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14
  陈太学下了楼。他去街上吃了五个馒头,喝了两碗稠稠的稀饭,才搭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
  直到坐上回高州的大巴,他摸了一把痒酥酥的脸,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回到高州城,陈太学站也没出,直接就坐上了去巴川县城的车。巴川县属高州市管辖,其间只有两小时车程,很快就到了。县城里到处都在挖路,烂泥满街,从土里刨出的锈管子,从这头横到那头。太阳光哔哔剥剥的,把什么都烤得冒烟,恶臭嗡嗡乱飞,咬得人直发干呕。陈太学从车站走到县中,不过就半里地,可他在高州城汽车站擦过的皮鞋,又沾满了泥浆。连裤子上也是。还有那股臭气,都扎进皮肉里了,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潮潮的死尸味。他不愿意以这副模样去见儿子。当他明白自己的贱相给儿子带去的伤害之后,在儿子面前就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他退出学校大门,去街口上把鞋擦了,又去店里买了条十多元的裤子,找家旅馆洗了个澡。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在心里不停地骂:娘的,人家搞女人的钱我也给了,未必我不该为自己买条裤子,花钱洗个澡,人模人样地去见儿子吗?
  然而,陈太学最终没去见儿子。儿子前几次高考,他都提前去见了的,但儿子并没考好。陈太学害怕这一去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他在花团锦簇的校门口站了几分钟,就朝码头走去。
  县城到老君山脚下,只能走水路,汽滑子速度慢,下了船还要爬一座高山,当陈太学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在山区里,天一黑就是什么都黑了,仿佛能用刀把那黑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吃过饭,陈太学最想做的事就是立马睡上一觉。他躺到床上去了,却没法入睡。老婆和母亲一直在吵架。两个女人都为这个家熬得灯干油尽,但就是不能互相容忍。她们吵架的声音不大,话也不多,但字字句句是带锥子的。母亲骂媳妇伺候过两个男人,媳妇则骂母亲前世不积德,今世生出了个傻子。陈太学不想劝她们,这么多年了,往对方心窝里塞冰块,捅刀子,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劝是劝不过来的。
  陈太学只是累,只是不想听,而老君山上都是穿眼漏壁的木瓦房,放个屁也能传几层院子,不要说吵架。又热。别看是山上,不吹风的时候闷得人直想叫,加上陈太学住的是虚楼,下面是牛圈,牛粪发酵后热蓬蓬的气息直往上蒸腾。还有蚊虫,山里的蚊虫指头那么大,飞起来轰轰响,咬不到你,也要让你明白它在惦记你。
  你们不吵就好了,陈太学暗自乞求,你们不吵架,再热,再多的蚊虫,我也能睡着,我现在别的不想,就想睡觉啊。
  但母亲和老婆还在吵。她们坐在一起,围着同一个簸箕剥玉米,时不时地把对方扎一下。
  陈太学从不偏袒谁,可他心里有恨。他恨母亲,也恨老婆马芬;这恨不常有,但他还是意识到了。母亲说马芬伺候过两个男人,是指她嫁过两次,她的前夫是个石匠,婚后不到二十天就在开山时被砸死了,之后马芬才以“过婚嫂”的身分嫁给了陈太学,当时母亲虽说不上满意,可她劝儿子:过婚嫂就过婚嫂吧,我们这家庭,能结个过婚嫂就不错了。现在,母亲却拿这件事挖苦马芬!马芬也没道理,她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话去伤母亲呢!其实陈太学的弟弟陈太良也算不上傻子,文革期间,他搞过武斗,当过通讯员,这样的人能说他傻吗?他只是懒罢了。说懒也不对,他只是对自己的活儿懒,对别人的事却是尽心尽力的。十年前他就被分了出去,自那以后,他就没经管过庄稼,洋芋也好,苞谷也好,都是埋下种子就万事大吉,苗子生起来,瘦得都不忍心看。这村里,小兵家的庄稼也比他的好。小兵才十三岁,他爸几年前得了麻疯病,送到很远的一架山里隔离起来了,他妈又有风湿,常发鸡爪疯,指头僵直得筷子也握不住,可小兵一个孩子,硬是把庄稼侍弄得花是花朵是朵的,哪像他陈太良!有好心人教他,说太良,你挑两担粪去把庄稼淋一下嘛。听到这样的话,陈太良必然把厚厚的嘴唇一翘,将眉毛一甩(他的眉毛长得像挂在眉骨上的两铺帘子,把眼睛都遮住了),粗声大气地说,我那庄稼淋不得粪,一淋就淫了(肥料过盛)。他不做自己的事,却随时都在等候别人的召唤,只要有人请他干活,他就高兴得过年似的,抢脚抢手,生怕揽不到重活,生怕干少了,砍柴、背力、站在奈何桥上装鬼收钱(被丧家请来超度亡灵的阴阳先生,念经前将一个人的脸用锅灰涂黑,打扮成鬼,挡在“奈何桥”上,不让死者的灵魂过去;要想过去,死者的亲人就要不停地给“鬼”拿钱。不管收了多少钱,“鬼”都得不到,全被阴阳先生收走),他都做得像模像样,兴兴头头。
  有啥办法呢,天生一个当奴才的贱命!
  说到贱,陈太学自然又想到了自己。听着母亲和老婆针尖对麦芒,他的胸腔里咕嘟嘟地冒着气泡:你们哪里知道,我现在比太良还贱,为了这个家,我是在给别人当狗,可你们还在为莫名堂的事吵架呢!可怜了自己,他又恨起自己来。说到底,他恨母亲和老婆,都不如恨他自己。没有谁天生就喜欢吵架。贫贱人家百事哀,这是穷出来的。而家里这么穷,都是他的责任……
  第二天,陈太学起得很晚。天要亮的时候他醒过一回,准备起来,可实在太困,困得翻个身都懒得动,他偏过头,又在习习晨风里睡了过去。狗在院里扑鸡,扑得鸡咯答咯答地抗议,才把他吵清醒了,翻身起来。屋子里没一个人,太阳光花瓣一样撒在屋子中央,带着凄凉的宁静。饭锅挂在铁火搭钩上,陈太学吃了,就准备下地帮妻子和母亲干活,可他的精气神一点也提不上来,再说他也不想跟妻子和母亲面对。他跟她们都没有话说。
  这个家里,如果不是因为有儿子,他简直没啥想头。
  他真想回到高州城去。
  可是他怎么能马上回去呢,工地上的事情,昨天就完了,他手下的工人,正等着他结账呢。
  而他已经没有钱了!
  到这时候,陈太学才明白,他之所以回家,主要是想借此赖掉农民工的工钱。
  他摸出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舌根底下又苦又麻。
  在此之前,他从没赖过农民工一分一厘,现在终于把这事做出来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太卑鄙,太不是人。他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姓冉,六十多岁,长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瘦得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晾衣竿上,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冉老头。冉老头来自云开县,云开县过去被称为“水县”,意思是妓女出得多,没有哪个女人生来就想当妓女,都是受了命运的打击才迫不得已走上了那条路。云开县穷得很,一年四季都只能喝清汤寡水的稀饭吊命,外县人经常取笑他们,说云开县人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也能听见,并为他们编了一首歌谣:“一吹一个泡,一喝一条槽,十天一泡屎,一天十泡尿。”冉老头家在云开县又算穷的,所以他才拼了老骨头出来打工。来陈太学的工地不久,有天拌混泥土的时候,他把腰弯着,可弯一会儿就直不起来了,他把铁锹拄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痛,不远处两个年轻人跑过来,说冉老头你咋啦?他说我的腰直不起来了,你们给我扳一扳。年轻人扶住他,想让他慢慢伸起来,但他根本动不了。年轻人要把他抬到工棚里去,可冉老头不肯。他还有那么多任务没完成呢。任务没完成,就领不到钱。年轻人说,冉老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冉老头的脸都痛紫了,挥挥手,让年轻人去忙自己的事,之后扶着锹把跪下去,再把双手匍匐在地上。这么跪了好一阵,他的腰才缓过劲来了,又继续干活……
  陈太学忿忿地把烟头扔进火堂,像冉老头就在他面前,他对冉老头说,你叫我咋办?我的钱都拿到成都去,让张保国那狗日的搞女人花了,你叫我拿啥给你?你想啃我的肉,就啃两口!
  话是这样说,陈太学的心还是像被刀子剜。
  他无法想象冉老头跟那群人去工地上找不到他、去租房也找不到他的情景。
  但事已至此,赖也就只好赖定了!他知道,只要他几天不露面,工人们就会离去。他们耽误不起。对他们而言,误一天工就是荒了一天的心,他们的家都荒了,心再一荒,就啥也不剩了。他们可能在附近找活,那没关系,一旦离开了他的工地,陈太学就完全可以不认账,这是高州城雇主与雇工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他们也可能离开高州,那更好,那证明这辈子恐怕就再也碰不上面了,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大荒村的。大荒村的人,凡上了小兵那个年纪的,几乎都到外省打工去了,他们都觉得外省的钱好挣些。只有陈太学在本市找活,也只有陈福还在念高中。
  幸好不是大荒村人,不然还真不好办,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陈太学总不能赖本村人的账;何况,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村里人虽然无钱借给他,可哪一家没从牙缝里抠出点粮食,让他卖成钱给儿子送去?……
  算了,想这些事干啥呢,还是去山上散散心吧。陈太学烦躁地挥了一下手臂。
  出了门,他才发现母亲并没下地。母亲坐在院坝边的杏树底下剥昨天没剥完的玉米。母亲把剥下的玉米装了一小口袋,放在屁股底下坐着。这是她准备偷偷送给小儿子陈太良的,这些年来,她每隔些天就偷点粮食出去,送给太良。这件事情,陈太学知道,但他装着不知道。他只是希望母亲小心些,千万别被马芬发现了。马芬恨死了太良。恨他懒,更恨他嘴岔,每次陈福高考落榜的消息,都是太良第一个传出去的,他只要看见侄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便立即走出他那间蟑螂都嫌臭的屋子,挨门挨户地放信:陈福又没戏唱哦。说了这句,他还要郑重其事地交代:莫告诉别人啊。要是他腿长,全国人民都被他通知到了,可他还叫莫告诉别人……
  母亲的脸被太阳斜斜地照着,使她被一身黑衣裹着的干枯身体,透出更加浓重的阴郁。她分明看见儿子出门了,但她并没给儿子打招呼,更没问他准备上哪里去。除了跟媳妇吵架,她似乎不愿意在有生之年说更多的话了。当时分家的时候,谁都以为她要和小儿子住的,可是不,她偏要跟大儿子住一起,村里人都说,她不是嫌小儿子懒,而是想有人陪她吵架,不跟人吵架,她的日子就没法往下过。母亲的心太沉了。陈太学兄弟的父亲四十多年前就病死了,那时候陈太学只有四岁半,陈太良只有两岁,母亲也才二十多,但她埋了丈夫,就一手牵一个孩子,又上坡干活。她忠贞地守住大荒村,虔诚地守寡,从一个鲜润灵活的小媳妇,守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太婆。正由于此,她才总是拿马芬嫁过两次人说事。她作践马芬的时候,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谁也不知道。母亲这一辈子,其实是很酸楚的。
  陈太学喉头发哽,踅过巷道上山去了。
  从大荒村爬上老君山顶,只要四十多分钟。山头上是一块广阔的平地,旱杉铺天盖野。在那望不到边际的低矮植物里,栖息着野兔、拱猪、刺猬和翅膀上闪烁着铜钱斑点的鸟。天静静地蓝着,无限慈爱地注视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陈太学爬上去的时候,山顶已有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县城来旅游的,戴着太阳帽,穿着运动服,不管年老年少,还都无一例外地拄着光溜溜的拐杖。他们站在山口,望着山谷里涌动着的蓝色雾群,啧啧赞叹。陈太学埋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不想听他们的话。他觉得这些人之所以喜欢那景色,无非因为他们是城里人,不需要长久地在这山上安营扎寨。
  旱杉林中有个破庙,早没了僧人,只有几尊残缺不全的泥菩萨,年年月月地守着风,等候着香客。陈太学走到破庙外面,心想来都来了,又没熟悉的人看见,何不进去拜一拜?破庙里也长满了顽强的旱杉,陈太学把旱杉压倒,朝菩萨跪下,闭目合掌,求菩萨保佑他儿子顺利过关。祈祷完了,他并没立即起来,他还在对儿子说话,他说儿呀,你将来读了大学,就能做一个城里人了,就能跟外面那群人一样,跑到这山上来装模作样地叫几声美了;你最好还要当官,要是像张经理那样当了官,你就做人上人了,就等着别人来孝敬你了……
  五天过后,陈太学才回到高州城。正如他所料,那些找他要工钱的都散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麻烦他。谁知这更让他心里不安,时时刻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好像路边的小草,巴河里手牵着手涌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