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雨来不躲 更新:2021-07-25 22:30 字数:4736
他问了一句:
“克洛蒂娜,你能把百叶窗关上吗,我的孩子?……能把窗帘拉上吗?……我觉得冷。”
“克洛蒂娜,听见你父亲说的话吗?”达格尔纳太太说道。
克洛蒂娜站起来,拉上了窗帘。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3)
读初中上晚自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经常这样想:
“将来,当我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他想到‘裸体’两个字的时候,脸因为害羞和欲望而涨得通红),我会特别想起这些黑黢黢的墙壁和雨声,以增强我的快感。”
这天晚上,在一个温暖阴暗的房间里,睡在爱蒂身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古老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但它那么遥远,那么甜蜜,并且很好地去掉了邪恶的成分,以至于他对这件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并报以微笑。他是那么幸福……他们把灯熄掉了,一个小煤油炉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燃烧着,炉子的红心照着有花枝图案的壁衣,壁衣上印着因为潮湿而已经退了色的帆船。让…卢克是在蒙苏里公园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发现这种小包房的,由一道不引人注目的楼梯和一扇暗门进出。
他就是在那里与爱蒂幽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季节,公园和整栋房子都好像是空的。露台上的铁桌子倒在一个挡雨披檐下面。夜晚抹去了印在门上的“婚宴”两个字。一盏点亮的路灯把灯光倒映在一片黑漆漆的湖水中。雨水轻轻地流淌着,这种水流潜进水里的声音在独自估算和安排着时间。秋天的夜晚,寒气袭人,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但在这个房间里,爱蒂的芳香体味把墙壁都浸透了。房间里有一种闷热的感觉,但很温馨,使身体和灵魂昏昏欲睡。桌子上有一瓶干白葡萄酒,浸泡在满满一桶冰块中。但他们滴酒未沾,他们甚至都没有接吻拥抱。只是紧紧地依偎,一动不动,手紧紧地盈握在一起,爱蒂的手腕都捏出了红印。时间停歇了。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一阵抑制住的笑声穿墙而过,然后一切又都沉寂下来。雨,下得更大了,这也是洛朗 · 达格尔纳此刻正在谛听的敲打着屋顶锌皮屋檐的雨。
“天气多好啊。”让…卢克低声说道。
他伸手去摸桌上的香烟。爱蒂点亮了位于两副餐具之间的那盏小灯。
他们充满渴望地凝视着对方,没有一丝微笑。他脱下了西服上装,去掉衣领后,那年轻白净、壮硕有力的脖子露了出来,那一头蓬乱的棕色秀发把他那紧凑苍白的前额遮住了一半;他那头浓密的头发,太茂密,太富有生命力,生长在瘦削的面孔上,就像热带地区燃烧的大地上长出的茂盛的草一样。他用手猛地把它们拢到后面去。他的一些动作还像个未成年人一样稚气未脱,但他的目光已经像个成年人一样大胆、明亮了。当他低下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使他的面容变得很温柔。
她喃喃道:
“很晚了。”
“不晚。”
“晚了,让我走吧。都快午夜了。家里人不许我午夜后才回家。”
“我不在乎你的家人……”
“我在乎呀,我该……”
“那好吧,走吧!”
她站起来,但感觉到男孩的双腿和她的双腿缠绕在一起。他们又慢慢地倒下去,紧紧地搂在一起。
她二十岁了,长着一副专横、精致的脸和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几乎没怎么化妆。她的头发半长,用两只玳瑁发夹束在耳朵后面,发夹上镶嵌了钻石。让…卢克摘下她的发夹,散开的头发倾泻到肩膀和脖子上。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比她那琥珀色的肌肤还要明丽。她那清丽的面容,纤细的手臂,尤其是那头轻盈的头发,使她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他们天真地微笑着,这种天真在他们的脸上已经很少见了。一面倾斜的镜子映着他们,那是一面老镜子,镜框很重,镀了金,可能是1880年制造的,就像这座房子里的所有家具一样,镜面上划了许多文字和陌生的人名。此时此刻,两人最强烈最美妙的愿望就是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永远这样,紧紧地搂抱着进入梦乡,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们的父母亲,也不要感受凄清大街上的气息。他们嘴对着嘴说话,凑得那么近,以至于话还没说出来,这些话还是呢喃细语,还是未成型的半语半吻时,就被嘴唇吸了进去。他们好幸福啊。年轻的时候,很少有人懂得品味幸福的滋味,他们甚至都不去追求这种幸福,仿佛觉得这么年轻,还要额外增加幸福,对上帝的要求也太过分,可这无声的狂喜是他们所能了解的最接近幸福的画面。他们不是情人。他爱她,他想把她变成他的妻子。
突然,他们觉得冷了。虽然他们的脸颊热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们的身子却冷得直打哆嗦。他们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煤油炉边坐下,默默地吸着烟。然后,爱蒂把包里的镜子拿出来放在地上,背靠着让…卢克的膝盖,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发。他抓起她放下的香烟,送到嘴唇边。
“没有你很难活下去。”他终于吃力地说道。
像往常一样,在内心激动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变得低沉。他转过头去,为的是不让他的眼神背叛他的激动情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灵魂是耻于谈情说爱的。他的脸已经变得冷峻和平静。当他带着热情亦或是真诚说话时,他的脸上变得没有表情,冷冰冰的,捉摸不透,可是当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平静下来,则会出现相反的情况,他的脸会由于嘲讽、思考和极度专心而变得生动;他的双眼闪烁着,嘴唇因为平息他的激动情绪而不耐烦地挛缩着,但这种激动的情绪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就像死灰复燃后继续燃烧的大火一样。
她紧紧地靠着他。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会和你一起呆在这里。你是那种让我觉得害怕的女人。你太光彩照人了……而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女人……”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往后仰着、靠在他的膝盖上的裸露的颈子。房间被煤油炉的火光照亮,暗淡的玫瑰色的火光将爱蒂的身体留在阴影中,但却给她的脸和圆圆的金色脖子抹上了一层彩妆。
“亲爱的……你想象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啊?你真是忘恩负义啊……而我,自从我看见你,我就在想:‘我喜欢这个人……’你还记得吗?索邦大学的长廊里,我在那里等向达尔 · 德斯克莱。天已经黑了,到处都亮起了灯。我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而你……我发现你是那么英俊……你想跟我说话,却又没那个胆。”
“从你的装束来看,我就知道你不是大学生,但我假装弄错了。我问了你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显得非常自如。我以前一直在梦想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小伙子……是的,你那瘦削的面孔和美丽的眼睛……那么你,你小的时候,渴望的是另一个女人吗?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既是‘拉辛的公主’,又要跪在我的面前。”他微笑着说道。
她立即跪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
“这可能还不够……你想想……我需要她忠实于我,听命于我,除了我不依赖任何人,只属于我一个人,把我视为她全部的幸福,她全部的安逸……而你是富家千金,一个年轻的女子,你的全部生活与我天差地远的……可是很快……”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4)
他一手托着女孩歪着的颈子,轻轻地捏着,然后慢慢加大力量,直到她发出痛苦的叫声。他并不问她:“你爱我吗?你永远也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吗?我们永不分离吗?”他很少使用爱的语言,在他这种年纪,爱的语言仍然是那么庄严,说出了就无法收回,他们还没有滥用爱语。最后,他说道:
“我的朋友……”
这是他毫不费力就可以脱口而出的惟一充满柔情的词语,惟一不让他觉得耻辱的词语。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一语不发。爱蒂突然站了起来:
“好啦,够了,该走了……来吧。”
当她重新梳好头发的时候,让…卢克站了起来,走到紧闭的窗户边。他朝蒙在窗户玻璃上的水汽吹了一下,餐馆露台上一盏锌皮路灯苍白的灯光从窗户那里透进来。
“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让…卢克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树,它们向大地俯下身子,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树液上升的声音,但它们没有快乐得发抖,没有春情荡漾,而是很沉着,很耐心,怀着隐隐的希望……让…卢克取笑它们,谴责它们,可怜它们,因为他那年轻的身体在瑟瑟颤抖,他身上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他猛地打开窗户,吸着裹挟了雨水的空气,仿佛这空气中放了香膏,可以平息他内心的悸动与狂热。昏暗的灯光把两人的身影透射到露台的玻璃墙上,它们吻在一起,然后爱蒂拾起丢在沙发上的毛皮大衣,先前他们躺在大衣上面互相抚摸着,她把大衣举到脸颊和嘴唇边:
“你的体香……”
他们还在沙发边犹豫了片刻。让…卢克用低沉、热情的声音说:
“不,不,你不会是我的情妇,而是我的妻子。你以为,如果我和你睡过觉,我会放你走吗?……”
“走吧……”
他在那瓶依然很满的酒瓶下面压了一张五十法郎钞票,也是最后一张了……也罢!……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足以托起整个世界!
3
他们在冷冷清清的小加赞街分的手。公园时不时地有个地方被微弱的灯光照亮。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让…卢克竖起雨衣的领子,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雨水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脸上流淌着。又沉又冷的大颗水珠吸走了他脸颊上的火烧一般的灼热,他觉得惬意极了。他很幸福。一个人处在幸福之中是多么崇高,多么高尚啊。……风穿透了他的衣服,他肚子好饿,为了买那瓶酒,为了给爱蒂买香烟,他没有吃晚餐,但这么做使他更快乐、更自豪。在他这个年龄,必要的物质能使人受尊重,即使以后再进行报复……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那保存完好的力量枯竭,无论是贫苦,超负荷的工作,还是纵情享乐。无眠之夜使他的身体无比兴奋;他的思维由于饥肠辘辘也变得更加敏捷,更加清晰。他陶醉于自己的青春、热血,以及把自信传递给心灵的灵巧而平衡的身体。他又一次微笑着回忆起中学里的事、黑乎乎的墙壁和他的眼泪……所有那一切都已离他远去……平生第一次,时间与他同在,并属于他。童年时,时间过得那么慢,那么沉闷,对别人来说意味着快乐和忘却的时间,现在也开始和他的脉搏一起跳动。他是多么年轻啊!他真想振臂高呼:“谢谢你,青春……”瞬间里,他的力量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
他慢悠悠地走在蒙苏里公园周围的小街上,感觉到夜色和寂静很好地掩护了他内心的狂热。公园下面地势较低的地方延伸着一片灯火和喧闹声,成百上千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从那里经过,他们同样强壮,同样聪明(同样聪明吗?这个嘛,不,不一样,他微笑着想),这些年轻人一无所有,但每个人都梦想用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世界。他在黑漆漆的街上,迟迟不愿回去。他倚在公园的栅栏上,深情地看着湖上的灯光。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在黑暗中,在雨中,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摇曳的小火光更平静的了。灯光似乎在慢慢地吸收他的目光,慢慢地……这是难以言表的,难以言表……它轻轻地闪烁着,渐渐地平息了他的心跳。
他继续往前走,把那只抚摸过爱蒂的手从衬衫的开口处伸进去,紧紧地贴在胸膛。时不时地,他把那只手举到嘴唇边,吸着上面的香味。爱蒂……这个富家小姐,是在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他很难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是金融家的世界,政治家的世界(她的父亲就是那个阿贝尔 · 撒拉,银行家),这个有钱的女孩将会成为他的妻子。爱情只有在两个人互相为对方牺牲时才有价值,而且要彻底牺牲。爱蒂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至死不渝的忠实伴侣。他只要找到一个谋生手段,就可以娶她。他猜想她的父亲十有八九会反对这门婚事。可是如果必须过穷苦的日子,将是多么糟糕的事情。那种要对女人负责的想法,那种对剥夺女人的奢华和舒适生活——有人不是说它们理所当然属于女人吗——的担心,老一辈的人才会看重。为什么?……爱情应该在努力中,在平等的相互牺牲和彼此忠诚中千锤百炼。当今世界,对男人和女人来说,勇气和自尊才是惟一必不可少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