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7-25 22:29      字数:4715
  有些可怜。毕竟那种气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压力逼出来的,在这异国它乡你不关心自己就没有人关心你。我这时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出国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多么大的损伤。可她现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梦幻之中,对这一点毫无意识。也许,我得强迫着自己调整了心理状态,去接受这样一个新的妻子的形象。
  正想着思文的头在我肩头动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嘿,女人撒娇起来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的笑脸。我忍着笑,我知道一笑她就会把羞怯全撒了回去。我凑在她耳边尽可能轻柔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语气中掺入了一点玩笑似的温柔,为了给她的娇憨一种鼓励。她果然领悟了这种鼓励,舌子含在口中几乎说不清话:“问你呢,你刚才讲的话是真的?”我吃了一惊,在心里重复着:“你刚才讲的话是真的吗?”我刚才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哪里讲了什么话呢。
  我在心里紧张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讲了什么话,值得她来反问,又疑心自己心里想着的什么,被她用一种难以说明的方式偷听了去。我试探着说:“我刚才讲了那么多话,你问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缩在我怀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说:“这你都不知道,可见你不是认真说的。你说这一年天天想我!”我没料到她这半天没有做声,是一直在想着这句话,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里惭愧着,含糊其辞地说:“我讲的话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过我,说:“不说句句话,后面的话我都没听清楚,我只问这一句。”我这时很恨自己还没有修养到睁了眼说瞎话也脸不变色心不跳的程度,被催逼着说出漂亮的话,感到非常痛苦。每逢遇到有这种必要性的时候,我心中总有一种本能的力量在抗拒,以维护内心的骄傲。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它除了说明自己的不成熟再也不能说明什么,但却很难克服这种内心的反抗。现在思文又在催逼着我,我如果滔滔不绝说出一大篇动听的话,她也不会有什么怀疑,或者一边表示着不相信一边就全盘接受了。但这些动听的话即使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也不愿因为迎合别人的欢心而说出来,特别当这个人是我的妻子。我掩饰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睡吧,我瞌睡了。”她把我一推说:“最不喜欢听这句话!”我笑了说:“瞌睡了都不准,都快两点钟了。”她说:“你还没回答我呢,回答了我就让你睡。”我心里暗笑女人真是奇怪,多听一遍就过瘾了还是怎么的呢。于是说:“我说的话每句都是真的,当然那句话也是真的。”为了自己内心的骄傲,我绕了个弯子回答她,又生怕她会不满意,非要我把原话重复一遍。
  我在心里作好了妥协的准备,打算她再追问就放弃这种含蓄的抵抗。不料她很满足地说:“好,就相信你了。我最喜欢的是别人喜欢我,最不喜欢的是别人不喜欢我。别人喜欢我我才喜欢他,别人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他。我喜欢不喜欢一个人主要看他喜欢不喜欢我。”我忍着了笑,对着黑暗伸伸舌头做做鬼脸,说:“那你这个人没有原则。”她马上说:“那你说谁有原则?人都这样。”我说:“人都这样。要是人只有原则没有偏见人都不是人了,而且人的偏见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的,这是理解人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她说:“那你对我有没有偏见?”我说:“那当然有,不然我怎么喜欢你不喜欢别人?”她说:“我怎么就没怎么感到你喜欢我?”我意识到这又是个扯不清的话题,避开了说:“今天月亮好,都照到屋里来了──好啦,我睡了啊。”说着向另一侧转了身子,把毯子拉紧。她把我的身子掰过来,把我的手从她颈下拉过去绕到胸前安放好,轻轻拍一拍,似乎对那只手作了某种暗示性的交待。我只装作不懂,手停在那上面却一动不动。她又按一按我的手背,让我体会那一团柔软。我的手这才盘旋起来。这时她把身子滑下去用头抵了我的胸说:“那我再问你,你是怎么想我的?”我暗暗叫苦,这问来问去没个完了。我说:“怎么想你?还是放到心里想。总不能向世界宣布说,我想着林思文呢。那不合适吧。你问也问得太奇怪了。”她也意识到问得没有道理,却仍不放过了我,说:“我再问你一句,真的是最后一句了。”说完又不往下说,等我催促她。我偏不催,故意出几口粗气又打起鼾来,她一推我说:“装什么傻,你又不打鼾的。”我说:“那你快说,我真的眼睛也睁不开了。”说着夸张着打了个哈欠,把手从她胸前移开,想从她颈下抽出来。
  她压紧了我的手,又把它放回去说:“问了这一句就让你睡去。你说真的,不准说假的,这一年有别人到我们房里去过没有?”我又在暗中一笑说:“有啊,好多人去过,胡大鹏也去过。我们打牌还打过通宵呢。一年没去过人那怎么可能?”她说:“别扯,有别的女的去过没有?”我说:“别的女的,让我想想,哦,隔壁马老师爱人来借过餐票,对门方老师爱人还来借过拖把。”她在我胳膊上一拧说:“讲真的不,不讲真的我又用大劲了。”我恍然大悟说:“搞半天你问的是莉妹子!”我们把第三者都叫做莉妹子,“让我想一想──想清楚了,有莉妹子来过,这一年十多个都不止。”她把手用力一拧说:“你说真的,不说我又用大劲了。”我“哎哟”一声说:“轻点轻点,我说真的你又要揪痛我的肉,逼我说假的!没有呢!”她松了手说:“假的是没有真的那就肯定是有了。你告诉我她是谁。其实这一年你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吃醋的人。真的她是谁呢,长得漂亮不?漂亮还好,不漂亮我都没面子了。”我嘿嘿笑了说:“林思文呢,你当我真的瞌睡糊涂了是不?”我尖了嗓子学她的声音:“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吃醋的人。”她又要拧我,嚷着:“你说真的,你说真的!”我说:“说真的我倒要问你,你是为自己在这里有了莉伢子造舆论吗?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真的他是谁呢,漂亮还好,不漂亮我都没面子了。”她说:“放不得心的只有男人!一个个都是花心花肠子花脚猫。”我说:“那文静是男人还是女人?”她说:“好啊,你把我去比她!”伸了手又要拧我,我抓住了说:“再拧我的神经兴奋了,这一晚又没有了。我怎么会有莉妹子,我只有你。”说着这话我心里想起舒明明,惭愧着夹在这中间,两方面都在迫不得已的背叛。思文松开手说:“这还差不多,好,你睡吧。”她说着在我肩上亲出一声脆响,转了身过去说:“我睡了你别动我,要是明天做事没有精神,那我要怪你。”
  在黑暗中我睁了眼,呆望着天花板的一片漆黑。偶尔有车从门前马路上驶过,车轮擦地的沙沙声听得真真切切。一束街灯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在玻璃茶几上幽幽地泛着淡白的光。我想着舒明明在地球的那一面是不是睡了,马上又省悟到现在是国内的白天。来了这么些天,我没给她写信,我们之间的事就这么完了,又何必再去招惹。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回信寄到哪里才不至于泄露了秘密。我极力想回忆起她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清晰。我感到有点恐惧,这么熟悉的人,这才二十多天,怎么会呢?我又想着如果地球可以打个洞,是不是可以用一根绳子吊到那一面去。我在北方她在南方,而且又不是在正对面,这个洞得斜着打。我考虑着怎样在头脑中那个想象的地球上打这个洞,角度该怎么倾斜,想来想去越想越不明白,头脑里丫丫叉叉的象架着许多树枝。这时突然象有一道电光掠过我心中,一下子把舒明明的面影照得如此生动如此清晰。我想象着舒明明那小巧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在我房子前面那条林荫道上,手里提着那只缀着蓝色小碎花的布袋,眼睛痴痴迷迷的望着前面的路口,我就在那里等她。互相看见了交换了眼神,却又装着不认识,我推了单车,她就跟在我后面走。到了僻静之处,我跨上单车脚点了地,也不往后看,感到她在后面坐上了,猛地蹬一下就飞驶起来,她的一手只就抓住了我的衣角。
  正想着思文轻轻叫一声:“高力伟。”我吓了一跳,闭上眼不动,她又轻叫几声,把身体往我这边靠一点,我还不动。她又靠近一点,贴近了轻轻碰我,见还是没反应,坐起来把电灯打开。我含糊地哼哼几声,用手遮了灯光。她说:“人总是往中间滚,这个席梦思要不得了。”我叫她下了床,把装书的纸盒一掀,书都倒在地毯上,把纸盒折起来塞到席梦思中间,试一试果然好得多。我说:“下次去捡一张好的来。”重新睡下,她推着我说:“睡不着。”我说:“别想那么多就睡着了。”她说:“好,不过我还要问你最后一句话。”我说:“My God!都有十几个最后一句了。要是明天做事没精神,那就要怪你。”她说:“我只问你,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我说:“都问过多少次了。这傻问题我再不回答了。”她说:“跟你说认真的你别绕来绕去。我刚才睡在这里想这件事,想也想不明白。”我说:“我是喜欢你呢,不喜欢跟你结婚干什么?”她马上说:“那是以前,我问的是现在。”我说:“天,天!要我怎么说!”她冷静地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说:“你来有这么多天了,我没有觉得你喜欢我,我觉得你变掉了。我等待了又等待,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来问你。”我想,女人的直感你想骗也骗不过。我说:“思文你抱怨我我也不为自己辨护,到了这里我心情一点都不好。我觉得自己一钱不值,窝囊,我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自信都没有,这叫我怎么有心情?真的我没有心情,没有心情。”说着我鼻子一酸,声音也颤抖了。她一只手慢慢地摸到我脸上,又摸我眼边有没有泪,说:“我理解你,力伟,我理解你。我实在忍不住了才问一句,你没变心就好,就好。是我不对,我不该惹你不高兴。我没想到这一点,现有我放心了,睡吧,天都快要亮了。天四点钟就会亮了。”
  十
  这天思文去了学校,我在房子里闲得无聊,懒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无感觉地走过了许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想起应该回去了。对走过来的路我完全没有印象,就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拿出地图查看,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都快到港口了。我干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这是一个海湾,对面的山遮挡了那波涛的一望无际。我靠在水泥栏杆上看下面的船只在卸货,吆喝声一阵阵传来。北方的太阳温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点醉薰薰的感觉。我解开衬衣敞着怀对着太阳,海风吹鼓着衣襟哗哗地响。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着墙根在太阳下捉着虱子,在嘴中咬得毕剥的响,身上也麻酥酥痒起来,心里知道不会有那小动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个太阳就是这个太阳,永远照耀人间却永远无动于衷,这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可笑。我摸索着身上想着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个太阳下,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想起他来。那年他肚子饿着在末庄看见熟识的酒店熟识的馒头,都走过去并不想要,原来是他知道那都不属于他,正象我刚才走过那些挂着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却木然地走过并不想进去问一声,知道那都不属于我。我在心里把阿Q当作了一个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写的那篇论文对这个朋友的批评太严厉太苛刻了一点,无可奈何的人总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着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个长着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着一只手望了我说:“Give me some money。”我觉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别人讨点钱呢。我摇摇手说:“No money,I'm poor。”他仍固执地伸了手。我咬着牙做了一副凶狠的嘴脸,又张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吓得一退,飞快地转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头来望我。我在心里一笑,摸一摸口袋还有一些硬币,又招手叫他过来。他迟疑着走到离我几步的地方,眼盯紧了我随时准备跑开。我手伸进口袋把硬币捞在手心,仔细摸一摸把两个二毛五一枚的弹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来,手掌合起来摇得哗哗的响,又把右手捏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