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1-07-25 22:30      字数:4774
  开始,他则被排斥在这些交易之外。他感觉到他们在那里签订协议、条约,一些紧要的、重大的、严肃的,几乎是危险的事情正在发生,他预感到了,却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他年轻有为,知道自己身上蓄积着豪情、渴望、远大抱负和清醒敏锐的智慧,却又无能为力!……所有这些人,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帮他实现自己的宏愿和对幸福的渴求,可他们却对他一无所知,他们更喜欢那些没有灵魂也不体面的木偶,就像卡里克特…兰昆走到哪里都带到哪里的库图,就像其他人。他对这个他渴望进入的圈子一无所知,却能揣测到那是一个做什么都易如反掌的世界,那些大门毫不费力就可以无声地打开,可却不是为他打开!……他们都知道撒拉憎恨他:所以他们不会为他做任何事情!……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都是撒拉的受恩人,他们对他心存畏惧。可是,天赐的礼物常常落到他周围的其他人的头上。每一天,他都会听到这样的话:
  “您帮某某一把吧……他能力差一点,但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或者是:
  “给杜朗授勋吧。”
  “可那是个小无赖。”
  “可他是某某的朋友……”
  所有这些交易都是以友谊、信任和礼尚往来的名义进行的,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一句话,一丝微笑,一耸肩,一些笨蛋就被捧上了天,偷鸡摸狗的人就被原谅,无德无能的人就能捞到油水很肥的闲差。看到荣誉和财富像雨水一样任意落到别人的头上,他就觉得气愤,觉得无与伦比的忧伤,有一种被疯狂掠夺的感觉。他惊恐地发现世界在他周围转动,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尽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是空欢喜一场。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彻底地完蛋了。没有什么痛苦比得上对失败的恐惧。假如已经失败了,他会勇敢地接受。确信战胜那次失败并非不重要。不,他还有一个痛苦的希望,希望是别人弄错了,希望自己对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可是,时光飞逝,青春一去不回头,他却一无所有!……除了面包、住所和一个他不再爱的女人,他一无所有。楼上,爱蒂房间的灯亮了,然后又灭了。她上床睡觉了。他慢腾腾地上楼去陪她。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3)
  13
  孩子应该在入秋的时候出世。已经说好爱蒂将在丽雷——撒拉的府邸分娩,但一天晚上,爱蒂出现了阵痛,时间太晚了,让…卢克于是决定把医生和护士叫到维希纳来。他现在正在等他们。他独自一人待在楼下。爱蒂睡在他俩的卧室里,害怕得要命。这种可耻的害怕使他恼火,同时也使他心绪不宁,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命运的忠告……当他听见妻子最初的几声呻吟,当他看见那张苍白恐惧的脸,他感到自己对她的柔情又回来了。于是他走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但被她推开了,她使劲地低声说道:“放开我!……走开!”她好像在恨他。他知道,当他的地位禁止他俩像正常的夫妻一样生活的时候,她就不再爱他了……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10月夜晚。这一年,夏天似乎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下雨也不能带来凉意。雨点刚停止敲打窗户的锌皮边沿,就能听到蚊子在天花板上的嗡嗡叫声。一弯新月照着压到窗户玻璃上的杉树树枝。让…卢克走出了屋子。
  他没有叫人打电话给爱蒂的父母亲。要打电话,就得走到一家小旅馆,离那里可有些距离。他不敢让爱蒂一个人待着,哪怕就一次。此外,他还担心岳母在场,害怕她过于热情。
  他慢慢地在爱蒂的窗户下、从前种着丁香花的小树丛周围的小径上走着。风中吹来了汽油味、尘埃味和沼泽地的气味。夜晚并不安宁,没有乡村夜晚的那种宁静。每时每刻都有一辆汽车经过,传来嘎吱的刹车声。火车经过时让人听到悠长轻柔的汽笛声。让…卢克在门口移着脚步,听着爱蒂的叹息,然后又走了出去。时间多么漫长啊!……
  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当一个人还年纪轻轻,当生活的压力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想着一个孩子就要出生了,让一个生命来到人世间,这种滋味可真是五味杂陈啊……这种生活,才开始品尝它的滋味,才开始认识它,却已经要与别人分享了,很快就得把它让出来了……他再次感到惶恐不安。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真的,像他,让…卢克 · 格尔纳,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能力让一家人吃饱肚子,怎么开心得起来呢?……“但他将是撒拉家的人,他将什么都不缺,一个胖乎乎的小银行家……”无论如何,一种莫名的内疚涌上心头:这个孩子……这个人质……那么爱蒂呢?……她是不是痛苦,他无所谓。
  他回到屋子里,把灯关了,这天夜里,这些灯似乎把维希纳所有的蚊子都吸引过来了……他点亮了台阶上的灯笼,好让医生和护士知道哪里是门口。灯光从窗户那里透进来,然后是客厅,他太熟悉这间客厅了……他可以闭着眼睛摸瞎走也不会碰到墙壁……这张扶手椅是老达格尔纳死前坐过的……那一天,他说……他说了什么?父亲的话他总是听不进去,现在那些话却突然回头给他震撼,使他困惑……“你把自己身上的青春都扼杀了……留神……”留神什么?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反常现象:生活到了尽头,却如此强烈地想要挽留住……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了有可能活下去!……因为他不幸福。他一无所有。他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心里既没有爱情,也没有了矢志不渝的忠诚。
  “是她的错,”他看着爱蒂房间的窗户,心里想,“如果她早些弄明白……”
  突然,他听见一辆汽车在门口停住的声音。他跑过去,打开门,看见撒拉走了进来。他问道:
  “怎么?……您早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
  “孩子快生了。我在等医生和护士。”
  “孩子快要生了?”撒拉喃喃道。
  让…卢克把灯打开,惊讶地看着撒拉憔悴的面容。他问道:
  “您想见见爱蒂吗?”
  “她是不是很痛啊?”撒拉低声问道。
  “我不认为。还没到时候……”
  “算了,我……我晚一点再去看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说道:
  “我只是路过,我马上就走。”
  他走到窗户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您吃过晚餐吗?”让…卢克问道。
  “吃晚餐?”
  撒拉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
  “我发誓没有,没吃晚餐……我一整天都特别地累。”
  他用有气无力的声音低声重复道:
  “特别的累。”
  让…卢克请他吃晚餐剩下的东西。
  “老实说,没有什么好吃的,仆人也回去了。她不在这里住。但我可以把咖啡热一下。”
  “我很想吃点什么。”撒拉说道。
  让…卢克去了厨房。当他端着一杯清咖啡和一块冷肉回来的时候,发现撒拉坐在屋子的正中间,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让…卢克突然感觉到大难临头了。后来回想的时候,他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猜到的,但此时此刻他的想法就是:
  “这个人挨了……”
  这种不幸和毁灭的气息,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自己的父亲周围体会过,现在它又重新回来了……他可以直接叫出它的名字,就像叫一个忠贞不贰的老朋友一样。
  他把目光转到一旁,为的是看上去没在打探撒拉,哪怕只是投去质询的目光。他把杯子递给他。
  “我放了两块糖。因为杯子很大。”
  “我以前没来过这个屋子?”撒拉问道。
  “没有。它很难看,是吗?”
  他们听见一辆汽车开过来的声音,这一次是接生的医生和护士。让…卢克让他们进来,三个人一起上楼来到爱蒂的房间。她睡在床的一边,脸被床头的一盏灯照亮。她的表情中恼怒的成分多过痛苦,她问道:
  “医生,您为什么没有马上就上楼来?”
  “医生才到的。”让…卢克说道。
  这门婚姻是个跳板!(4)
  “可我听见你们在楼下说话。”
  “那是你父亲。”让…卢克压低声音说道。
  “爸爸?”爱蒂喃喃道,“你提前通知他了?……妈妈来了吗?”
  “她很快就到,你放心……”
  他想帮她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可她又一次把他推开了。
  “别动我!……我很痛,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重复道,牙齿咬得格格响,“走开!”
  护士的那双大脚穿着布鞋,悄无声息地在地板上移动着,她凑到让…卢克的耳朵边,低声说道:
  “您最好,的确,应该让太太一个人待着……”
  “她会绝对平安无事的,”医生耸了耸肩膀说道,“您不要担心。”
  让…卢克重新回到楼下。阿贝尔 · 撒拉还在原来的地方。他看见让…卢克走过来,用同样奇怪的没有音质的声音说道:
  “她很痛吗?”
  “医生保证她会平安无事的。”
  “那当然。怎么会不平安呢?那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一个人的生与死,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嗯?”他的声音中突然充满了恐惧。
  “先生,您好像病了?”让…卢克边说边走到他身边,“我能帮您吗?”
  撒拉打了个哆嗦。
  “病了?……噢!我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有些累,这一天让我筋疲力尽……”
  他沉默了半晌: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的,使人筋疲力尽的……我一大早就到了巴黎……我见到一些人,一些十足的混蛋,顺便地……人都是十足的混蛋,我的孩子。我觉得我们还从未如此倾心交谈过。但我今天跟你说的,是我的心里话。人都是很卑鄙的。”
  他又沉默了,把手慢慢地放到额头上。
  “我不想回家。我想亲一下爱蒂。现在太晚了。我要走了。我不去见她了。你告诉她我本来很想见她的。”
  “您不等孩子生下来吗?”
  “孩子?……啊!是的……”
  他好像准备问:“哪个孩子?”
  “孩子?……也许,是的……我就等等吧……但要把司机叫走。他还没吃晚餐呢。叫他到村子里去吃点东西,一个小时后回来接我。”
  让…卢克回到屋里时,撒拉已经打开了那台无线电收音机,但音量很低,几乎是在窃窃私语。收音机是爱蒂的。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里,这个豪华的小匣子令人吃惊。时间过去很久了。让…卢克在抽烟。撒拉不停地扭着收音机的旋钮,一丝轻柔的哨音充溢整个大厅,哨音里夹杂着外国话和不同的音乐,像呢喃细语,几乎都听不见,仿佛有一半已经分解在空中。爱蒂的第一声尖叫突然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让…卢克脸色有些苍白地站了起来。撒拉关掉了收音机。尖叫过后是一阵沉寂。只听见挂钟的摆动声,接着传来了另一声尖叫,就像是牲口的号叫。
  “这样的夜晚,会催人老的。”让…卢克心想。
  “你不去陪她吗?”
  “不去。有什么必要呢?”让…卢克咬紧牙关说道。
  无论如何,他还是离开了客厅,上了几级楼梯,在黑暗的楼梯中,他紧贴着墙,等待着。爱蒂的叫声更加吓人,更加尖厉。让…卢克突然有一种单独待着的强烈愿望;他透过开着的门,恨恨地看着撒拉的背脊。
  “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深夜十一点钟,停下全部生意,晚饭也不吃,跑来亲一下女儿?无论如何,他必定是在自杀的前夜?……不至于吧,他喝过酒了。我一直都怀疑他酗酒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他在道德问题和自律方面要求太苛刻,太敏感。而这样的人往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又一声可怕的尖叫声穿越整个大厅。让…卢克忘记了撒拉的存在。他一动不动,紧紧地抓住楼梯扶手。时间过得出奇地慢。撒拉又一次打开收音机,把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放到这个死寂的房间里来了。它们在黑暗中回响,就像大海在贝壳里咆哮一样。
  过了一会儿,让…卢克推开护士,走进卧室,看见医生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正在读一本书并在书上作点评。护士执着爱蒂的手。爱蒂斜靠在床上,用力把身体往前支撑着,惊恐万状,头发贴在汗淋淋的脸上。
  “我已经支撑不住了。”在两次尖叫的间隙里,她低声说道。
  医生小声说道:
  “就好了……耐心一点,这没什么……”
  让…卢克没听见她在叫什么。可他更放心了。他拿来了护士要的各种东西,走了出去。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静之中,那寂静在爱蒂尖叫的间隙中显得更深更沉……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猫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