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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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右想 更新:2021-09-13 06:54 字数:4727
人“大烟筒”的吼声,就时常在冬天时一声声地响起了。’
王卷毛在曼苏里做小本生意。夏天卖凉糕,冬天卖糖葫芦。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寒市殡仪馆当火化工,一个在曼苏里当菜农。他们都是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了。也许是因为王卷毛飞扬跋扈的个性,两个儿子都不常回来。所以王卷毛骂她男人的时候,常把两个儿子也捎带上,声称如果他们父子三人是三只鸽子的话,她会全部杀掉,一只调汤喝,一只用辣椒爆炒,另一只红烧。王卷毛的男人这时就会眨巴着眼睛,啧啧赞叹着,说,真会吃!
王卷毛和陈大柱的私通,始于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上层堵,下层就跟着遭殃。那时正值酷暑,王卷毛家厨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顺着阳台淋漓到陈家的窗户上。陈大柱在社区服务站就是干这一行的,尽管他满心不乐意帮助王卷毛,但为了自家的安宁,他还是带着工具主动上楼帮忙了。这次管道疏通的结果是,王卷毛家的管道从此后经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时候。她每次都会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高声大气地冲楼下的陈大柱吆喝:老陈,管道堵了,来通通咧!陈大柱嘴上嘟囔着,怎么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却是喜悦。次数多了,陈师母就起了疑心。有一回,陈大柱疏通管道回来,白棉汗衫上沾着两根微黄的卷毛,只有王卷毛才有这样的头发,陈师母冷冷地对丈夫说,以后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陈青那年正要和马每文结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百货商城,打扮着家和她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父母间的不和。只是到了出嫁前夜,陈黄悄悄对她说,父母铺两床褥子睡了,一个炕头,一个炕稍。陈青问为什么?陈黄就把父亲隔三差五上王卷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对陈青讲了。还说王卷毛常常宰杀鸽子犒劳父亲。陈青气得眼眶涨疼。到了婚后第三天回门的日子,陈青走进灶房,看见母亲花白着头发站在水池旁,用唯一的手洗着杯盘碗盏的时候,她不由得抱着母亲的肩膀哭了。陈师母明白女儿为什么哭,她对陈青说,你爸说了,以后再不上楼了。唉,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用两条胳膊紧紧搂过,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挡不了啊。我从来没有搂过你爸,也没法搂啊。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该责怪我,说我像根木头!他得知道,就是这根木头给他养活了四个孩子!母亲哭了,陈青却止住了泪水。她用母亲刚洗刷好的一只酒杯倒了满杯的高梁烧酒,端着它走进客厅,酒足饭饱的陈大柱正跷着二郎腿和新姑爷舒服地聊着天呢。陈青镇定地走向父亲,将酒从容不迫地从父亲的头上浇下去,然后将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粉身碎骨了。从那以后,陈大柱果然变得规矩起来了。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对方做什么事情时总是理直气壮的。陈大柱不理睬王卷毛了,可她却找上门来理他。她是个聪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会吆喝陈大柱:哎,老陈,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块,你帮着我镶块新的?再不就是:老陈,我要把衣柜挪个地方,你帮着我搬搬吧?陈大柱当着家人的面一脸尴尬,回绝不是,不回绝也不是。陈黄就对王卷毛说:你又不是没有男人,让你家男人干活不是更对路吗!王卷毛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脸地说: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说他不懂怎么干活。陈黄更加直白地说:他不会干活,不是还在你身上干出了两个儿子吗?虽说有一个在殡仪馆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总归是个能撒尿会吐痰的人啊!陈黄的恶语,带给王卷毛的羞辱可想而知了。她被气回了家,站在楼上跺脚,将楼板震得嗡嗡响。她骂陈黄是个丑八怪,这辈子别指望嫁出去了。从那以后,但凡陈家有点什么不顺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陈黄谈崩了对象,陈大柱丢了钱包,陈白暑假回来时不慎摔碎了眼镜,陈师母在雪中跌断了一根腿骨等等,王卷毛总要宰上一只鸽子,用辣椒爆炒了庆祝。这时会有两种东西飞旋而出,一个是王卷毛幸灾乐祸的粗哑的歌声,一个是辣椒窜出的辛辣的气味。辣椒是生性风骚的调料,东蹿西跳的,最能挑动人的欲望。它每次跑下楼,都会熏出陈家人的眼泪。几年来陈家不如意的事情是不断的,所以王卷毛把那一群鸽子都宰光了。
陈黄在曼苏里敬老院当服务员。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属的一个单位,里面收留了二十多名鳏寡孤独的老人。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人员工资有保障,待遇也高。所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苏里人眼红的一个单位。而陈黄在此之前一直在兽医站当兽医,由于生意清冷,每年只能开一两个季度的工资。陈青和马每文恋爱后,马每文靠着他的社会关系和金钱,把陈黄调到敬老院,让她由伺候牲畜改为伺候人。婚后不久,他又把在废品收购站打杂的陈墨塞进曼苏里邮政局,使他穿上了制服,让陈墨成为了一名正式工人。邮政局配发给陈墨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儿的一左一右吊着两个方形的墨绿色帆布信袋。每当曼苏里人看见陈墨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报,或者是陈黄穿着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场为敬老院采买东西时,人们会发出唢喷的叫声,说,看人家老陈家,大闺女嫁了个好主儿,把一家子都带起来了!劁猪的给人喂饭去了,摸脏瓶子的手摸干净纸去了,这世道,妈妈的!
陈黄在兽医站,劁过无数的猪。每当她听到这样的议论时,气得脸都扭歪了。陈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钝些,从不把别人的话往坏处想,他嘿嘿笑着,于是路人就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里有个红,奶子大;家外还驮着个绿,也是一对大奶子,里里外外都有你啃的!陈墨知道人们在拿那两个大信袋和他开玩笑,他说:家里的是肉的,家外的是纸的!陈墨的话带给人的快乐可想而知了。马每文为陈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岳父岳母也就格外看中他。马每文每次驾车带陈青回来,总会成为陈家的节日。陈师母会从菜市场提回现宰的鸡和鱼,陈师傅也会帮着淘米择菜、摆筷置盏,马每文被恭敬得春风满面的。每次他们离开曼苏里,家人在送行时总要跟着车走上几百米,那时马每文就会把车开得像牛车一样慢。陈青最受不了这情景,感觉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怜巴巴地跟着一个富人,等待施舍。这时她会屈辱地呵斥马每文:摆什么谱儿,快开呀!马每文加大油门,车速骤然而起后腾起的滚滚尘土把家人罩在黄色的迷雾中,陈青的心会撕裂般地痛起来。所以,最近两年,她很不情愿回到曼苏里。
陈师母的美貌遗传给了陈青,而陈黄继承的则是父亲的丑陋。陈黄身高只有一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肤黑而粗糙。陈青和陈黄站在一起,很难有人相信她们是亲姐妹。陈黄常常抱怨母亲:你怀我姐的时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怀我的时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粮、捅炉灰!
陈师母是不爱笑的,陈黄这么一说,她往往就会笑了。她笑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声一样。
陈墨打回了酱油,张红就不再讲公公和王卷毛的事了,她开始说陈黄的事情了。陈黄嫌自己个头太矮,服用了一种增高剂。谁知吃了一个月,身高毫厘未长,唇上却生出了毛茸茸的黑胡子。她悄悄剃光了胡子,谁想到它们就跟割过的春韭一样,又不屈不挠地长了出来。陈黄长了胡子后,人们都说她要变成男人了,她为此哭了好几场。以前她喜欢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现在已经有半个多月不回来了。
张红叹息了一声,陈青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她在叹息声中去寻母亲。
张红说,最近一个月,在曼苏里的南头,也就是废弃的砖窑厂前,有人现宰现卖活羊。宰羊人是三一屯的养羊户,他每次行二十里路,蹬着三轮车载来一只羊。曼苏里的清真饭馆很得意他的羊。这个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卖两三只羊的,可他偏偏只驮来一只,所以想买鲜肉的人就得提前候着。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烟后,他会把羊绑在青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将刀子伸向羊的颈窝。羊血咕嘟咕嘟地流向盆子,泛着血沫子,冒着热气,饭馆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汤了。他宰羊从来不用第二刀。卖了羊后,宰羊人会踅进一家小酒馆,要上两个小菜,喝上半壶烧酒,然后驮着张羊皮回去。如果他有两天不来,人们便不往好处猜想,以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着三轮车,被沿途的车马给磕碰着了。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载着只咩咩叫着的羊来了。
陈青走到砖窑厂时,听见了羊绝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微弱和短促。陈青想起了那个正午在红蓝巷看到的驴,眼睛不由得湿了。
水泥电线杆子下围了一圈的人。人们大都衣着暗淡、破旧。炽烈的阳光把人晒得耷拉着脑袋,好像一只只软化了的蜡烛。羊不叫了,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血腥气,看来宰羊人已经开始剥羊皮了。陈青走到母亲身后,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母亲回过头,她们彼此吃惊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泪花!
枯瘦的宰羊人已经把羊皮剥了一半,刀子在皮肉之间的白色薄膜中飞快地游走着,发出嚓嚓的声响。那根绑过羊的水泥电杆的下端,污血斑斑。血迹看上去深浅不同,看来有的是已经凝固的,有的则是刚溅上去的。陈青想这根电杆上的灯,一定因为目睹了这样的情景,而在夜晚发出寒冷的光来。
两张白地印着粉红色字迹的机票的底联,相挨着摆在马每文房间的床头柜上。它们就像一封言简意赅的公开信一样,昭示着马每文双休日的行踪。
那是两张刚刚用过的机票,一张是星期五由寒市飞往大连的,另一张则是本周一早晨由大连返回寒市的。机票的姓名栏中清晰地打印着马每文的名字。
马每文去大连了,那是他和陈青谈到“第三地”这个话题时,他曾用玩笑的方式流露过的一个向往之地。
第三地,也就是“他地”之意,这是近些年情人们幽会最喜欢用的一个隐秘用语。有一个民间诗人曾这样描述过第三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们的浪漫之地,狂野之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们的真我之地,销魂之地。
陈青既看到了周围的朋友奔赴第三地的那种神秘的喜悦,也看到了他人因第三地的存在而伤心欲绝的泪水。她套用这首诗的格式,抒发了这样的感受:
第三地,第三地,
别人的哀愁,我们的欢乐:
第三地,第三地,
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狱……
陈青最好的女友,《寒市早报》新闻部的首席记者张灵看到陈青这样描述第三地,便用悲天悯人的口吻叫了她一声“青妹”,说,你也太老土了,就你这想法,只配在“菜瓜饭”吃点粗茶淡饭了!
粗茶淡饭有何不好?陈青说。
张灵不是报社中最漂亮的女记者,但她的气质却是最动人的。她有一米七二的身高,肩削、臂长、腰细、胯宽、腿直,天生就是一副衣裳架子。除了身材,她丰盈的脖颈,圆脸上的浓密、漆黑的眉毛和那双顾盼生辉的笑眼,以及宽阔、润泽、唇角微微上翘的嘴巴,都是摄人魂魄的。如果说不足,她的鼻子有些塌,耳朵小了些,与她大气的五官有点不太协调。
张灵喜欢穿纯色的衣服,黑、白、紫或橘黄.她的发式会随着衣着的不同而变化。若是穿黑衣白裤,她会让乌黑油亮的发丝自然披散着;如果是一袭紫裙裹身,她会把长发高高绾起,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而如果是橘黄的短衫配上一条黑色长裙,她会用纯棉的白手帕束上一条马尾辫,看上去帅气而奔放。
张灵比陈青大两岁,已经四十了,可她至今未婚。她声称哪一年绝经了,才会考虑婚姻。
如果问寒市报业集团中哪个记者换房换车最频繁,那一定非张灵莫属了。没人问她哪来那么多钱购置家产,张灵对钱的来源也秘而不宣,但大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张灵在新闻部主持每周一版的“企业家风采”,这是个有广告性质的版面。被采写的企业付给报社五六万不等的钱,然后由张灵执笔写上三四千字的宣传文稿,配上企业家的照片,整版推出,张龄在为报社带来效益的同时,大概也给自己带来了效益。她的房子由东郊的两室一厅换成了开发区的一套拥有大片绿地的复式结构的单元房。在汽车上,她更是不肯落伍,一路更新,如今驾驶的是一辆雪青色的四轮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