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46
  鲁迅在东京的日常生活,说起来似乎有点特别,因为他虽说是留学,学籍是独逸语学会的独逸语学校,实在他不是在那里当学生,却是在准备他一生的文学工作。这可以说是前期,后期则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迟,特别是在中越馆的时期,那时最是自由无拘束。大抵在十时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两枝香烟,那是名叫“敷岛”的,只有半段,所以两枝也只是抵一枝罢了。盥洗之后,不再吃早点心,坐一会儿看看新闻,就用午饭,不管怎么坏吃了就算,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访,假如没有人来,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出去看旧书,不管有没有钱,反正德文旧杂志不贵,总可以买得一二册的。
  有一个时期在学习俄文,晚饭后便要出发,徒步走到神田骏河台下,不知道学了几个月,那一本俄文读本没有完了,可见时间并不很长。回家之后就在洋油灯下看书,要到什么时候睡觉,别人不大晓得,因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只见盆里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窠,就这上面估计起来,也约略可以想见那夜里是相当的深了。
  上述文字可以想见他的形影,生命的光就那么在夜里闪着。我想起鲁迅的那一句诗:“惯于长夜过春时”,好像一种形象的勾勒。在茫茫的夜幕下,一个人独自地立于丛葬旁。昏暗是那么的深广,以致包卷了一切。而唯有那颗不安于沉寂的心在跳动着,且发出熠熠的光。鲁迅的存在让世人的血涌动着,一切苟活者都因之而苍白无力了。
  2
  晚年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鲁迅承认自己的怨敌很多。对那些攻击自己的人,并不是过于在意,不屑说,他尚无什么真正的对手。有几个恶意的人,在描述他时,笔锋是蘸着毒汁的,连形貌也漫画化了。他们竭力将鲁迅描绘成恶魔,诅咒其文体中散出的黑暗之气。叶灵凤在 1928年5月15日《戈壁》上刊有《鲁迅先生》一短文,这样地写道:
  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战迹,躲在酒缸的后面,挥着他“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那一年上海出版的《文化批判》上,有冯乃超的一篇文章谓《艺术与社会生活》,讽刺地描绘道:
  鲁迅这位老先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衰,在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话语,隐遁主义!好在他不效 L ToLstoy变作卑污的说教人。
  这两篇文章的共同点,是说鲁迅常常从灰暗的角度,向人间射出冷箭。除去他们的恶意不管,在行为特点上,也说出了鲁迅苛刻、阴冷的一面。但大凡了解他的人,看法自然有别,有的相差甚远。鲁夫子的热忱、温暖的形影,和文字的淆峻是大不一样的。增田涉《鲁迅印象》中的片断,就有慈父的一面,读者是相信它的。不过这里的问题是、鲁迅的形象何以有如此大的反差,或许他的文字真的给人一种幻觉,歧意之处甚多吧?增田涉写到了李贺与尼采在鲁迅身上的影子,那多少可以解释其中的谜团。我倒相信这样的看法:鲁迅以外冷内热的形姿直面着人间。只注意其中一点,是不解其意的。进入他的世界,确需要一种忍耐。
  李贺与尼采都受到诟病。那原因在于说话的晦涩与反价值态度。而且诗文里都有一些黑暗感,也夹带着血色。鲁迅喜欢过尼采的著作,他年轻时用古文写文章,就译过尼采的话,文字是洞穴里曲风,冷冷的,两颗绝望的心就那么叠印在一起。鲁迅在最痛楚时写下的文字,确有一种鬼气的,那些神经质的震颤,连接着一个幽玄的梦,苦难的大泽将人间的美色统统淹没了。《野草》里的片断,分明就有李贺、尼采等人的影子,也糅进了更为复杂的精神碎片。他习惯于写夜的时空: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破败的丛葬,闪闪的鬼映眼的天空…….所有时画面都不是朗照的,《秋夜》的景致写得森然可怖,那里多次出现恶鸟的声音,它的黠然之态似乎闪着作者的快意:
  鬼映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快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周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沉浸于典雅、高贵世界里的文人们,是不屑去读这类文字的,他们甚至厌恶听到恶鸟般的声音,有什么悠然的境界吗?但鲁迅的特别在于,他撕碎了常人式的认知之网,将触角延伸到理性无法解析的精神黑洞里。确切、已然、逻辑、秩序,都统统被颠覆了。他看到了一个未被描述的另一类的世界,思想必须重新组合,格律巳失去意义,唯有在那片混沌的世界里,才隐含着别样的可能。鲁迅诅咒了世界,也诅咒了自己,而他被人诅咒和亵渎,那也是自然的了。
  日本的学者木山英雄,在四十余年前就发现了鲁迅在《野草》里的一种哲学,那时候中国内地还没有人注意到其中迷离隐曲的问题。这位聪明的东洋人发现,鲁迅“从与现实对应的有机真实的感觉逃脱出来,追求自由表现领域而进入假定的抽象世界时,君临头上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之压迫感也似乎变得淡薄”。木山英雄是个很随和的人,有着中国老人的冲淡之气。我没有想到他对《野草》有这么深的体味,连中国人读了也惊讶不巳。汉语圈下的华人有时无法解析鲁迅的世界,因为那文本是跨母语的。敏感的域外汉学家却发现了唯有双语作家才有的问题。鲁迅真是悲哀,他的知音有时却在外国,熟悉他或疏离他的中国读者,大约只能将其看成不祥的恶鸟。至于内在的世界,大多已不再了然了。
  中国旧诗文里普遍的意象是花香鸟语,祥鸟之鸣遍地。所谓小桥流水,莺歌燕舞,如此而已。士大夫者流以此为美,争做雅士,于是乎清词丽句,洋洋乎有庙堂之气。鲁迅的文本几乎与此无关,那里是丧气的所在,那个被人千百遍礼赞的精神之国,在鲁迅笔下被勾勒掉了。
  3
  有一个熟悉鲁迅的人,看到了他的文字后,很感慨地叹道,那世界太惊恐了。于是在文章里发出了惊叹,说是残酷得让人窒息。曹聚仁晚年写《鲁迅传》时,也谈到了类似的问题,觉得鲁迅多有灰色的影子。我以为出现这一现象原因很多,外国的个人无治主义影响,也许是一个因素。那时候鲁迅对翻译的热情,绝不亚于创作。外国作品神经质的跳跃,大概也传染了他,有人甚至在他的语句里读出了尼采的痕迹,那大约也是不错的。
  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译作《一个青年的梦》、《幸福》、《三浦右卫门的最后》等,都不是明朗的。尤其所译阿尔志跋绥夫、安德烈、迦尔洵的小说,完全是裹在死灭的气息中。像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其虚无与恐怖的色调是那么浓厚,仿佛把人窒息了。一般,鲁迅在内心深处,欣赏这位带有无治主义色彩的作家,他说:
  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是厌世的,主我
  的;而且每每带有肉的气息。但我们要知
  道,他只是如实描出,虽然不免主观,却并
  非主张和煽动;他的作风,也并非因为“写
  实主义大盛之后,进为唯我”,却只是时代
  的肖像:我们不要忘记他是描写现代生活
  的作家。
  我读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时,就感到了鲁迅与他的亲缘。他们都有一点内倾,习惯于写出内心的闷损和忧郁。他们一方面还原了生活的恶,让漫天浊气环绕着人们,另一方面又不安于昏暗的蔓延,于是独自站立起来,在旷野里直面着高而远的天空。你在那些文字里可以谛听到生命之流的汩汩涌动,甚至于作者的心音。当思维穿过感觉阈限的时候,人间的本质便出现了。
  在许多文章里,鲁迅坦然地讲到了自己的恶意。他在《坟》的后记里,甚至强调了活着就是不让一些人感到舒服。陈源、徐志摩等人以为鲁迅有刀笔吏之风,也许是对的。鲁迅喜欢的就是让正人君子露出马脚,不要再招摇于市。于是他竭力用苛刻的语言,亵渎那些高人与贵人,装什么崇高与神圣呢?1924年至1926年,他与“现代评论”派的冲突,显示了一种高超又残忍的个性,身上的绿林气与欧洲辩士的高傲气,都集于一身了。
  但他并不像一些人那么欣赏自我。在稍有快意,或者说略得胜利的时候,依然不满于自我,他憎恶身上的鬼气,却又除不掉了。看他书信里的话,知道是那样的怀疑自我,而且一切都是那么真诚。当用刀去刺着暗夜的时候,有时也在剜着自己的肉。我有时想,他是希望自己和身边的黑暗一同湮灭掉吧?要不然不会沉浸在如此森然的世界。青春与生命的消失,也有大的欢喜。
  知道了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渐渐熬干,便对生命有了彻骨的痛感——人的血肉之躯,很容易在无聊中逝去的。自己的生活本未曾有过什么亮色,于是便希望现在的青年,不再走自己的路。我注意到,当一些知识人士热衷于政党建设的时候,他却回避了政治,真正走进了青年的行列。他和《新青年》同人,都没有什么深切的交往,连自己的弟弟周作人后来也与其分手了。但那时让他兴奋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与青年人交往。这两件事略微驱走了内心的寂寞,有时正是这些存在,鼓起了一种精神。他的周围后来集聚了大量的文学青年,孙福熙、孙伏园、官竹心、章廷谦、李秉中、荆有麟、高长虹、李霁野、台静农、韦素园等人的形影,在他的房间经常出没。鲁迅手拿着烟卷,与众人交谈的笑声里,倒可以看出纯真的一面。而在文章中,是很少表现自己的喜悦的。
  翻阅那些旧有的资料,我有时想,他是不是借此寻到一种碰撞,或者从青年人那里,借得向上的热力?他不喜欢那些以自己是非为是非的人,对有叛逆气的人十分欣赏。比如高长虹,文章虽然幼稚,但那奔放的调子,尼采式的独吟就很有意思。在二人未闹翻之前,鲁迅十分热情地帮他出书,夜间校稿时还吐了血。有另类的青年在,文坛便不会消沉。他是希望在那个群落里,看到与自己不一样的新人的。1924年9月24日,在致自己的学生李秉中的信中,他说:
  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
  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
  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
  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
  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
  但我说一句真话罢,这大约你未曾觉得的,
  就是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
  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尸见之
  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我便知道
  他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这样决然的态度,让人感到了他的可亲,他的动人的地方往往就在这个层面。或许,在《新青年》的同人中,他是唯一的一个没有自恋的人。他憎恶这个世界,同时也消解着自己。因为觉得自己的世界太黑暗了。青年们能不能不再存有这一黑暗呢?世上的路千万条,或许总有别样的选择的。
  1918年至1921年,鲁迅的创作量并不很高,除了《狂人日记》、《故乡》、《随感录》、《阿Q正传》之外,他把许多精力都用到了翻译上。这个时期,可以说是孤军奋战,与别人的交往有限。到了1921年后,他的身边出现了许多青年,于是一个个文学小团体就出现了。未名社、狂飙社、莽原社等都与他有关。但那些青年和他一样,有些喜欢灰色的艺术,调子压抑得很。鲁迅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他终于决定帮助他们,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身边的青年都有些神经质,抑或非正宗气。比如李霁野长得要命的头发,高长虹自命不凡的怪味,韦素园病态的神情等等。这些要么是颓废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