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
雨来不躲 更新:2021-07-25 22:30 字数:4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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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微弱的、很不情愿但还是发出来了的生气的声音说道:
“你还不睡觉吗?”
“不。还不睡。”
家族的标志(5)
“把那盏灯关了……不,是另外那盏。你没发现它刺到我的眼睛了……”
他照她说的把灯关了,然后走到阳台上。待在家里的时候,本能地,他所有的心思都到了外面,到了大街上。那些黑暗沉寂的大街,年轻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在那些大街上游荡,那么孤独,那么凄惨,却又那么无牵无挂,满怀一切希望。他叹了一口气,把白布窗帘放下。爱蒂任性地只穿白色,周围的装饰也无一例外地选择白色。这时,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突然心想,她是多么像阿贝尔·撒拉啊,当然不是说她长得像,而是那种专注,那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两人都能沉得住气。但他俩内心深处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这个女人的秘密和那个死去的人的秘密没什么两样:他们的心中只有虚荣和肉欲。
他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小洛朗,他的儿子住在最里面的卧室里。他走进儿子的卧室,看着他睡觉。孩子的块头很大,很漂亮,气色很好但像动物一样,没有灵气,没有表情,就像是爱蒂的翻版。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这个儿子,总是暗暗惊讶地打量着他:“这个奇怪的种子,是我播的吗?”
那个穿着白色罩衣的瑞士籍保姆正在灯光下缝补衣物。他问了问孩子的身体是否好、孩子是不是很乖这些日常问题,但他没有听她的回答。啊!这个孩子过早地来到他的生活中;他太执著于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因而不能分出精力来给他,为他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这也许一直是他和这孩子之间的屏障,就像他和爱蒂一样,他的本能是付出,但却期待、要求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和爱蒂是没有区别的。他俩总是担心受骗上当,担心在爱情中吃亏,担心信赖对方,牺牲自己。……他们在算计爱情,在爱情的斤斤计较上是何等地顽强啊!……他们的爱情……由于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孩子被惊醒了,捋开盖在前额上的金发,目光转向让…卢克。那个瑞士女人马上示意让…卢克出去。但他没有走,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把头埋进枕头里。让…卢克走了出去。
才十点钟。也许,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在烟雾中,在一张他非常熟悉的偏僻的桌子边,他会见到玛丽,她孤身一人……他微微打开门,对动都懒得动一下的爱蒂说:
“我出去……”
他走到大街上,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他旅行结束后回到家里一样。
5
接下来的那几周里,让…卢克多次和玛丽 · 贝朗热一起去巴黎郊区,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她总是很乐意地接受让…卢克的计划,总是默默地顺从他,他喜欢她的这种百依百顺。一个星期六,当他问她喜欢去哪里时,她不让别人察觉地略略犹豫了一下之后,用令他吃惊的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巴尔比松……不知您想不想去?”
那一年的春天冷极了,5月的树上已经长出了新叶,在冷冰冰的大雨下流泪。整个森林都在流水,天空又低又暗,在平原上能听见大风呼啸而过,而森林里每一根树枝,每一棵灌木上都有小溪般湍急的流水声。汽车缓缓地往前走着,在车辙中颠簸着。他们关上了车窗,雨水轻轻敲打着玻璃,不停地发出簌簌声,如泣如诉。
“什么鬼天气啊!”让…卢克生气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
“不,不,我求您了……”
她贴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在绿色的亮光中,穿行在湿透了的树叶中间,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肌肤差不多是透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与爱蒂白皙冷静的美反差太大),在凝视她那纤细的面颊和黑色的眼圈时,他感觉到某种欣慰,这欣慰中有怜爱和说不清的柔情。
他们吃午饭的那家酒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灰蒙蒙的。窗前种着一棵丁香花,花枝紧贴着窗户玻璃,盛满雨水的树叶沉甸甸的。玛丽推开窗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在阵阵微风中颤抖的湿漉漉、香喷喷的花束。
已经不早了。他们是在两点钟的时候离开巴黎的,现在天空渐渐暗下来了,因为下雨而变得黑沉沉的。午餐吃得很慢,吃了很久。整个酒店,整个村庄都好像空无一人。玛丽突然说道:
“我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在冬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天寒地冻,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没出门,也是在这家酒店里……”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上从来也没有流露过如此多的激动。他不敢问她是和谁一起来这里的,他害怕听到杜尔丹这三个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一种奇怪的锥心般的痛苦感觉像刺一样,扎进了玛丽在他身上唤起的欲望。
午饭后,他们从酒店里走了出来。在酒店的邻街有一个让…卢克熟悉的小酒吧。他们沿着一堵镶了石块的矮墙往前走,那些石块被雨水冲刷后露了出来,湿漉漉的。玛丽偷偷地用手摸着矮墙粗糙的压顶,就像在抚摸一个亲密的面孔。雨一直在下下停停。能听见流水声,檐槽的嘘嘘声,以及风在平原和村庄周围的田野里的呼啸声。玛丽不再说话。她看着街边的房子、树木和小五金店,店里的家用器具中间,有一颗以前圣诞节留下的银星在闪闪发光。她好像认出了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街道的拐弯处。她在这里搜寻什么回忆呢?他们从两条道路拐角处的一个喷泉前面经过。她微微闭起眼睛,就好像为了更好地谛听潺潺的流水声一样。而后,她又开始往前走。她摘下了那顶永远不变的黑色贝雷帽,把头伸到雨中。发现她突然步履蹒跚时,他挽起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小姑娘?”他柔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她冻得发抖,把衣领重新竖了起来。
“您冷啊?……来……我们加快步伐!……”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这微笑浅浅的,从嘴唇上掠过,使那双黑眼睛显得更深了,忍住没流出来的泪水闪着光。
华灯初上,把房屋照亮;之后,他们听见活动遮板关上的缓慢沉闷的声音,门闩拉上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乡村显得更加阴沉。他们走得更快,靠得更近了。他拉起她的手,把它握在手里。天边现出一道红色的透明的色调,乌云好像突然翻腾起来,轻盈地,露出明朗天空的隐隐约约的反射光。
酒吧是一栋低矮的小房子,周围是一块有支柱的露台和一座栽种了丁香花的花园。他们走进酒吧的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惟有一只小白猫睡在草椅上,在那个生起了火的壁炉前面。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神奇地与酒吧的装潢,与浸透了墙壁的陈年美酒的芬芳融合在一起。
“有火……多幸福啊!”玛丽喊道。
她把手伸到火边。她冷得发抖。片刻之后,她的双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这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美妙啊!……”
她冲让…卢克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这个孩子般的手势把他触动了。
“谢谢!”
家族的标志(6)
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虑和痛苦的回忆……我们一起把它们忘记一个小时吧……您瞧,这里有火,有一只猫,有一台唱机,有妙不可言的香槟酒,假如您想要……您喜欢吗?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他把一把摇摇椅和一块垫子推到壁炉前面。
“在这种鬼天气,是不会有任何人来的。只要您喜欢,我们就待在这里……”
酒店老板娘是个一头银发的女人,那头银发围着肉红色的笑吟吟的脸梳成圆形,她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给他们倒了酒后告退,留下他俩单独在一起。
他们往壁炉里加了木柴,往杯子里倒了香槟酒。这香槟酒年份很久,所以几乎没什么泡沫,金色也变成了粉红色。唱机在播放曲子。时不时地,湿漉漉的门槛被一辆穿过雾霭的汽车灯照亮,但它随即就消失不见了。屋子里开始暖和了。让…卢克打开窗户,他们都不说话,而是默默地听着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在已经湿透了的地面上流动,向地底渗透像爱抚一样的轻柔而又急切的簌簌声。夜幕降临,一个冷飕飕的雾茫茫的夜晚,就像是秋天的夜晚一样。
老板娘推开门问他们还需要什么。
“先生,碰到这种鬼天气真是遗憾……你们原本可以在花园里用晚餐的。夫人,我们有那么美的丁香花,可惜它们没有阳光。先生和夫人一直待到明天吗?”
“不。”玛丽赶忙说道。
让…卢克低声说道:
“我们还不知道呢……”
老板娘出去后,他问道:
“您想在这里过夜吗?”
她坐在炉火边,手托着脸。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头也不抬地问:
“跟您吗?”
“跟我。”
“不。”
“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柔声重复道:
“不。”
“瞧啊,”他叹道,“这个回答真是毫不含糊啊。”
“跟它的问题一样。”
他把身子凑到离炉火更近的地方,把双手伸到火边:
“您没有情人吗?”
“没有。”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低声问:
“您多么像被遗弃了一样啊……遭遇不幸之后,有些女人重新站起来时会更加强悍,像毒蛇一样,只想着咬人……另外一些女人则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关在一所监狱里一样。”
“的确,”她喃喃道,“一所监狱……”
“您是那么孤独……我不会给您爱情。只是一个依靠,一个朋友……”
“噢!”她第一次转过头来,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只做我的朋友吧。您别生气。您不要走。我不想做您的情妇,您本人也别那么坚持……您别说话……女人在您的生活中不会占据太重要的位置。可我,我是那么孤独……我再也不能允许自己失去惟一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她突然低声说道。
“那我呢?……”
“您很幸福……”
“不。”他叹着气说道。
终于有一个女人,他不必去战胜她,去迷惑她……她是那么贫穷,在她面前他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就是在这一刻,他承认了自己的忧愁,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安宁,它们唤醒了他心中的爱情。
6
第二天晚上,夜阑人静的时候,达格尔纳夫妇和卡里克特…兰昆参加完舞会后,准备回家。他们的朋友住的那栋房子建在奥德意的最里面,周围环绕着花园,所以要到停车的栅栏门那里,必须走很长一段路。爱蒂挽着兰昆的胳膊,兰昆则带着她沿着花园里的小路往前走,小路湿漉漉的,才下过雨。孟加拉焰火在树下燃放,发出微弱的光。
爱蒂像平常一样,身着白色的礼服。没有什么能让她更加美丽了。兰昆时不时地把少妇滑下去的白鼬皮短装拉回到肩膀上。让…卢克看着他们表演,却满不在乎。爱蒂在他身边,在他的房子里,在他的心目中不比一件家具更重要。
他们登上汽车。兰昆在高谈阔论。兰昆坐在爱蒂旁边,让…卢克则坐在对面,双臂交叉着,低着眼睛。当他们从一盏煤气路灯的亮光下经过的时候,爱蒂装模作样、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到头发上,抚摸着它们,捋着沉甸甸的发髻,发髻低低地束在颈窝处,照该季的时尚裹在一个镀金的发网里。看得见她的指甲和手指上的钻石在熠熠闪光。这时,兰昆往车厢尾部靠过去,不再说话了。他的脸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显得更年轻了。他朝前面亮出白色的牙齿。他神气活现地咬着一支雪茄。让…卢克想起四年前的兰昆……他现在是多么精神抖擞啊,身体也好,发胖了,很幸福!
真是个令人赞叹的兰昆……那时,他要让…卢克以“你”来称呼他。现在,当让…卢克用“你”来叫他时,这位部长却显得有些不快,不过这生气的表情很快就在诚挚的微笑下面,在一句“我善良的小达格尔纳,行啊”后面消失了。他拍拍他的肩膀,一边动作幅度很大地张开双臂、敞开心扉,一边说:
“这孩子,会前途无量的,假如他愿意听我的话……”
然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在讲坛上的习惯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拖长了,虽然这么做在日常说话中并无必要。即使是现在,在让…卢克和爱蒂中间,当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