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无边的寒冷 更新:2021-08-09 09:00 字数:4705
起过一位青年农民吗?现在我又在瓦尔海姆打听他的情况;听说他已被解雇,被撵走了,谁也不愿再去了解他的情况了。昨天我在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遇见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使我倍受感动,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定会容易理解的。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干吗不把这令我担忧、使我难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里呢?干吗还要来使你伤心呢?干吗我要不断给你机会让你来怜悯我,骂我呢?莫非我的命运也是如此!
我问起他的情况,这位青年农民回答的时候神态显得有种默默的哀伤,我觉得还有几分羞涩;但是仿佛他一下子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马上就变得极为坦率了。他向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开始悲叹自己的不幸。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告诉你,我的朋友,请你来审判吧!他承认,他甚而是怀着品味往事的幸福心情告诉我说,他心里对女东家的恋情与日俱增,后来简直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整天魂不守舍。他吃不进,喝不下,睡不着,嗓子眼里好像堵住了一样,不该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给他的事,他忘了。他仿佛中了邪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楼上房里,于是便追了去,其实是一步步跟着她去的;因为她不肯倾听他的请求,他竟想对她施暴;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上帝作证,他对她的意图始终是真诚的,他只想要她嫁给他,同他过一辈子,除此以外,并无别的邪念。他已说了好一阵,所以开始有些停顿了,就像一个人明明还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最后他羞答答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他可以有些小的亲热的表示,还容许他贴近她。讲的过程中他曾中断二三次,一再信誓旦旦地说,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败坏她的名誉,他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尊敬她,还说,这样的事从未从他口中透露过,他所以告诉我,只是要让我相信他并不完全是个脑袋发昏的荒唐的人。——我的挚友,说到这里我又要唱那支百唱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对这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现在还站在我面前的人有个鲜明的印象,那该多好!要是我能毫不走样地告诉你这一切,好让你感觉到我对他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又不得不同情,那又该多好!不过,够了,因为你也了解我的命运,也了解我这个人,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为什么关注所有不幸的人,尤其是这个不幸的人。
我重读了这封信,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过这个结局并不难猜想。她拒绝了他;她的弟弟对他本来怀恨已久,早就想把他从家里撵出去,所以这时也插手加以干涉,这是因为他担心,姐姐再婚后他的孩子就要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没有孩子,所以现在她弟弟的孩子来继承她的财产的希望是十拿九稳的。因此她弟弟立刻就把他赶出家门,并且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使得女东家即使想要再雇他也不可能了。现在她又另雇了一个长工,据说为了这个长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十分肯定地说,她准会嫁给他的,可是她弟弟却坚决不让她再嫁人。
我对你讲的这些,绝无夸大,也无粉饰,甚至可以说讲得平淡无味,极不生动,而且用的是我们历来习惯的一本正经的言辞,所以也就不能讲得丝丝入扣。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激情绝非文学的虚构。它确实存在着,这样纯真的爱情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没有教养的粗人的那个阶级之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一个个都被教育成糊涂蛋了!我请你以虔诚的态度读一读这个故事。我今天写下它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你从我的字迹可以看出,我不像往常那样写得龙飞凤舞,乱涂一气。读吧,亲爱的朋友,读的时候你该想到,这也是你朋友的故事啊!是呀,我过去的境遇就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我的勇气,我的决心还没有这位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简直怀疑自己能否与他相比。
九月五日
她丈夫因事还逗留在乡下,她给他写了一张便笺。信是这样开头的:“最好的、最亲爱的,一旦能够脱身,就快回来,我怀着无穷的喜悦在等你。”——来了一位朋友,捎来消息,说他因故还不能马上回来。她写的便笺还在那儿放着,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读着,微微笑了起来;她问我因何而笑?——“想象力真是上帝的赐予,”我大声说,“一瞬间我竟异想天开,仿佛觉得这张便笺是写给我的呢。”——她没有说活,似乎不大高兴,我也沉默不语。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把我第一次同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朴素的蓝燕尾服脱了下来。这件衣服穿到后来已经旧得穿不出去了。我又让人照原样做了一件,领子、翻边袖口也和原来这件一模一样,还配了黄坎肩和黄裤子。
可是这套新衣服穿起来总不及原先那套称心。我不知道——我想过些时候大概也会喜欢的。
九月十二日
为了去接阿尔贝特,她外出了几天。今天我走进她的房间,她便向我迎来,我欣喜若狂地吻了她的手。
一只金丝雀从镜台上飞来,落在她的肩上。——“一位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把鸟儿诱到自己手上,“这是给我的弟妹们的。这鸟儿太可爱了!您看!每当我给它喂面包,它就扑腾着翅膀,乖乖地啄食。您瞧,它还吻我呢!”
她向小鸟撅着嘴,它便将喙子凑到她的两片芳唇上,仿佛小鸟儿也能体会到它所领受的这份幸福。
“让它也来亲亲您,”她说着便把小鸟递了过来。——小鸟的喙儿筑起了一条从她的嘴唇通往我的嘴唇之路,它的喙儿同我的嘴唇轻轻一触,我仿佛就闻到了她的一缕甘美的气息,领受了她的绵绵情意。
“它的吻并非完全没有欲求,”我说,“它在寻找食物,光是空空地亲热一下它并不满足,又要缩回去的。”
“它还从我嘴里吃东西呢,”她说。——她用嘴唇夹了些许面包屑喂它,她的唇上绽出了欢乐的微笑,透着天真无邪的爱怜。
我转过脸去。她不该这样做,不该用这种天真无邪、销魂荡魄的动作来刺激我的想象力,不该把我这颗常常对人生感到淡漠的心从酣睡中唤醒!——为什么不该?——她是如此信赖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九月十五日
我真要疯了,威廉!世界上有点价值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可是竟有人对之毫不理解,绝无感情。你知道那两棵胡桃树,我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那位坦诚的牧师时曾在树下坐过。就是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上帝知道,它们始终以最大的欢乐充实我的心!这两棵树使牧师的院子变得多么温馨,多么凉爽!两棵树的枝桠是何等壮美!看到这两棵树就不禁使人怀念多年前栽种它们的两位可敬的牧师。学校老师常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这个名字他是从祖父那儿听来的,说这位牧师是个老实人,每次到树下我总怀念他,心里充满着神圣的感觉。告诉你,威廉,这两棵树被砍掉了——砍掉了!昨天我同教师先生谈到此事,他流了泪。我简直气疯了,我真想宰了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倘若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几棵树,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会难过得死去活来的。亲爱的朋友,从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点,那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这两棵胡桃树被砍以后,全村怨声载道,愤愤不平。我希望牧师夫人看到黄油、鸡蛋和别的贡品的减少,就该体会到,她给本村造成的创伤有多大!砍胡桃树的正是她,这新牧师的夫人(我们的老牧师也已去世)。她是个瘦骨伶仃、病病歪歪的女人,因此她根本不留恋这世界,别人也不同情她。这个疯女人,装出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混入研究经典的行列,甚至下功夫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对基督教进行新式改革,对于拉瓦特的狂热耸耸肩膀,不以为然,结果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点欢乐。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把我的胡桃树砍掉。你看,我真难于平熄胸中之怒火!你可以设想一下:落叶使她的院子不干净并发霉,两棵树遮住了她的光线,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们就会掷石头去砸,这些都触着了她的神经,而当她正在权衡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之间孰优孰劣的时候,就会影响她进行深入思考。我看到村里的人,尤其是老人,个个都如此不满意,就说:“你们当时为什么让她砍呢?”——“我们这里,”大伙儿说,“村长同意了,你有什么办法呢?”——但是有件事倒还算公道。牧师还从未尝过他夫人异想天开带来的甜头,这回他也想捞点油水,就同村长商量好,把卖树的钱对半分了塞进各自腰包。但爵爷设在当地的财务机构得知此事后,便说:“把树抬到这里来!”因为这两棵树原本长在牧师的院子里,而地方财务机构又对牧师的院子拥有产权,所以就把这两棵树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现在这两棵树还在地上!唔,我要是侯爵,我就要把牧师夫人、村长和财务机构全给……侯爵!——对,我要是侯爵,我还去为我领地上的两棵树操什么心!
十月十日
我只要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心里就非常高兴!你看,使我感到沮丧的,是阿尔贝特看上去好像不那么高兴,不像他——所希望的——不像我——以为的——假如——我不喜欢用破折号,但这里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我想这就够清楚的了。
十月十二日
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马挤走了。这位伟大的诗人把我引进了怎样的一个世界!我漫游在狂风呼啸的荒原,四周浓雾迷漫,月色朦胧,祖先的幽灵随风飘忽不定。我听到山上传来激流穿过森林的奔腾澎湃的轰鸣,时而还从洞穴中飘来幽灵隐隐约约的呻吟,以及痛不欲生的少女的恸哭,在长满青苔、杂草丛生的四块墓石旁哀悼那位光荣阵亡的战士,她的情人。随后我发现了他呀,这位白发苍苍的游吟诗人,他正在辽阔的荒原上寻找他祖先的足迹。呵,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后来他伤心地凝视着那颗射进滚滚云海之中的可爱的金星,往昔的时光又在英雄心中重现,那时这亲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险阻,月亮曾辉映着他们扎着花环凯旋的战船。我看到诗人的额上刻印着深深的忧伤,看到最后这位孤独的英雄已经精疲力尽,看到他朝坟墓蹒跚地走去,在逝者虚幻无力的影子中不断吸吮新的、令人灼痛的欢乐,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随风摇曳的野草,嘴里在呼喊:“那位旅人将会到来,到来,他曾见过我年轻时美丽的面容,他将会问:‘那位歌手,芬戈尔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跨越我的坟墓,他在世上到处找我,但是毫无结果。”——哦,朋友!我真愿像高贵的勇士,拔出剑来,一下就让我的侯爵从缓缓死去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然后再将我的灵魂遣送给这位获得解脱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呵,这空白!在这儿我胸中所感到的可怕空白!——我常常想,倘若你仅只一次,仅只一次能将她拥在心口,那么,这个空白整个儿都可填满。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确信,而且越来越确信,一个人的生命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绿蒂的一位女友来看她,我便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又读不下去,于是便拿起笔来写信。我听见她们在轻声说话;她们彼此都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城里的新闻,诸如谁结了婚,谁病了,病得很厉害之类。——“她老是干咳,脸上颧骨也突出来了,而且常常晕过去;我看她的日子不长了。”客人说。——“N.N.也病得很重,”绿蒂说。——“他身上已经肿起来了,”另一位说。——我那活跃的想象力把我带到了这两个可怜人的床前;我见他们在苦苦挣扎,怎么也不肯告别人生,我见……威廉呀!两位女士正在谈论他们,就像他们在谈一个陌生人死了一样。——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我周围挂着绿蒂的衣服,放着阿尔贝特的文稿,还有那些我非常熟悉的家具,甚至连那只墨水瓶。我想:看呀,总而言之,对这家人来说你算什么呀!你的朋友尊敬你!你常常给他们以快乐,你这颗心离开他们就无法活下去了;可是——假如你现在走了,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呢?他们会感到因失去你而给他们的命运造成的空白吗?这种感觉将会有多久?多久?——啊,人生朝露,即使在他对自己的生活最最确信的地方,在他心爱的人的思念中和心灵里,他也必定会风流云散,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