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17 12:10      字数:4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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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感动,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候,我想起妈妈那温存的脸。她是那样爱我!
  “我的儿啊,说起来很痛心,可是我还得说,”爸爸一面继续说,一面从浓密的灰白眉毛下面看着我。他的神气很郑重,说话带点老派的口气。“我们过去那位勋爵,一点音信也没有,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我不敢责备命运,因为我知道天命难违。如果命中注定你不能受完教育,那就听其自然吧。我们大家,不管是我、是雷吉舅舅、是我们那心地善良的奥莉维雅,都愿意你出去碰碰运气。今天我和我们的神父耶利米谈了很久。这位德高望重的教士完全同意舅舅从前出的主意——”
  我低着头说:“我知道。”
  爸爸叹了口气:“你认识到我们的处境,这很好。你应当自己去碰碰运气。我的孩子,你有力气,头脑清楚,懂得深奥的知识,你的心又像你死去的妈那么好——”
  我们两个人又都悲伤而感激地看了看那张照片。
  爸爸接着说:“孩子,你希望工作。我和雷吉都看见你努力在这里找工作,所以决定——”爸爸说到这里,把两叠钞票递给我,“拿着吧,孩子。这是我全部的钱,我的积蓄就剩下这一点了。你要好好用这笔钱,将来好想起你爹妈的恩情。记住,父母总是疼爱子女的。你要知道,我在堡里给巴灵顿勋爵办理文件,每天都要多工作四小时,你那善良的母亲,对每一文钱都节省着用。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就是为了给你积蓄点钱。”爸爸激动得头都发抖了,双手向我伸过来。“我的好孩子啊!”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俯在爸爸胸前,长久吻着他那被墨水染污的枯瘦的双手,把感激的眼泪流到上面。
  “得啦,得啦,孩子——”
  爸爸温存地拍拍我的肩膀:“把钱收起来吧——世界大得很,在大不列颠王国的领土上太阳是不落山的①,海神在海上保护着我们的国旗。找工作去吧!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发现埃绍夫的人和从前一样爱你的。”
  「①英国是个巨大的殖民帝国,它在亚、欧、美、非、澳各洲都有殖民地。由于英国殖民地众多,一天廿四小时之中世界上总有些属于英国管辖的地方太阳没有落下去,所以英国人自夸为日不落之国。——译者」
  爸爸微微眯起眼睛朝着窗户瞅了一眼。从窗户里可以看到温特的房子。我就明白,爸爸知道我的秘密了。
  爸爸坐在壁炉前的软椅上,和我一直谈到深夜。他年轻时候曾出外旅行过,我只好再听一遍人们怎样在新几内亚猎龟的故事。
  不走运的好爸爸!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沿着狭窄的楼梯回到卧室时那慈和的眼光。他哆哆嗦嗦地拿着沉重的铜蜡台,在楼梯中间停下步来。厨房里冒出潮湿的空气,吹得蜡烛淌了油,滴到铜蜡台上面,爸爸把上身探出栏杆,对我点点头说:“孩子,别醒得太晚了。欧尔菲六点整要驾车去买松节油,他答应带你上威斯里去赶七点十七分的火车。好好睡吧。”
  我睡得并不好。我已经决定,明天早上要悄悄地离开埃绍夫,不让任何人看见。爱吉那儿我将来再给她去信——
  我觉得窗外好像起了风暴,然而这只是雷吉舅舅回来了。他和奥莉维雅激烈地争吵着什么,可是突然就寂静无声了。奥莉维雅自有办法来对付在她的厨房中扰乱安宁的人。不久,我就听到舅舅放轻脚步的走路声和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的吱吱声。
  清晨,充满了迷人的春色。
  被清新的露水冲洗过的房顶,在阳光照耀下明亮地闪烁着各种颜色。迷漫着紫色烟雾的远方,雄伟的海洋还在绯红色的云幕下面沉睡。马路沿着小山蜿蜒起伏。老欧尔菲不慌不忙地赶着马车。用稻草裹着的药瓶,不时在车里发出低沉的碰撞声。那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马,沿着逐渐升高的马路英勇刚毅地前进。埃绍夫渐渐低下去了。路旁的灌木青翠葱郁,怡人心目。我心中暗暗和这里熟悉的一切告别。
  不久,我们来到了桥旁转弯的地方。我突然看见了爱吉。她在河岸上朝我招手。欧尔菲勒紧缰绳,爱吉就朝着停住的马车跑来,这时我也从车上跳下来。
  “嘿,爱吉!”
  我们沿着马路向前走。爱吉递给我一束山上采来的紫罗兰:“祝你一路平安,平格尔。”
  爱吉的眼睛像两朵湿润的深色紫罗兰。
  我很感动,低声说道:“爱吉,你来了,太好了!”
  她说:“我想和你握握手,说声再见,就是为了这个。”
  “再见吧,爱吉。你不会忘了我吧?”
  “再见吧,平格尔。你要回来啊!我等着——”
  马蹄响亮地踏着木桥。车拐到小山后面,我就看不见爱吉了。
  药房老板闷闷不乐地抖抖缰绳:“我从前还不知道这个小爱吉喜欢早晨出来散步啊。”
  我没有吱声,等着老欧尔菲不再琢磨别人的事情,后来我若无其事地说:“天气多暖和啊!”
  可是药房老板很固执,喜欢过问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不停地唠叨道:“老平格尔就想不出比放走自己孩子更好点的主意吗?哼——我呀——比威斯里远的地方就不去,我也不放艾德到任何地方去。弗利特大夫说得对:连天堂里都该有药房。这就够我们这辈子搞的了——”
  药房老板不知为什么发了火,忽然狠狠地向马抽了一鞭子,他喊道:“嘿,你这个鞭毛虫!”
  四条腿的“鞭毛虫”痉挛地甩了一下尾巴,马上加大步伐。埃绍夫被抛到后面去了。
  第二章
  一
  从为了谋生而离开埃绍夫的那个难忘的早晨起,我碰到的倒霉事情可太多了。要是都详细地说说,那就需要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气力和太多的纸张了。总之一句话,失败老跟着我,说明我在地球上的命运是毫无希望的。似乎全世界都商量妥了,让我在任何地方只能遇到不痛快的事。爸爸的钱在我的手里,就像火炉上的雪一样,变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幻想也像水蒸气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躲开了一些不幸,可是又碰上另一些更残酷的不幸。
  我能长篇大论地写出一篇关于职业介绍所的手续的专题著作,因为我太熟悉那遥遥无期地等待着指派工作和疯狂地奔向指定地点的滋味了。可是当我赶到某个需要电梯司机或是勤务员的商店时,不是遇上一大帮和我同样来求职的人,就是听到这样的回答:“刚刚找到人了。”
  有一回,我似乎交了好运。一位公爵的总管在某天要雇十五个小伙子。
  这件事登了广告。后来我知道,这个工作是在举行招待晚会时让那些小伙子穿上十四世纪的骑士盔甲、站在正门的楼梯台上向来宾敬礼。我们大约来了上千人。挤得真可怕。
  起先挑出了三百人,我混在人群中溜进了公爵的院子。这时走出一个管事和另外几个人,把二百来人哄回街上。剩下一百个盼望着走运的候选人,其中也有我。我们像是受检阅的兵士一样排成两行。大家都极力挺起胸脯,垂手立正。
  管事在队伍前走了一遍,看了看我们的脸,什么话也没有说。后来又走了一遍,像估价似的看着每个人,偶尔还用手指轻轻指一下,说:“行。”
  他像走过街头丢烟头的罐子那样漠不关心地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看见他那刮得精光的冷冰冰的脸和通红的鼻子,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副嘴脸。
  十五个走运的人跟着管事进了办公室,其余的人都被客客气气地请出走了。
  我对于根据报纸广告寻找工作这件事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所以决定不管什么商店、事务所、理发店、兑换所、肉铺、菜店都挨个儿问问有没有活儿干。
  我虽然也曾拿出迪仁学院的毕业证书,可是对那些老板却没有发生什么作用,他们都拒绝了我的要求。不过布莱特大街和帕麦斯顿广场拐角处的一个小纸烟店的老板,却对我这个人物发生了兴趣。他是个小老头儿,身上拾掇得干干净净,戴着眼镜,穿着一件老式背心。
  我向他毛遂自荐,并且拿出毕业证书给他看。
  他好奇地端详着校徽上的狮子头,说:“我很高兴,老弟。可是您听我说,我不太喜欢狮子。我说它不太凶暴。对不对?迪仁学院吗?很好哇——”
  这个小老头的耳朵很聋,所以我对着他的耳朵喊道:“我要找个工作!”
  小老头儿吃惊地看着我:“找个工作?您的名字是平格尔吗?”
  “是啊。因为我不能升学了——”
  “等一等——”小老头儿搔着鼻梁,想了想,说,“我在哪儿读到过关于您的事情——您就是平格尔本人吗?”
  “对不起,我不明白——”
  小老头充满了好奇的神气:“嗬——您就是那个平格尔,巴灵顿勋爵帮助过的人——”
  “一点不错!”我喊道,同时指望小老头儿立刻让我站到柜台后头和他在一起卖纸烟和“西方狮身人面像”牌烟草。
  哪知小老头儿忽然跺着脚叫了起来:“别再打搅我啦!告诉你,我是个保守党,不能原谅那种不成体统的事——唉,唉,小伙子,你怎么不害臊啊——”
  挨了三天饿的我,在一些船坞里彷徨的时候,让“坎巴拉”号的帆缆管理员在码头上看见了。原来他是舅舅在“皇家之虎”里的朋友,所以认得我。
  听我提到毕业证书,他只是长长地吹了一声海员的口哨。
  “哼!顶不了饭的玩意儿——小家伙,上外洋开开眼吧,你也尝尝大风大浪的味儿。我在海上混了二十三年啦,你就听我的吧。你舅舅是个好人,凭着他我帮帮你。听我说,上船干活吧,你该去哪儿都不在乎,干什么都别嫌不好。一根线一根线并起来,才能搓出缆绳,凡事都得一步步地来,懂吗?凭咱们是同乡,我荐你到运煤船上去干活,不要你报酬。好不好?”
  “干啦,”我仿照水手们的口吻回答。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了漫游各地的生活。
  这条黝黑的大肚子运煤船,从桅杆顶到龙骨根都沾满了石油和气味难闻的油泥。它有一个对海船是很古怪的名字,叫做“绿猫”。你们知道,猫是不会游泳的,连水池子里也游不成,所以这条运煤船有个东摇西晃的习惯,也就不足为奇了,就连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也要摇摇晃晃。船上的职工差不多都是中国人。这条讨厌的船上的工作,特别肮脏。也许帆缆管理员想考验考验我,所以把我荐给了“绿猫”号的船长。
  这位船长格列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说:“用了。上锅炉间干活。要服从命令。犯错误要罚。”
  于是我和六个中国人被派去当司炉助手。我满意地干着这份工作。但是我觉得,这样做好像是故意和大家找别扭。
  这条船是往西航行的。呆在肮脏怪物肚子里的这次航行,简直把我搞得筋疲力尽。
  最初几天,一块干活儿的伙伴对我并不信任,还在嘲笑我。可是等我脸上也盖了层厚厚的黑泥,他们对我就好起来了。我在工作时学会了几句中国话。能跟白牙的老查和矮个子大力士大石说话,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是用学校里没学过的语言和别人说话呀。
  我在新大陆上了岸,身上脏得像活鬼一样。我的体重轻了九公斤,可是口袋里有了钱,现在可以在陆地上谋生了。一想起再到海洋上去闯,就使我发抖。
  美国的摩天楼高得像埃绍夫的山崖峭壁,街道窄得像峡谷。我当过搬运工人,贴过戏院广告,卖过报,卖过鞋带。每日三餐都是一小盘麦片粥和一块面包。可是我终于也走了点好运。
  二
  我偶然来到了贝尔港,有条铁路从城市通到这里。这条铺着混凝土枕木的铁路,路基修筑得和水面一样高,所以列车行驶的时候,好像是在波涛间横渡贝尔湾似的。
  贝尔港是大洋岸上一个市郊的别墅区。漆着鲜明悦目颜色的房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条直线。它们的建筑样式几乎都差不多,都有露台,都挂着花条布的窗帘,都有用矮墙或栅栏圈起来的小花园。小花园里虽然缺少树木,却山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沿着海岸有条柏油路。从柏油路到海边是一片宽广的沙滩,也是海水浴场。贝尔港是个驰名的洗海水浴的地方。
  一座高大的跳水台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一个懒洋洋躺在沙滩上抽烟斗的绅士喃喃地对我说:“噢,你问那个大家伙吗?那是给黑蛇修的——什么?你连黑蛇都不知道?”那个绅士兴奋起来了,他趴在热沙子上说道,“哼,我猜你不是个本地人。告诉你,咱们这个黑蛇是花样跳水的世界冠军。后天在这儿举行的比赛,就有他参加。能有十万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