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冬儿 更新:2021-07-31 11:24 字数:5010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
让她出去,说党代表不愿进他家的门,他家肯定要遭祸了。柳真清出门时安慰马有良说:
“别乱想。我会照顾这个家的。”
柳真清一见啸秋,啸秋便说:“我给你找了个贫农家庭。搬家吧。”
“现在?”
“现在。我来帮你。我好不容易挤了点时间。”
“非搬不可吗?”
“真清,别像个小孩子。要知道这是个立场问题。”
柳真清扎着头跑进屋,抱了行李又扎着头跑出来,生怕看见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
她和啸秋经过打麦场时看见了马有良的媳妇,她找了个借口跑过去在她耳边说:“告诉
他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孙剃头是鸡鸣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他父亲是个剃头师傅,逃荒逃到这儿落了户。孙
剃头本人既不会剃头也不会种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孩子,连起码的生
活能力都成问题。住一间靠几棵大树搭成的草棚子,鸡猪和人混为一团。一年至少有半
年在外讨米要饭。
柳真清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孙剃头夫妇倒殷勤地扯住啸秋和柳真清往屋里让。
口里叫道:“党代表。柳先生。党代表。柳先生。”
啸秋说:“看他们多热情。他们是被剥削被压迫傻的。其实他们心明眼亮着呢。”
好在啸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小房。摆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只椅子,房门框上
装了一扇门,门后边还放了一只马桶。这些都是没收的地主的东西。
马桶是红木的,镶了银边,十分精致。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啸秋说:“我看他们家没有茅坑,特意给你找来了这个。”柳真清不得不承认啸秋
替她想得非常周到。这么一想,离开马有良家的难受劲便好了许多。
啸秋让柳真清坐着,自己打开行李铺床铺被子抖枕头,边干边得意地说:“你看我
这个留学生怎么样?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干吧?”
柳真清望着啸秋忙活的样子,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英俊是文涛用过的词,用得恰
如其份——她无法想象他在主持肃清党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
“啸秋。”
啸秋回过头,看见柳真清绷着脸。他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啸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质问你,可是,一旦见了你,我又无法质问。
但是你还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啸秋说:“只要我错了,质问也是可以的。你说吧。”
“你在抓人,是吗?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说他们分错了,是吗?你说党内军内有个
右派小团体,要彻底肃清他们,你说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边,这些都是你说的吗?”
“真清,这都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党内的机密呀!”
“外面都在传,全苏维埃人人自危。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了。”
啸秋在小房间踱来踱去,猛然,他停下脚步,用手托起柳真清的脸,说:“为什么
你光是听了些传言就又倾向那一边了呢?我真为你担心哪!”
柳真清心一惊,茫然了。
“你哪里懂得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这一片苏区苏维埃政府机构一直不健全,
长期执行着非布尔什维克的路线,对我党危害极大。我作为一个党代表,难道没有责任
纠正和改造他们,以保护党的纯洁吗?”
啸秋的理论又徐徐展开,从党中央谈到地方,从六届三中全会谈到四中全会,完全
是给非党员柳真清上了一堂党课。
柳真清听完,眉头松开,说:“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啸秋说,“你这云开雾散的晴朗神态真是可爱极了,和十一年前
的你简直一模一样。”
“别说这样的话,啸秋。”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和壮父是好朋友,因为我是要和壮父结婚的。”说出了这句话,柳真清几
乎为自己的勇敢感到骄傲。
啸秋冷冷地坐在床沿上,冷冷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十一年前就爱你?那时候我
恨不得把你劫持到法国去,你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你这个傻小姐,以为我喜欢的是文涛?
你没看见文涛那幽怨的眼光?”
文涛的活与啸秋的话契合上了。柳真清百感交集,头脑里热烘烘不知如何处理目前
的关系。
“啸秋你走吧。天色晚了,我想睡觉了。”
啸秋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柳真清以为他要走,抬起头来,却见啸秋正立在面前。
啸秋说:“记得那天吗?我给你去找鞋子。我把你的脚放在我的手掌里,我们不约
而同颤抖了,记得那感觉吗?”
柳真清仿佛听见了“啪”地一声,她还来不及明白而她的感情已经决了口,啸秋捧
住了她的脸,挨住了她脸。有句话说:爱情就是皮肤的饥渴。用这句话就好理解柳真清
了。一旦啸秋的脸贴住了她的脸,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是熊熊燃烧的爱情。
临别时柳真清总算清醒了一点儿,怀着内疚的心情想到了严壮父。
“啸秋,别伤害壮父!答应我,千万要保护他!”
“我答应你小乖乖,壮父是我们俩的好朋友,是个好军人。我会保护他的。你的要
求我都会做到。”
12
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气候不太好,偏冷,偏干。虫子在土里不肯出来。洪湖的农民在
农历四月份还袖着棉袄的袖筒天天望天。到谷雨的前一天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透
透的春雨,雨丝是暖和的,还打了雷。一天一夜之后雨停了,日头出来了,夜里立刻就
听到了卿卿的虫叫。接下来春意一刻浓似一刻,农民犁了地,眼看就要插秧了。
啸秋决定不再等待。秧一插下去,田还怎么重新分配?啸秋的笔记本上记着他找严
壮父谈了二十七次话。重温友谊,开导启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已经仁至义尽。
戎马生涯已经将严壮父铸造成了一介武夫,脑子里铁板一块,他是不是以为老朋友老同
学就不敢动他?他如果这么以为就错了。共产党人讲什么老朋友老同学?讲党性!
啸秋在村里发现马有良挑了一担秧苗急急往田里去,他喝住了马有良。
“你的秧苗出齐了?”
马有良恭顺地答:“报告党代表,出齐了。”
“你是全村最早的秧吗?”
“是最早的。”
“你挑回去吧。”
“挑回哪里?请党代表指教。”
“挑回哪里随你便。今天不准插秧。”
马有良惨白了脸:“明天可以插不?”
“明天我会告诉你的。”啸秋挥手示意马有良走开。他今天就解决问题。他今天就
提供严壮父一个暴露的机会。他说:“去请严壮父师长及苏维埃全体干部,开紧急会议。”
严壮父在门口打草鞋,他的业余爱好就是打草鞋。他动了许多脑筋,把草鞋改进得
既美观又耐用。马二年说稀奇,他爷爷打草鞋,爹也打草鞋,几十年都一种打法。严壮
父说:“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知识分子一旦穿草鞋就会运用知识改造它。”
马二年说:“我很愿意做知识分子。”
严壮父纠正说:“做工农知识分子。”
紧急会议的通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通讯员是严壮父的人,就汇报了啸秋对马有良
的行为。严壮父猜测啸秋要拔他这颗钉子了。这片地区,顶他的只有严壮父,最有权的
也只有严壮父,啸秋拔他是早晚的事。
严壮父在赴啸秋的紧急会议之前召开了红二军团第十八师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这
批干部全是严壮父北伐时的部下,一听啸秋要开会,个个都拔出枪要护驾。严壮父为了
保全本师实力,下达了三条命令。他说:“第一:任何人不许跟着我去开会。第二:我
出了任何意外不许谁去找啸秋。第三:马二年从即刻起调到侦察连。他拥有我交付的特
殊使命。可以擅自行动。”
大家啪地立正敬礼。
马二年哭起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开这次会。严壮父让两个警卫绑了他。最后严壮
父朝他的部下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
会议室设在地主马道昌的词堂里。严壮父迈着军人步伐迈进词堂时,几十个干部都
望着他,按常规,他来得太迟了。
啸秋不动声色,心里说:好!你迟到!你给颜色我看!
党政军干部到齐之后,啸秋作了措词严厉的讲话,彻底批判了本地区长期执行的非
布尔什维克路线。最后宣布推翻已经执行的分田政策,从明天开始重新分田。
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的期待都落在了严壮父身上。
严壮父说:“依你该怎么分?”
啸秋说:“不要依我,是依党的政策。”
“怎么分?”
“地主不分田,富农只能分坏田。比如马有良的田就该分给孙剃头。”
严壮父望着啸秋,非常希望同他有几个目光的交流。啸秋不交流。
严壮父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你误它一季,它误你一年哪!明年我们吃什
么?部队吃什么?”
啸秋说:“路线错了就误了中国革命!看深远一点儿同志!”
严壮父气得发抖,心想啸秋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呢?
严壮父说:“我不同意这个建议。”
“不是建议,是决议。”啸秋一字一句地说:“严师长,我们不能再迁就你。是你
说过有土不豪,有绅不劣,对吗?”
“对。我开万人大会说的。这是事实。”
“反动。什么事实?事实是没有不吃鸡的黄鼠狼,天下乌鸦一般黑。”啸秋甩出了
厚厚一本材料,说,“看,这就是你的反动行为右派言论,是广大干部群众揭发的。我
看了非常痛心。我作为你的老朋友老同学,我非常痛心。我一直帮助你,找你谈心,可
你自恃军功,拒不认罪。看来你那资本家的家庭对你影响大深刻了,你没有——几乎从
没有真正站在无产阶级劳苦大众一边。要不然,怎么会给地主分田呢?”
啸秋将材料拍了拍,送到严壮父面前,逼近严壮父低声说:“要么你对我有私仇,
故意对抗我。”
这次会议座位的安排是有预谋的。一般军方干部坐一块儿,党的干部坐一块儿,政
府干部坐一块儿。啸秋让工作人员将党政干部座位搬到了自己身边,军方座位摆在对面。
军方这次只来了严壮父一个人,那么啸秋靠近严壮父低声说话时别人听不清楚。
严壮父不屑地说:“扯淡,我对你有什么私仇?”
啸秋说:“因为柳真清。”
严壮父扭过头去不听。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到了手。”
严壮父说:“你敢再说一遍这种肮脏话?”
“因为我把柳真清弄得了手。”
严壮父一下子弹跳起来,一手抓住啸秋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击过去。啸秋惨叫一
声,捂着脸倒下了。
啸秋成功了。严壮父当时就被扣留下来。在场干部无话可说。怎么可以无故毒打党
代表呢?
13
重新分田使鸡鸣村陷于一片混乱。由于失去良田和秧苗沤烂让一部分地主富农悲痛
欲绝,如丧考妣。马有良的老婆上吊被人发现救了下来,转眼间又一头栽进水缸里自溺
了。
是那只叫迷糊的狗跑到列宁学校给柳真清报的信。
柳真清被这种罕见的死法震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安慰马有良的话,光是跟着
马家的人流眼泪。她又能说出什么呢?她答应过照顾他们的呀。
啸秋对她解释说:“党的政策是对全中国人民的,不能因为洪湖鸡鸣村有个比较勤
劳的富农而多订一条政策。对吧?再说我们的贫雇农被剥削阶级逼死过多少?他们死一
个富农婆子有什么了不起。”
柳真清说:“人命总是珍贵的,我真怕听你这么说话。”
“那好。我不说这样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只说你爱听的话,我的小乖乖。”
这一声小乖乖就把柳真清叫糊涂了。她眼前没有了马家的悲惨情景,只有爱人英俊
脸庞和爱人的温情。那个时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出头的姑娘还不嫁,街坊邻里就议论
纷纷了。对读大学的富家女子,人们稍微宽容点儿。但像柳真清快二十八岁的女子,即
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不舒服了。如今九十年代二十八岁都是大龄女青年,何况三十
年代初期呢?年龄的确是个极大的因素使柳真清一旦从了啸秋就分外痴情,只看见他的
优点,看不见他的缺点,对革命想得少了许多,对结婚想得很多。夜校也不是夜夜上课
了,不上课的时候柳真清就坐在窗下绣枕头。这段短暂的时光在当时是令柳真清陶醉的,
在后来的人生里,柳真清不敢回想,想起来就恶心,悔恨得直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