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
左思右想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36
更让他心里不安,时时刻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好像路边的小草,巴河里手牵着手涌向黄色堤岸的波浪,都知道他赖掉了农民工的钱。
他再次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把精力都用来探听张保国那里的消息。
张保国是一个把牙帮咬得很紧的人,但只要开口,就说话算数。陈太学一去问他,他就扔给了陈太学一块肉。这块肉说不上肥,但已经是肉,不是骨头。他拿一栋用着服务中心的楼房让陈太学修,只有三层。张保国说陈太学你能拿得下来吗?陈太学说张经理我能。张保国说这可不是你在老家修猪圈。陈太学说我知道张经理。张保国将脸一掉,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哨音:陈太学呀陈太学,你咋就有这么大的胆子呢?陈太学摸不透张保国的意思,只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张沉下去的脸。张保国的脸总是给陈太学一种错觉,他分明知道张保国只有三十多岁,而且他脸上的皮肤像上了蜡一样光洁,可陈太学有时候觉得,张保国看上去像有四十多岁,甚至五六十岁。在张保国身上,没有丝毫年轻人的影子,他依赖自己的年轻,却又把年轻人的朝气深深地埋起来。在他看来,官场之中,别人可以容忍你的暮气,却无法容忍你的朝气。朝气是通往仕途的道路上最危险的敌人。
陈太学正在焦急,张保国却又把手扣起来,放在小腹的位置,很体己地说,陈太学,你自己找个能干的施工员吧,千万不能把工程给我做砸了。陈太学喜出望外,不停地搓手。张保国又说,我这么待你,就是看重你陈太学的耿直。接着他把鼻翼鼓了一下,口气变得严厉了:人活一辈子,啥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了耿直,陈太学你要记住这一点!
陈太学打了个寒战,说我记住了张经理。
那个服务中心所处的位置,就在陈太学的租房处。那间木屋已被铲车铲掉了,陈太学只好去城里租了一套,虽只有四十平米,还被高楼大厦囚住,月租却要三百块。刚安顿下来,他就马不停蹄地招募工人。招工人并不难,眼下,农民工越来越多,男人来了,女人也来了,有的还把孩子带来了,那些孩子一部分是生下来的,一部分还装在女人的肚子里。肚子里那些孩子所接受的胎教,就是母亲下苦力的声音,叹气的声音,揉腰杆时叫痛的声音……陈太学只需要去高州老城的广场边缘一站,问一声:哪些人要做工?就有大群背着帆布包的人朝他涌过来。
工人招齐,儿子陈福的消息就来了。是马芬亲自带来的。
马芬一进丈夫的租房就哭。
陈太学的心蹦了一下。他把门关上,大声武气地朝马芬吼:啥球事嘛,不知道说啊?
马芬说福儿……
不祥的预感把陈太学罩住了,他朝妻子迈近一步,你说福儿?福儿不是明天才高考吗?
马芬止了哭,大声说:那狗日的不考了!他前天回了家,昨天就跑到浙江去了!
陈太学一屁股坐到地上。地板砖是磨石,他坐下去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马芬又哭了,急忙去扶丈夫起来,但陈太学一动不动的。马芬只好抱他,将他抱到床上去。马芬是个身体板板的高个子女人,陈太学的头顶只能挨着她的下巴。陈太学躺在用几件衣服叠成的枕头上,望着挂满阳尘的天花板。妻子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他在噩梦里扑腾。马芬见他翻着白眼,吓得伸出创痕累累的手,去掐他的人中。掐了许久,他还是翻着白眼。马芬伏在他胸膛上哭开了,马芬说你呀……你呀……我跟你这一辈子,究竟有啥想头哟……马芬哭的声音虽不大,却肝肠寸断的。跟陈太学这一辈子,她真没什么想头,前些年就不说了,这两年陈太学当了小包工头,挣了几个钱,可那些钱都用到了儿子身上,她一分钱的好处也没享受过,今天来高州城,她穿的衣服依然是补巴连着补巴的,这样的衣服在大荒村穿还无所谓,到了城里,简直就跟讨口子没区别。
马芬的哭声像一根绳子,把陈太学硬生生地从噩梦里拽了出来。他不翻白眼了,挺直的身体也松软了。当他看到眼睛哭红了的妻子,对亲情的需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
他把妻子搂在怀里,说别哭,马芬你别哭,你以为我要死吗?我不会的,那么难都过来了,我为啥要死呢!
之后,陈太学坐起来,把妻子也扶起来,用手掌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泪水很粘稠,像血。
陈太学声音沙嘎地问:那东西……他为啥不考了?
马芬说我哪里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陈太学更不可能知道。凭心而论,陈福并非不负责任地读书,贫穷使他胆小,自卑,也很听话,很认真,但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每年高考,连自费线都上不了。他倦怠了,不想读了,可又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每次放假回去,父母都不让他做家务,只许他看书,做作业,偶尔,父亲把他带到田间地头去,也不让他劳动,只抄着手站在一旁,这时候,父亲就会一边干活,一边说到农村的苦,说到家里的穷,说到何奎的父亲因为儿子上了大学是如何的高傲,说到他是如何期望自己的儿子也能上大学,说着说着,父亲就哭了,泪水在脸上的沟壑间爬行,很快就把一张脸打湿了。这时候,陈福的心酸酸的,不仅没说自己不想念书的话,还暗下决心,争取下年中榜,让父母亲高兴。然而,一回到课堂,他的脑袋就发木,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他全都见过,好像全都懂,可一到考试又不会做题。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今年肯定比往年栽得更惨,就干脆跑掉了。他本来没打算跑远,想先回家给母亲说明不考的理由,再来高州城给父亲说,可母亲一听就差点回不过气,说我的先人哪,你赶快回学校去吧,要是你爸爸知道了,他不怄死才怪!陈福的心空落落的,低着声音对母亲说,现在没船了,我明天打早回去。他在家过了一夜,却没回学校,而是到浙江去了。那一夜陈福并没睡着,他想了很多。对母亲,他没有特别的感情,对父亲却是怕,从小就怕。父亲对他那么好,他却把父亲怕得要命,父亲对他的关怀和期望,父亲的唉声叹气,都是枷在他脖子上的沉重的镣铐……
陈太学又问妻子,他分明知道我在包工,还跑那么远去干啥?
马芬疲惫地摇了摇头。
这个狗日的!陈太学咧了咧嘴,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次日一早,马芬就回去了。她来得急匆匆的,走得也急匆匆的。离开了农活,她就像从忙碌的生命里偷了闲暇,很不应该似的;再说家里还有个日渐苍迈的老人,她不得不早点回去。
陈太学也想回去。他不想干了。他没了心情,完全没有了心情。
人一没心情就累,他真想撂下活就走。
可往哪里走呢?回到那个注定比先前更加阴森更加破败的家里去吗?
正是想到家里的阴森和破败,陈太学开始检索自己的一生。那实在是缩手缩脚的一生!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都是为儿子活的,本想依靠儿子改变处境,可那个没心没肝的东西跑了,如果他再甩手,那个家就没指望了。回去种那一点田地吧,腰杆累断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且,大荒村人说不定都在讥笑他:自以为陈福能像何奎那样成为老君山的一条龙,钱花了不少,到头来才知道是一条虫!……
陈太学把妻子送上车,回来在床上躺了一昼夜。
起床后,他去水笼头上长时间地洗脸,随后他走出门,把招募的人集合起来,走向了工地……
陈太学进城之后,一直在搞建筑,但他并没有真正深入到建筑行业。现在他单独承包一栋楼,终于成为建筑业中的人了,他很快发现,这个行业就像钢筋混泥土一样没有透明度。
没有透明度,就相当于暴雨之后的池塘,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
陈太学第一回挣到了他做梦也不敢想的那么多钱。
当他把膨胀起来的银行卡捂在胸口上,一点也没有兴奋。他想到了儿子。儿子不怜惜他的苦心,屁股一拍说跑就跑了,使他前段时间一直有种放弃了就放弃了的心思,对儿子充满了怨恨,可当他把大叠的钱拿到手,才明白自己无法把儿子恨得起来。他说儿哪,你跑啥呢跑,爸爸再送你读十年八年高三也不着难,你为啥要跑呢?——这种痛,常常折磨得他彻夜不眠。
但是钱毕竟是可爱的,钱不仅可以用来过日子,有时候还能疗治心灵的伤痛,慢慢地,陈太学流血的心口结了痂,只专心一意地谋划从挣钱上获得拯救了。
他明白,要挣到更多的钱,就必须把张保国服侍好,因此不停地请张保国吃饭。这天下午,他又去金沙滩订了个雅间,吃晚饭的时候,张保国带来了三个人。饭毕,张保国用一只手蒙了嘴剔牙,边剔牙边说,去红花茶楼坐坐吧。陈太学闻言,急忙起身去总台付了款,又回到雅间打了声招呼,就下楼坐上出租车往红花茶楼赶。红花茶楼在城北,有好一段距离的,虽然张保国他们个个都有车,挤下一个矮小的陈太学很容易,但没人邀请他坐。去了茶楼,他又要了个雅间,刚把门打开,服务小姐就把茶谱送上来了。陈太学一看,最便宜的也要四十八块钱一杯,他的心被捏了一把,脸色有些发青了。服务小姐忙以安慰的口吻说,我们是打折的,八折。陈太学翻着眼皮算了一下,脸色一点也没转过来,但他还是咬着牙帮,给张保国四人各泡了一杯最贵的“巴山雀舌”(打折后一杯也要五十六块),自己要了杯不花钱的白开水。
服务小姐冲茶的时候,陈太学看见那些青绿色的叶片,见水后立即如雀舌一般灵动起来,似乎还听见了它们被烫后发出叽叽喳喳的绝望的叫声。
过了十多分钟,张保国他们来了。张保国将茶杯端起来摇了一下,就别过头叫小姐,小姐过来后,张保国说,客人还没到就泡茶,咋这么不懂规矩?小姐的脸胀得像要喷出血来,说是那位先生叫泡的。这下轮到陈太学的脸要喷血了。张保国皱着眉头,叫小姐去把茶倒掉,他不喝这个,他喝“雪绒花”(跟巴山雀舌一个价)。张保国这么一说,另两个人也要求倒掉,也要喝雪绒花。只有第四个人没这样做,他本来也准备让小姐倒掉的,可在出口的一瞬间,他望了陈太学一眼,他望到了陈太学又尴尬又酸楚的脸,还望到了陈太学洗得发毛的衬衣领子,就把话吞回去了。小姐将三杯茶端出去,卟卟卟三声,倒进了桶里。
那是一百六十八块钱哪!
张保国说的是“坐坐”,结果坐了一个通宵。他们是来打麻将的。麻将提上来后,张保国说,陈太学,你先上吧。陈太学急得把双手举到脸前,不停地摇晃:张经理呀,我不会呀。张保国的眼帘沉下去了,这样,就只能看见他亮光光的额头。陈太学特别惧怕张保国的额头,他从那个额头上,刻骨地感觉到了彼此地位的悬隔和命运的落差。
陈太学不会打,只要他们四个来了。
但陈太学没走,而是坐在旁边观看,偶尔傻乎乎地笑几声,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其实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神经都快绷断了。在老家大荒村,会打麻将的人并不少,平时没时间,春节那些天就打疯了,就连陈太良,过年时肉也吃不上,但他必然要把帮人背力挣的几个辛苦钱节约下来,等到春节打麻将。刚吃过团年饭,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躲到人家的虚楼上去,从早到黑地搓,再大的风雪也不怕冷。只有陈太学等少数人不玩麻将,陈太学哪里敢呢,那可是现兑现地搞输赢,不是闹着玩的。他听到麻将声就睡不着觉,就想起弟弟陈太良的那副苦相。陈太良打麻将从没赢过,全是输,输光了就找人借,借来又输掉,年后,债主就让他去下力,把最不是人干的活拿给他干,事后别说给工钱,连饭也不煮一顿。为此,陈太学骂兄弟是猪脑壳,还骂所有打麻将的人,说他们死后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茶馆打牌的人,都不希望旁边有个掺茶的服务员。他们的输赢太吓人了,不想让外人看见,而陈太学恰恰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谁的茶下去一点了,他立即续上。到半夜的时候,陈太学疲倦了,真想睡。雅间里有柔软的沙发,比他租房里的床好得多。可是他怎么能睡呢?张经理并没让他在这里陪,也没说不准他躺在沙发上睡,可陈太学就是觉得自己的脖子上套着一根链子,那根链子被张经理牵着,张经理没睡,他也就不能睡。
可他实在熬不住了……
仿佛是在极其荒凉的远地,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