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7-25 22:29      字数:4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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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文身子往后一缩说:“不行,我要把他生下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让我也有一点希望。他生下来就是加拿大公民,政府会出钱养他。反正你的儿子种还可以,不丑也不蠢。你心里再怎么恨我,有了他我将来也会在心里感谢你。”我说:“林思文,你不要感情用事,生下来他苦你更苦。以后你还要结婚的,带了孩子你怎么办?你要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留条路。你想孩子了以后还可以生。”她被我说动了心,双手捧了头不做声。过了好久抬起头说:“那就听你的,到医院去好了。”我说:“走。”她说:“走。”两个人都站起来,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去,在地上把那把钢丝发梳捡了,扔到垃圾袋中扎了起来。我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任何一个想法,都会影响我和她的一生。我心里突突地跳着,下了楼,我说:“搭单车去?”她说:“外面有雪。”我说:“拦部出租车?”她说:“只要你舍得。”我使劲地拍着头说:“这么沉,这么沉。”她说:“怎么办,你说。”我说:“让我再想想。”双手叉在颈后蹲了下去。她坐在沙发上说:“想吧想吧,你想吧。想好了不想了再把你想的告诉我。”
  蹲在那里我心中象踏过千军万马。半天我长叹一声说:“走投无路,真的走投无路。”思文说:“高力伟你这么苦那还是去医院算了。你回国去,我一个人在这里慢慢混下去,天也不会把人的路绝了。”我说:“你也想离婚?”她说:“我倒是不想,你要我也没有办法。”我连连叹气说:“家破人亡,吃亏太大了。想起来都怪我那时候心血来潮,怎么想起就顺口溜出一句话,要你去要美元考托福。不然现在在国内过个平安的老百姓日子,又有什么不好!苦是苦点,也不至于苦成这样子,惨成这样子。想一想人又何必呢!”她说:“那不离婚可以不呢?”我说:“不离婚不知道明天你又拿什么打我,皮肉痛我没什么,心里痛得受不了!”我用一根指头戳着胸前说:“这里,这里!”她说:“我绝对错了,绝对是我错了,我心里清清楚楚是自己错了。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固执改百分之五十,我保证改百分之百。我结了婚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可就是被事情逼成这样!我能不能有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你不信我,我写个保证放到你那里,我没做到以后你拿出来,要怎么样我不说一句多话。”
  我说:“机会你已经有过好多次了,早跟你说再动手会出事的。到现在我怎么相信你,你自己说!老实说我心里最后一点感情被你昨天一打都打跑了。”她叹气说:“我现在也不是求你,只是心里还是舍不得你。”又低了头半天不做声,眼泪直往下滴,落在地毯上。突然她使劲把脚一跺,双手握拳用力打自己身上说:“只怪我自己,只怪我自己!”我连忙跑过去抓她的手说:“不要这样,思文,不要这样!”她发疯似地挣开我的手,往身上打得更重,哭嚷着:“打,打!都只怪我!让我打,让我打!我心里好恨我自己啊!”又抬起一只脚使劲踩另一只脚,痛得咧着嘴倒在地上,伏在肮脏的地毯上嚎啕痛哭。我一把抱住她,说:“思文,你别这样,我们不离婚好吗?以后我们不吵架,在这里苦几年回去好好过日子。”我说着也泪流出来。安妮和酒鬼在楼梯上探了头往下看,见我望着他们,马上又缩回去。我冲着他们拼命叫一声:“滚!”也嚎啕痛哭起来。两人痛哭着站起来,搀扶着上楼回到房中。
  渐渐的两个人都哭累了,声音微弱下来,最后只剩下相呼应着的一吸一呼的声音。两人相望着,都不说话。我看她脸上点点泪痕,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种突如其来的欲望涌上来,在我血管中游走,模糊的一片终于凝聚成一种明确的指令。我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询问似地“嗯”一声,见了我的眼神,马上又明白了,脸上浮出一丝羞怯。我抚摸她的头,她象羊羔子一样软倒在我怀中。我搂了她爱抚着,有一种新奇的感受。我一只手用力掐她的胳膊,她忍着痛轻轻呻吟几声,却一点也不抗拒。这种顺从使我更加亢奋,便去解她的衣扣,她软手软脚地用细微的动作配合着我。钻到毯子底下,我问:“行吗?医生怎么说?”她说:“没关系吧。”把头靠在我的胸前。
  二十六
  我心里经常疑惑着,红尘俗世中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从来不信上帝神仙之类的话,可有时还是忍不住这样想。有时候一念之差对一个人命运的意义,要大于他多少年改变命运的艰苦努力。那种超然的力量有时真的使人们感到了生命挣扎的徒劳无益。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我清早起来去华语学校给那些小孩上课。走的时候思文还睡着。我怕浇豆芽有淋水的响声惊醒了她,就给她留了一张条子,写了“浇豆芽”三个字。上完课联谊会主席老宋开了车来接他的女儿,跟我讲起圣诞节准备组织一次活动,问我愿不愿参加筹备。我毫无兴趣,为了礼貌我跟他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又告诉他我想退学了。他见我不断看表,说:“你该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来啊。”回到家里思文喜气洋洋地说:“豆芽已经洗了。”还表功地伸了漂得红红的手指给我看。我说:“怎么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发好呢!”她说:“你自己留条子要我洗的!”我说:“我要你浇豆芽。”她从垃圾袋中把那张条子翻找出来,说:“哦,真的是个‘浇’字。”我说:“本来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质量会受影响。”她不高兴说:“我刚洗的,你自己又不早点回来。我还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说:“你现在是孕妇呢,也不小心一点。”她笑笑说:“没事,医生说了要多活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平时一样。”既然洋医生都说了,那一定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来就说肚子痛,去了水房,回来神色大变,说:“有血。”我大吃一惊问:“多不?”她脸色苍白,说:“好多。”我从床上跳起来抓过电话想打给医院,又不知道号码。我急急地翻着电话号码簿,想叫一辆出租车。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脸色煞白冒着汗珠说:“我来。”我在一旁说:“救护车!”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说:“号码本!”我从衣服里摸出电话号码本给她。她伏在桌子上给医生打了电话,说:“救护车就来。”我扶了她到楼下去等,心里想着:“流产了。”不敢说出来。
  外面很快响起喇叭,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门口。我扶着思文到门口。车上跳下几个穿白衣的人,迅速从车中拉出一副担架放在雪地上,扶着思文躺下去。担架把我吓坏了,腿子直发抖。她躺下去的时候我发现她裤子上有血浸出来。在车上我拉着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进手术室去,我在外面坐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我的脑海象一片辽阔苍白的天空,各种念头象一只只大翅膀的鸟飞越而过。当我想盯住一只鸟仔细观察,它却振翅遥遥远去。终于我在心中确定了流产是已经无可挽回,可不知会有什么后遗症没有?接受了这一事实之后,我想到了它的意义。把我和思文联在一起的链条,现在已经断了。这种阴暗的想法使我全身发冷,那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潜藏在心底的思想又开始活动,我竭力想避开不去细想,但越是想避开就被自我提醒着避不开。我想象着许多神色阴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着,一张张苍白潮湿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隐忽现,其中一个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时忽又闪到人群中不见了。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墙上的挂钟在他们头顶滴答响着,越过沉默的时光,那均匀的不动声色的声音应合着我心跳的节奏,把时间切成细碎的残片。我忽然想着人是一种很不安全的动物,不然自己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时我对世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觉得对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强烈的怀疑和灰心情绪在心中弥散开来。
  正默想着,有一个声音在我旁边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没有注意。有人轻轻触我一下,我一看是个女护士,我呆望着她,她把手中一张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签字,并做了一个签字的手势,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着的地方签了名,她面无表情说声Thank you一声,跨出几步,声音滚在喉咙里,又停下来,看着女护士拐了进去。
  思文终于被推出来了,眼睛睁大着毫无表情。我跟了担架车走,一边问她“怎么样”,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说不出,沉默着随推车进了电梯到三楼病房。医生吩咐几句,又拿来一些药和手纸离去了。我坐在床边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没有话。我想着实在应该说几句什么了,却说不出,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只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说:“冰凉的。”她轻轻挣开缩了进去,双眼毫无表情望着我,象要把我的脸看穿似的,我没有勇气迎接她的凝视,把目光转向邻床,那个女人正在看床头小电视,对了电视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随着我,我倒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鬼被她看透了,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来,好象都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我问:“还痛不痛?”她轻轻摇头。在难堪中,护士送来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盘子说:“吃点东西。”她又摇摇头。我得救似地问:“我回去给你做点中国饭菜来好不?”她点点头。我马上跑下楼,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跑,一路上张开嘴喘着,在冷空气中吐着白气。
  思文在医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着出了院。我只签了个字就算结了帐。签完字我问那个人,如果要自己出钱得付多少钱,他说:“May be three thousand。”我吓了一跳。思文出院这天我给威尔逊教授打了电话,告诉他家中有了麻烦,问考试能不能推迟几天,到圣诞节前两天再考。他说圣诞节要回纽约,机票已经订好,能不能推迟到下个学期,还要请示一下逊克利尔。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经过细想,心里一冲动,就告诉教授说,我想放弃学习去找工作了。他问我是不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是的。思文在床上听了,急得直摇手掀开毯子就下床来阻止,想抢我手中的话筒。我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说了几句,道了歉也致了谢,放下话筒。
  思文脸上阴沉沉的,我只做个不懂。她终于忍不住说:“这么哈一口气就决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说:“心里早就决定了,就凭我读这个书还不是坐精神监狱?”她说:“你逃避困难,你没有勇气接受挑战。”我说:“谢谢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谢?”说着强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开说:“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国内的人都知道你读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待,我真的为你着急。”我说:“我欠了谁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观念可没有那些人重,为了一瞬间的光彩付出那么多,再说是不是真那么光彩还没讨论呢。”她说:“只有你对,别人都是傻瓜瓜?你不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呆下去不拿个学位怎么行?”我说:“又说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这样无能的人在加拿大呆下去?我也配吗?你干脆拿把刀杀我一刀算了。”她说:“加拿大是地狱!打个电话救护车几分钟就来了,别的地方可能吗?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强别人,别人也别勉强我。我不说别人错了,别人也别说我错了。就算错了,也就错了,我错有错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见得一定要对才是对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说:“固执又来了。答应改百分之五十,一点都不改。我病了,我懒得生气,我刚才怎么这么蠢。”说着自嘲地摇摇头,表示不理解自己怎么又跟我认真了。我说:“对不起了,你丈夫没法给你挣脸。退学的事,借你一句话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里撅嘴冷笑一声,说:“随你,莫把我自己气病了,我的病还没好呢。”我说:“还是要谢谢你让我过了一回留学生的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