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39
  啪砬W牛啪砻凰簿筒荒芩!?br />
  可他实在熬不住了……
  仿佛是在极其荒凉的远地,有一个缥缈不定的声音朝陈太学喊:陈太学你睡吧,你当牛做马地劳累几十年了,也该休息一下了!
  这个声音叫走了陈太学的灵魂,他翕着嘴,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妈的怎么没烟了?
  陈太学猛然惊醒,出门去买了条中华烟来。
  他把烟一放,几个人就抽上了。谁也没问这烟是怎么来的。
  次日凌晨,牌局才散伙。
  陈太学回到租房,脊背弯成一张弓,不停地呕吐,呕得鼻涕和着泪水一起流,五脏六肺像都要冲口而出。可他只呕出了一大堆黄不拉唧的酸水。
  他每呕一下,就急促地呻吟几声,随后就叫,儿哪……儿哪……
  然而,没过几天,陈太学就把打麻将学会了。
  那天张保国见他上了桌,嘴角翘起来笑了一下。张保国笑起来是很好看的,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张保国说,陈太学你还行嘛。陈太学嘿嘿地笑。陈太学笑起来就不好看了,他脸上皱纹多,嘴阔,牙齿黑黄黑黄的,他笑得越厉害,就越给人一种哭的印象。
  许多时候,陈太学真是想哭,真想把他的心事向人诉说,可是,牌桌上的人谁会听呢?谁又在乎他儿子是中了举还是跳了河呢?不能对人说,陈太学就对麻将说,每摸一颗麻将,他就对它说一声:伙计,我的儿子跑了!他本来是很听话的孩子,本来是当大学生的料,可不知咋的,他不参加考试了,说跑就跑了!麻将在他手里变得湿淋淋的,麻将也像在流泪……
  陈太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陪张经理打牌不仅仅是陪,更不是来赢钱的。只要跟张经理坐在一起,他就必须输,而且输得要有水平。经过接连不断的实践,陈太学对“陪”的含义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有时候,他是陪张经理,而有时候,他又是帮张经理陪人。这其中的区别,全靠一双眼睛去观察。如果张经理跟来的那些人说话,屁股是坐得稳稳实实的,也基本上不笑,证明那些人不是张经理的下属,就是比他级别低,这样,陈太学就大胆地把钱输给张经理;如果张经理的屁股依然是坐得稳稳实实的,但他经常笑,笑的时候只是嘴笑,眼睛不笑,证明这当中有张经理的平级,哪怕有比他级别高的,也不是一个系统,这样,陈太学照样可以大胆地把钱输给张经理,只是对做假的水平要求更高一些,输了钱之后还要装模作样地抱怨几声;如果张经理只坐了半边屁股,有半边屁股是欠起来的,上身是前倾着的,笑的时候,不仅嘴笑,眼睛也笑,那陈太学就知道了,这个钱,只能给张经理输三分之一,那三分之二,则必须输给让张经理如此不安的人。
  每次故意输一把牌,陈太学都在心里把那笔数目狠狠地刻下一刀,回去之后,他再详详细细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除了陪打牌,陈太学还要陪张保国外出。只要张保国私自离开高州城,都不愿带别人去,只带陈太学。他看重的依然是陈太学的耿直。张保国私自外出都是为了“做保健”。他从来不在高州城“做保健”。张保国“做保健”的时候,陈太学都像第一次去成都那样,在大厅里过夜,事后为张保国买单。对这一笔开销,陈太学也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蛇大孔大,陈太学发现,自己虽然挣了钱,但细算下来,送出去的也真不少!那些钱本来是他陈太学的,却不得已拿给别人用了,这让他很不甘心。他盘算着从别的方面去想些法子填补一下。从材料上节省已不可能,如果再节省,他修的房子就会变成豆腐渣了;除此之外,如果不打一打农民工的主意,还有什么法子好想呢?
  意识到这一点,陈太学很矛盾,赖掉冉老头等人的工钱那件事,一直是他心里抹不去的阴影,他怎么能再做对不住工人的事情呢?那天,他独自坐在工地上的办公室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你也是农民,也是从下苦力过来的,可不能对他们胡来。同时他又不停地为自己开脱:我又不是赖他们的钱,我只是打算像其他包工头一样,工资压一个月再发。在高州承包建筑的老板,只有陈太学才是当月发工资,陈太学知道农民工挣下的钱,是家里的柴米油盐,是孩子的书学费,是老人的棺木,也可能是命,耽误了一个月,孩子就可能没法上学,躺在医院里的病人,就可能被赶出去,从此一病不起。陈太学懂得这些,所以他不愿意拖欠农民工的工资。
  可他现在想,情况哪里就有那么严重呢,以前不准农民进城打工的时候,不照样在活人吗?我家里那么穷,不照样把儿子送到高中了吗?……
  这么一想,他就定了心,也开始隔月发工钱了。
  陈太学的本意,是想把钱存在银行多得点利息,可事实上,隔月发钱的好处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目前,随着开发项目的不断增多,农民工的流动也越来越频繁,高州城规定,如果农民工想离开,只要提前一月向老板打了招呼,他离开时就必须把工钱全部付清。对老板们而言,要应付这办法实在太容易了:你来打招呼的时候,我不同意不就得了?不同意就等于没打招呼,要走人你就走吧,反正有一个月工钱是拿不走的。
  说实话,陈太学还把这事做不出来,只要有人来打招呼,他都同意,到时候都把钱如数付给人家。可是,离开他工地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工人们对陈太学是巴心巴肠的,就因为他能当月发钱,现在他也压工钱了,许多人失了望,就不想跟他干了。对此,陈太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我也做得仁至义尽了吧,凡是打了招呼的,我都把钱给了,平时待你们也和和气气,哪像其他老板,动不动就黑脸,就骂人,可你们却不领情,要离开我,拆我的台。
  从那以后,再有人来打招呼,陈太学就不同意了。
  这样一来,工人们即便想走,到底又舍不得那一个月工钱,只好被迫留下来。
  但也有不得不走的。在陈太学的工地上,有个叫沈志国的人,三十七八岁年纪,满脸胡茬,他本来是砖匠,可那段时间,高州连降暴雨,山洪骤发,巴河像孤寂惯了的老人,那些流放出去的儿孙,突然毫无预兆地都回到了她的身边,显得特别的亢奋和喧闹,从红旗桥到陈太学工地的这段路,有长达六十米被从翠屏山下来的洪水冲毁了,车过不来,水泥也就运不到工地,因此,包括沈志国在内的一些人,就临时做了搬运工。搬一袋水泥,可得一元钱。这对农民工而言是相当诱人的,只是水泥太沉了,随便一袋都是百多斤重。沈志国好像生怕别人把水泥搬完了一样,不断地告诫人家,你气力小,你不行!那些人的气力的确都不如他,刚把袋子扛上肩,脖子上的青筋就绞成了绳子,迈步的时候,两条腿撇成了两个括号,可既然能挣钱,既然自己没被当场压垮,就都沉静无声地挣扎着。
  沈志国见码在桥头的水泥越来越少,很焦急,于是把两袋扛在肩上,左肩一袋,右肩一袋!
  第二袋水泥上身的时候,他的头晕了一下,同时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咬掉的是他的力气。他定了定神,朝前走了两步,这一走,他听到身体内部发出吱的一声响,像气球被锥破了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生铁的气息从喉咙里蒸了上来。他使劲吞了几口唾沫,把那股热辣辣的味道吞回去了,又继续朝前迈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力气还在!
  他扛着两袋水泥,比别人扛一袋走得还快。
  当他把肩上的重物卸下去的一刹那,那股类同于生铁的气息又起来了,而且异常坚硬,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从嘴里冲了出来。
  那是一口殷红的血。
  这口血本来早就要出来的,可它好像明白,如果它出来了,沈志国就不可能将这两袋水泥扛过来,于是它顽强地留在了沈志国的身体里,最后一次为他长劲,帮助他挣了两块钱。
  沈志国看着地上的血花朵一样枯萎,古怪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伤元气了,按他老家的说法,是伤“统子”了。伤了“统子”就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他有些害怕。可是他几乎就没有多想,用袖口把胡子尖和嘴皮上的血丝抹掉,捧了两把撒落出来的水泥,把吐出的血埋了,又朝桥头走去。
  尽管他只扛了一袋,但他明显感到不行了,那袋水泥在他肩上变成了石头,变成了铅……没走多远,水泥袋就自己滑落了,随即,沈志国又吐出了一口血。
  带着金属质感的腥味儿,在空气里弥漫。
  这回有好几个人看见了,他们都扔了肩上的东西,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把他扶进了工棚。
  沈志国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出来,虽没再去扛水泥,可他到工地干别的事了。
  吐血是有惯性的,只要开了头,别说下力,就连咳嗽也会把血咳出来。沈志国就是这样。他没有恐惧,可心里充满了忧伤。在工地上,沈志国的话最少,也只有他从来不谈自己家里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他的景况,只是从他一年到头都不穿袜子看来,反正是好不了的。但是,你身体都弄成这样了,还图个啥呢?大家劝他回去算了。
  事实上他自己也想回去,即便死,也死在世代祖居的村落里,可再怎么说也要再坚持一个月,先打声招呼,下个月走的时候把工资领全。
  陈太学知道沈志国吐血的事,沈志国去他办公室,还没开口,陈太学就说,志国,我理解你的难处,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谁管理这么大一个工地,都不容易。沈志国说陈哥,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呀。陈太学说,你还是没理解我,你没办法,未必我就有办法?你想想,要是我在你这里开了头,别人都跟你学,大家都走了,我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你走不走是你的事,反正我又没赶你。沈志国说陈哥是没赶我走,陈哥待人好,可我实在挺不住了。陈太学脸色阴下去了,声音也放大了:我吃亏就吃亏在待人好!你挺不住,我也不强迫你留下来。
  沈志国本来就不会说话,这时候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舔了几下嘴唇,走了出去。
  他没有离开工地。
  但几天之后,他又吐了一次血,而且吐得特别厉害,不得不走了。
  直到沈志国离开工地大半天,陈太学才听说,他站在办公室外面,望着熙熙攘攘的红旗桥,想象着沈志国背着帆布包慢吞吞地跨过桥去的样子,身上的某一处震动了一下。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陈太学一直都很郁闷,一直都在为自己寻找理由。他想到了他故意给张保国输钱,想到了陪张保国去“做保健”,觉得你沈志国虽然白干了几十天,可你在我面前,不像我在张保国面前那样低三下四吧?同时他也想到了儿子,听说儿子也在建筑工地上,也受着老板的盘剥——想到这里,陈太学直想哭——既然我儿子都在受罪,你叫我怎么说呢?
  想了这些之后,让陈太学震动的地方感觉迟钝了,更不像当初赖掉冉老头他们的钱时那么心痛了。但他还是很郁闷,很迷惑,因为他拿不准:自己找出的这些理由,究竟算不算理由?
  冬天到来的时候,陈太学的母亲走完了她生命的里程。那个孤独的老人死在冬日的早上。那天她起了床,把猪食煮好——煮猪食的时候,她照例和做饭的媳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锥心刺骨地互相攻击,自从陈福离家出走以后,两个女人攻击得就更加厉害了——就搭根凳子到门外去,靠着黑乎乎的木板墙坐下来。那时候,毫无热气的太阳正升起来,可死亡却降临到这个老人身上了。死亡来得很突然,简直不知道它是来自天空,来自大地,还是来自老人的身体内部,它一来就把老人笼罩了,弥漫了……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奢华,光响器就请了九拨,这在大荒村是前所未有的。但陈太学回到高州城后,喉咙里老是埋着一只苍蝇,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主要还是与他儿子有关。邻近村子里来“坐夜”(吊丧)的,都要问起陈福,这真是往陈太学的心窝里扎针。何奎的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咬着根竹烟筒,开口闭口“我儿子说”。村里谁家婚丧嫁娶,都在几层院坝里放了八仙桌,饭时当餐桌,饭后供人打牌和闲聊,只要何奎的父亲在哪张桌上坐下了,四周就围了许多人,向他打听国家大事。本来是母亲的丧事,结果倒成了那老头子的新闻发布会了!
  陈太学不愿意想这些,可又不能不想,想起来就不能不伤心。只是他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