陈太学像训狗一样地训斥,但张保国没有,近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灵魂中还有柔软的地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