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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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08
他身边的青年都有些神经质,抑或非正宗气。比如李霁野长得要命的头发,高长虹自命不凡的怪味,韦素园病态的神情等等。这些要么是颓废式的,要么是狂人式的青年,让鲁迅觉出了可爱,他自己的内心,分明就有几分黑暗,这倒让他有了结识诸人的渴念,所以一旦相逢,就有些共鸣之处。我以为理解鲁迅的内心,有时是不能不考察他与青年的关系的,那里有他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和精神渴念。他一生最动人的文字,差不多都是那些悼念左翼青年的篇什。那些流浪的、愤怒的青年,好像是他生命的延续,他对这些幼小者的爱之强烈,是一看即明的。
而且他和这些人一起翻译出版的小说,同样都充满了沉郁的色彩。安德列夫、爱伦堡、果戈理、拉夫列涅夫等人的书,都不那么灿烂,有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受难意识,那么强烈地压抑着人们。在描述韦素园的时候,鲁迅就写道: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限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目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
我读鲁迅与这些青年的通信,有时暗暗感到一种刺激,好像寒冷冰谷里的微火,照着肃杀的世界。他把仅有的火种,给了挣扎的孩子,将一丝丝光泽,罩在人的身上。而他和这些蠕活的孩子们发出的战叫又是何等的冷酷和惨烈!在四面昏睡的世上,还有这样的嘶喊,悠远的平静便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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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长虹在一篇文章中,描述了鲁迅的复杂和怪异。叙述里主观的东西多,也带着个人恩怨。内中一些细节,也不乏参照意味,读后倒看出鲁迅形象可感的一面:
我在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同几个狂飙朋友在北平创办了狂飙周刊,获得鲁迅的同情反应。在这以前,我有些朋友在一个世界语学校里做了鲁迅的学生,我时常听到他们谈说鲁迅。《呐喊》恰好也在这年出版,这也是给鲁迅传说增加兴味的原因。不过我看了《呐喊》,认为是消极的作品,精神上得不到很多鼓励。朋友们关于他的传说,给我的印象也不很好。他们都喜欢传述鲁迅讲书时说的笑话。比如,这个说了,鲁迅今天说:“中国人没有孙悟空主义,都是猪八戒主义,我也是猪八戒主义”。这已经不很好听。可是另一个还曾说,鲁迅说了:“人人都以为梅兰芳好看,这我不能理解,我觉得梅兰芳也没有什么”。这种传说,给看《呐喊》的人所增加的印象,当然不会是很积极的。可是,说也奇怪,狂飙周刊在北平出版了还不到几期,居然在北平的文艺界取得了它的地位,而最予以重视的,郁达夫外,尤其是望重一时的大小说家鲁迅。我同鲁迅见面的机会来了。可是我初次同他讲话的印象,却不但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鲁迅,也不很像《呐喊》的作者鲁迅,却是一个严肃,诚恳的中年战士。此后我同鲁迅的见面时候很多,其中只有一次,仿佛是达夫传达了什么,鲁迅以世故老人的气派,同我接触。不过,除这以外,我们总是很好的,而且在形式上总是很深知的朋友。
……
鲁迅那时仿佛像一个老人,年纪其实也只四十三、四岁。他的中心事,是文艺事业。不过因为当时的环境不好,常持一种消极的态度。写文章的时候,态度倔强,同朋友们谈起话来,却很蔼谦逊。
在“积极”与“消极”之间,鲁迅给人的印象是复杂的。其实对他这样的人,本不能用“积极”和“消极”的概念。因为他一方面入世,但又以绝望的目光打量一切,最后又选择了对绝望的挣扎,所以他的世界处处呈现了一种悖论。当人们走出营垒向着黑暗进发的时候,他却躲在了树后,因为他相信前行的人大多会倒下去的。可是一旦与敌手短兵相接,他又会不依不饶,痛打着对方。鲁迅那时选择的方式是反现实的,人们一致认为对的,他却投出怀疑的目光,而别人以为不可能的事情,他却进行着。所以,他是带着一种否定性的肯定的方式直面着这个世界。熟读《呐喊》、《热风》、《彷徨》、《野草》的人,可以发觉悖论式的情结,出发点与终点都非线性逻辑的。有一些论者曾谈到了这个现象,为什么同一个现象在鲁夫子笔下,就与别人的叙述不一样了呢?
青年们很快就感受到了鲁迅的这一别于他人的奇处。因为在他的文本里,世界被多维化和复杂化了。像李霁野、韦素园这类青年,一向是崇仰苏俄艺术的,因为他们在那里感受到了精神的深和灵魂的深。可不久他们就发现,鲁迅的文本,有着同样的魅力,而且在以一种幽灵的、哲学式的笔触,将古老的汉文学,与现代人的精神空间拉近了。
那时候的鲁迅对社会的判断和历史的判断是果敢、自信的。但对自己的文字达到了什么状态,好像并不清楚。高长虹就感受到,“他不能意识到自己的作品究竟有多大的艺术价值”。也许因为这一点,他从未有过自恋的状态,文字里的信息就显得真切、动听,是灵魂深处流出来的。同时代一些人的文章,有时有做作的痕迹,周作人就承认自己不太自然,有故意为之的特点,至于胡适、刘半农就更为如此了。鲁迅看不起二人,也有上述的原因。他们把世界描述得有些圆满,而鲁迅却觉得,这个世界恰恰是残缺的,不完美的。即便是未来的“黄金世界”,大概也有杀头和流血。别人施舍的梦,多少都要打一点折扣。
至于他自己,他说,也不知道路应怎样走。不仅无资格给别人引路,当不了导师,同时自己也陷入绝望和悲哀中。他对那些绝望的、痛楚的青年都有点同情,在本质上说,也是他们的一族。大家都是可怜的人。而摆脱这一苦状,就只好向着黑暗捣乱,如此而已。他从未认为自己是个英雄,这一想法曾透露给许广平,话语之中,分明也有自谴的一面:
希望我做一点事的人,也颇有几个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的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发牢骚。
如此坦白着自己,确让人看出他的可爱。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缺陷,并在缺陷里直面着这一个残缺的世界时,他便可以发现那些被遮蔽的世界。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尘世的打量者,他带着伤痕,舔干了身上的血腥,直视着芸芸众生,看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知道人们在想着什么,如何的生存,并且看出了那些洋洋自得者背后的内核。永让人难忘的是对人的心灵的透视。你看他写孔乙己,写阿Q,写狂人,都凶猛得很,惨怛得很,就像皮鞭抽打在身上,凡与其相遇者,都感到了切肤之痛。尤其那些年轻人,于此都颇感兴奋,他们犹如在荒原之中,忽然遇到了一团篝火,黑色的影子被照亮了。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人,甘愿沉没于黑暗中,却把光热留给了别人。他周身弥散的光泽,即使是过了许多时光,我们依然还能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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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么喜欢咀嚼黑暗,并直视着黑暗呢,?不仅是小说、散文如此,连带着翻译作品也是那么沉重,绝无悠闲之调。他所译的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阿尔志跋绥夫《工人绥惠略夫》,安德列夫的《黯澹的烟霭里》诸作,都不是温情的。作者快意于这一黑暗,在那些晦明不清的世界里,有着难言妁精神指向。晚年收集整理出版的凯绥·珂嘞惠支的版画,可以看出他的用意。珂勒惠支之于鲁迅,是有着血脉上的亲缘的。她的思维里有着悲怆与阴郁的东西。然而又不安于这一灰暗,时时地向着自我挑战。在她的作品里,可以看到一系列这样的名字《穷苦》、《死亡》、《耕夫》、《断头台边的舞蹈》、《凌辱》、《磨镰刀》、《反抗》、《战场》、《俘虏》、《失业》、《妇人为死亡所捕获》、《面包!》、《德国的孩子们饿着!》……谁都能从那些凄惨的画面里看出作者慈悲的心。苦难压迫着弱小者,人们有的只是哭泣与不安。那些惨烈的画面,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
凯绥,珂勒惠支的世界一片暗影,但你却能从中读出她的愤怒。版画的画面差不多都是压抑的,光线颇少。选择这些作品出版,对中国的读者而官,无疑是一种喇激。敢于在死灭的大泽里嚼咀黑暗,且诅咒着黑暗,谁能做到呢?鲁迅以赞赏的口吻提到了那幅名为《战场》的画,这样评价道:
农民们打败了,他们敌不过官兵。剩在战场上的是什么呢?几乎看不清东西。只在隐约看见尸横遍野的黑夜中,有一个妇人,用风灯照出她一只劳作到满是筋节的手,在触动,一个死尸的下巴。光线都集中在这一小块上。这,恐怕还是她的儿子,这处所,恐怕正是她先前扶犁的地方,但现在流着的却不是汗而是鲜血了。
这里有着鲁迅的共鸣,他比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意识到了它们的价值。人类正遭受着劫运,只有经历了苦难的人,大概才会有类似的体验,在绝境里的思考者,或许会逼近于人间的本真吧?珂勒惠支与阿尔志跋绥夫一样,借了虚无与恐慌,暗示了社会的绝境,却又不安于那绝境。作品里都撕去了托尔斯泰式的不抵抗主义,周身弥散着愤怒。鲁迅将此谓之“对于社会的复仇”。他对这一复仇是赞赏的,那和他历来主张的反抗意识,大体吻合。
欣赏“激愤”、欣赏“复仇”,是鲁迅内心的一个抹不掉的情结。你读一读他对故乡的“女吊”和绍剧的“活无常”的描述,就可以感到他的品位。自己做不了英雄,却在文字里鼓动血色的美,而且将毁灭与地狱式的昏暗推向了极致。鲁迅的复仇意识是呈现在审美之中的,他常常借助历史人物与传说故事,影射自己的环境。那是黑暗里的奇光,大的破坏便有大的自在。与一个无望的世界同归于尽,对他而官是大的喜欢,因为唯有毁灭,一切才会重新开始。在魔鬼的世界捣乱,并且死于那捣乱之中,是有着快意的。如果我们不懂得鲁迅的这一心境,大概就不会理解他何以写下那些怪异的作品。他的“愤激”的方式表达爱欲,以毁灭凝视着永恒,于是便获得了心灵的升腾。珂勒惠支与阿亦志跋绥夫的存在,都向读者印证了这些。
在北京后期的生活里,他以“颓唐”形容过自己的心情。不过这“颓唐”里让人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隅。《野草》里的片断很容易让人想起但丁的《神曲》,恐怖里还有诸神的怪叫。鲁迅在《秋夜》里写的在夜里发出笑声的恶鸟,我怀疑是快意的笔法,因为作者是习惯于做出恶声的。那时正是与正人君子们论战的时期,鲁迅表现了世间罕有的辛辣,笔锋带着毒汁,所到之处,皮肉分开,滴着血。胡适曾不忍看这类论战,还好心劝鲁迅不要这样。一些善意者也希望从敌意之中走脱,皆大欢喜不更好吗!但鲁迅的回答很果决:我们还不能带住!
这已分明有一点六朝人的果决和李贽式的决然了。中国历史上唯有“匪气”的人,才会冲破夜的牢笼,得到生命的自在。鲁迅在什么地方继承了这些,却又不同于这些。他与王充很像,然而又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气息,内心是复杂的。他的文字与其说是对身外的世界的反抗,勿宁说也是摆脱身…上的鬼气。他何尝不是与内心进行较量呢?美国一位学者曾以鲁迅身上的黑暗面为题,写过一篇文章,是看到了内在主旨的。光明是诞生于黑暗之中的;唯有久久沉浸在黑暗中的人,才会给人提供丰沛的亮色。然而鲁迅却把那亮色都送给了别人。自己呢,只能一无所有。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说中善于描写人的无助后的惊悸,他以常人难以忍受的残忍去勾勒人于黑暗中的惊恐、战栗。作品像炼狱里的火,在灰暗里闪烁着,照着周边的无望。有人曾谈论过鲁迅与这位俄国人的相通,那是对的。但他没有陀氏的基督教下的刑罚,弥漫在他世界的更像是佛家所说的地狱之气。鬼火、死尸、骷髅、死魂都堆在那里,显示着无边的惨淡。鲁迅不同于俄国作家的是,他用了东方人的意象,指示了彼岸世界与此岸王国的虚幻性。人生存在一个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世界,活着的生灵不过在一个虚拟幻想里。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