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1-07-31 11:24      字数:5060
  麻烦。
  有两次放学路上柳真清受到了骚扰,房东马有良就常在半路上接她回家。马有良家
  劳动力少,他农活太忙,柳真清想了个办法:带上迷糊。迷糊是只看家狗,对柳真清很
  不错。只是在春季把握不住自己,闻到母狗的气味就忘记了职守。这天柳真清出门也是
  唤了迷糊的,还没走到湖边,树丛里有母狗哼卿,迷糊就毫不犹豫冲进了树丛。为此,
  迷糊屡遭马有良呵斥,还剁下了它的一截尾巴埋在堂屋里。可效果并不明显。
  不过,光棍也罢,迷糊也罢,所有这一切烦恼都抵不上新生活给柳真清的快乐。新
  生活使她自信自强,她懂得干事业是会有些小困难的,她不怕。
  柳真清的严肃压倒了教室里的歪风邪气。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窮”字。
  “农友们,这个字念穷。穷苦人的穷。穷——”
  农民们跟着念:“穷。穷。穷。”
  “看这个窮字,上头是个穴,穴就是石洞,土室。下面左边是个身,指人的身体。
  右边一个弓,弯腰的意思。一个人住着弯着腰才钻进的石洞,他没有房子,这就是穷。
  然而,地是我们穷人开,屋是我们穷人盖,树是我们穷人栽,我们为什么没房子?为什
  么受穷呢?”
  哗地又是一片掌声,许多农民拍着脑袋,茅塞顿开的样子。
  教室的掌声停下之后,教室门口的一个掌声却依然热情地鼓着。柳真清提着马灯到
  门口一看,马灯差点脱手摔掉。是啸秋。
  啸秋依然鼓着掌,朝柳真清亲切地微笑着。
  “啸秋!你是啸秋吗?”
  “我是啸秋。真清,继续上课吧,农友们等着你呢。”
  “可是啸秋,你怎么来了?”
  “待会儿你尽情地问。现在请允许我进教室听课,你的课讲得真好!”
  啸秋进了教室,挤在农民中间坐着。柳真清重新开始讲课。她发现啸秋一直用手托
  着下巴仰望着自己,一动不动,聚精会课,仿佛进入无人之境。
  9
  一连四个夜晚,啸秋在开完会之后都赶来接柳真清,送她回去。他们慢慢向前走,
  还经常停顿一下,因为柳真清太兴奋了,她有问不完的话。
  啸秋有问必答。但从不主动提问。在柳真清蝶蝶不休说话的时候,他观察着她,分
  析着她,了解着她。长期的革命生涯已把啸秋锤炼得十分沉着老练。
  中国这么大,世道这么乱,然而,他们居然重逢了。十一年前在学生运动中浪漫地
  相识,自然形成四人小组,尔后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十一年后的春天却有三个人汇聚
  到了洪湖地区,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生故事。柳真清被这奇遇弄得高度兴奋。
  她说:“我真想写部小说。”又说:“我们把文涛弄来吧。”
  柳真清轻盈地蹦跳着,随手扯着柳枝茅草。遇上了高兴的事,有文化的女人就和没
  文化的女人一样思维混乱了。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经常反复问一个问题,经常异想
  天开提出无理要求。
  “壮父知道你来了吗?”
  “当然知道。”
  “哦当然,你是党代表呢。他还在忙什么?怎么见不到人影?我们三个人应该聚一
  聚,你说呢?”
  “应该。”
  “我们应该把文涛弄来。”
  “你已经说过这话了。”
  “不行吗?”
  “显然不可能。”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都三十多了,怎么可能不结?”
  啸秋呵呵一笑。
  “毛泽东什么模样?”
  “高大,仪表堂堂,一口湖南土话,爱吃辣椒。”
  “要是不说土话就好了。”
  惹得啸秋又发了笑。
  第五天啸秋挤了个时间,约柳真清划一条小划子,进了芦苇荡。啸秋开始对柳真清
  讲话了。
  “首先说你要告诉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什么事?”
  柳真清说:“文涛让捎句话你,她说她想念你。”
  “见鬼!她脸皮真厚。”
  “啸秋,你竟然这么对待文涛的一片痴情!”
  “我要一个资产阶级少奶奶的痴情做什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
  “好罢,那我还是个资产阶级的小姐,你难道不是大少爷出生?”
  “那都是从前的我们。我们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涛决不能等同!你怎么还像个小
  姑娘,还是一团糊涂!”
  啸秋叉着腰,挺立望长空。他这副庄严的样子使柳真清开口不得。啸秋的情绪平缓
  了下来,但依旧十分郑重,眉心里结了个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处境很危险。”
  柳真清腾地从土埂上站起来,“我?危险?”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着绸旗袍。连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苏维埃撕碎了,你还穿,你
  的立场站在哪一边了?”
  “可我喜欢穿旗袍。”
  “对。这就是潜伏在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啸秋。”
  “我再问你:你申请入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要思考,不要说假话,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出身不好,又没有贡献……”
  “够了!这一切全是借口。”
  啸秋激动地痛心地抓着他的头发,做着手势,说:“真清哪真清,你到底是来参加
  革命还是来修正革命的?你住在富农家,穿着旗袍,戴着丝巾,不写入党申请,连地主
  富农都称赞你好,你想想!想想!你在滑向哪条路?”
  柳真清懵了。随着啸秋的深入剖析,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
  实在不敢听不去,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
  啸秋等待着,让柳真清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啸秋感叹道:“旗袍是比布大褂优美得多,我从前何尝不是酷爱西装革
  履,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弱点,经不起美的诱惑。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的行动,现
  在是个非常的时代,我们的一言一行,举止穿着不代表革命则代表反革命。所以,像我
  们这些出身富家的知识分子首先就必须革自己的命,要比别的人更革命,党和人民才会
  接受我们相信我们。我说得对吗?”
  柳真清一边咀嚼着啸秋的话一边点头。她在想严壮父真粗心,他就不懂得启发他。
  严壮父啊,为什么就缺那份琴心柔肠呢?啸秋为什么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啸秋好像洞悉了柳真清的心思,好像偏要替她证实一下她的心思。说话竟换成了一
  种特别温柔的声音。
  “好了。我吓坏你了。不再说那些话了。这里没别的人,我们可以说说朋友的私心
  话。你穿上农妇的褂子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美能够欣赏的人总是欣赏。你天生丽质,
  浓妆佳,淡妆亦佳,粗衣乱服不掩国色嘛。”
  男人的这种话,对一千个女人说就能击中一千个女人。柳真清娇羞地捶了一下啸秋,
  啸秋开怀大笑。能让柳真清这种淑女捶一下可是不容易,啸秋为自己感到骄傲。
  “真清,听话,明天就换下旗袍。”
  “嗯。”
  “尽快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
  “好的。那……我明天就搬出马有良家吗?”
  “这个别慌。鸡鸣村贫农家光棍痞子不少,让我给你物色一家可靠的。”
  啸秋掏出一包东西,说:“送你一件礼物。”
  柳真清本能地说:“不”。她知道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
  “你别怕。打开布包看看再说。”
  布包里躺着一支油光铮亮的八音小手枪,枪尾巴上系着鲜红的三角缎带。
  啸秋说:“我要工作,不能每天接送你。目前苏区也还是复杂得很,带上它防身吧。”
  柳真清接过了手枪,垂着头好半天不吭声。她流泪了。她想:为什么啸秋偏有这副
  琴心柔肠呢?
  10
  严壮父和柳真清一见之下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严壮父胡须蓬乱,眼窝深陷,眼
  睛里头满布血丝,看人的目光的的逼人。柳真清一改往日穿束,穿了马有良老婆的一件
  补丁摞补丁粗布夹袄,一条肥大裤子,裤子上沾着泥巴点子。
  柳真清说:“壮父你病了?”
  “没有。”严壮父说:“你怎么换了这一身?”
  柳真清支吾了一下,说:“不好吗?”
  严壮父毫无表情地说:“好。”
  柳真清说:“这十几天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几次。啸秋来了,你像不知道似的。
  我提议我们三个聚会一下好吗?”
  严壮父突然省悟:“是啸秋让你换的这身衣服吧?”
  柳真清说:“是的。我觉得他讲得在道理。”
  严壮父口干舌燥地挠着脖子,马二年飞快端过一碗水,严壮父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
  柳真清委屈地立在一旁不出声。
  严壮父走到柳真清对面,望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柳真清看了一眼严壮父的眼
  睛,心就软了。严壮父有双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使柳真清感到安全、坚定、善良、有
  依靠。严壮父相貌平平,可就是一双眼睛令人难忘。
  柳真清调了一点皮说:“生我气了?严师长。”
  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出去,我和柳先生有话说。”
  马二年说:“是。”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回来。我出去,
  你和柳先生说话。”
  马二年说:“是。”
  柳真清扑哧笑着,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严壮父果然出去了,还带上了房门,和堂屋里的马有良大声谈春耕的事。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师长说让我送您回沔水镇。”
  “又要送我回沔水?和两年前一样?”
  “不是说笑话。柳先生,我们师长说局势有变化。我们师长还说让您回去好好安排
  生活,他这一生不打算结婚了。是真的。”
  “马二年!马二年你不要当你们师长的炮灰,马二年反正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就直
  说了,啸秋党代表从前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应该生这种闲气。”
  “不是的柳先生。我们师长哪还顾得上生气。啸秋党代表一来就搞‘肃反’,已经
  抓了我们师三个团长。苏维埃特委会抓了十几个人了。军事情报也来了,说蒋介石又要
  调兵围剿苏区,形势危急得很哪!”
  “真的?”
  柳真清不相信。啸秋是个共产党员,他抓共产党干什么?柳真清在马有良家已经像
  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点娇气,赶走马二年,嚷着要见严壮父。
  女人一撤娇,男人就着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严壮父搓着巴掌说:“别哭嘛,我
  来了还不行吗?”
  柳真清说:“你让马二年说的什么混帐话?”
  严壮父只好破釜沉舟。说:“马二年说的是真话。真清,我对你的心你知道。我本
  来准备田分了休息几天,好好陪陪你,也许还能……结婚。啸秋突然到了。啸秋还只是
  个具体工作人员,小头目,上面还有夏曦、张国焘。党内‘肃反’运动已经展开了。从
  鄂豫皖边区有消息来,张国焘在那边已经开始杀人。我当然要坚持正确路线,反对错误
  路线。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我想通了,我还结婚做什么?结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产党党内斗争也如此残酷,像听一个可怕童话一样害怕得只是绞手。
  严壮父说:“两年多来,我看你只适合于办教育,不适合搞战争和政治。你还是回
  去吧。办教育好,中国需要教育。”
  柳真清从道理上讲不过严壮父,涨红了脸,说:“你要我做一辈子老姑娘。”
  “瞎说!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妻为母,生儿育女。不过不是和我结婚,也不
  是和啸秋。我看这次啸秋会追求你的。”
  “壮父!”
  “别答应啸秋。他这个人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哪天让马
  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严壮父说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几步拉着了他的
  衣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见
  了严壮父的泪水,盈满眼眶没流出来的军人泪。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啸秋,他在开会。第二次,也在开会。第三次,去外乡开会。第四
  次,还是在开会。守卫会场的红军战士远远就挡住了柳真清。她根本无法见到啸秋,何
  谈质问。
  柳真清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晚上还要生好半天闷气。这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啸秋突
  然出现在马有良家。马有良一家人点头哈腰,一片声说:“党代表好党代表好。”
  啸秋背手站在大门口,冷淡地向马有良点了点头,说:“请柳先生出来一下。”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
  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