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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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在田野上能见到大片大片的雨点风中舞蹈。空间这般广大,使雨的飞舞全面和充分,巨大的平面盛放了上天所有的雨水,毫不担心它会溢、出一天和地像是倒扣在一起的两枚瓷碗,天高地迥,雨是两极间交流的使节,在漫长的降落过程中,由一条线而化为落地妁一滴晶莹。我对雨水敏感,有时在梦中为雨声惊醒,那种打在瓦檐上、打在稻叶上的声音,让人想起身外出。夜雨突然,空气潮润并且清凉,一层层地漫上枕席,带着新鲜的草木气味,包裹了整个村子。我对雨季的情绪大量集中在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这是我在无遮无拦的原野上的高峰体验。我看到了。同样没有遮拦的雨是如何含蓄不住,丁丁,冬冬地铺成一面面巨大的镜子。好几次在旷野里,雨下来时,天地两茫茫,孤立无援的人裸露在瓢泼之下,浑身精湿。旷野上的奔跑无济于事,我如同平日一般迈步,不时抹去入眼的雨水。我一次又一次地品到雨中之美,一个特殊的空间怎么样让一个人淋漓尽致地感受了上天倾泻的脾性——没有哪一场雨是一模一样的,世界的神秘在于有无数的差异;它不仅发展了我的敏感,也影响到我日后对于晶莹之物的想念。是的,许多年后,就是晚间下雨,我也不间断在雨中的散步。当人生拐弯以后,此时,我擎着伞了。
  山村的多雨和没有遮挡,建筑物的外观和内在都是雨滋润过的痕迹。雨过日晒,一面墙就是一幅巨大的写意画。即便在晴朗的气息里,仍然觉得雨没有走远,它就在我们居住的室内,显示着湿润的一面。常常是坐在村里随便哪个院落闲聊或者静默,蓦然抬头就看到了壁上灵异的画面。时日交织的农家宅院,早先的雪白粉墙已经在一阵阵雨气的熏染下暗淡,结实的三合土打造了粉墙内在强健的筋骨,脆弱的屋瓦却抵挡不住雨水的沁入,长长短短的屋漏痕垂了下来,记录着不断向前延伸的流程。这一道道委婉的痕迹,如蚓之行,如箸划沙,成为人所难以运用的一种笔法——纯乎天性不知不觉地游弋,何时疾何时缓,尽归天意。更多的墙面布满了大块的乌云、林莽以及海藻,颜色深浓轻淡、混沌含糊,光线移动的时候,烟云飘忽,氤氲蒸腾,时隐时现。年深日久的祠堂,香火袅袅中的雨壁晦暗深沉,让人想到漫长、阴森、神秘和诡异,那吱吱咯咯的厚实大门的开合,常在雨至之前润泽无声;那代表祖先身分的牌位,收合了裂纹,静听萧瑟。衡量时日的短长,这些壁上的蚀刻纹路,像一部承载了农家岁月的长卷,点滴收拢起一些碎片,如接续中的屋漏痕,无语闪现。
  一个少年在萧条的南方田野上,雨天的日子尤其漫长。生存的实在使人不愿逃出雨网,在风雨扑打中持守。好多年后,我读到了毕加索《在海滩上奔跑的两个女人》,我渐渐地湿润了,生命在奔跑中那么洒脱与健康,那么充满着活力和恣肆。她们在奔跑中寻找什么呢,前方有着什么样的希望?对于已经过去了的田野生活史,除了承认当时生命的停滞和无奈,这些倾注了我的热情的有关雨的观察,现在,我期待用另一种角度来解释它。
  三
  俞先生辞世八年后,俞师母也随之而去。这几年中秋,俞师母总要让一个制饼作坊给我做一种好吃的礼饼。去年送给我时,她说,明年我就没有机会再送你礼饼了。我只当;乙人信口,不料一语成谶。
  在我住宅区不远处有一座山,他们夫妇就安寝在山上的陵园里。每天清晨,我和许多体育爱好者拾级而上,在这里消耗掉一个小时的光阴。朝阳从迷蒙的东方升起,如同齐刷刷的潮水,一级一级地照彻每一方黑色的大理石墓碑,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先生和师母合葬的墓碑,与众不同的是,镌刻姓名的版式是竖排的,对于从线装书里出来的人,竖式排列尤其恰当。此时,他们沐浴在初起的阳光里。
  雨下来的时候,有些场所显得特别静谧和荒凉,墓园就是这样。每一方墓碑都被浇灌湿透,水一级一级地从上涌了下来,碑前的鲜花在雨水浸泡下,委顿狼藉,只有一些塑料花依旧挺立着生硬的轮廓。这个时刻,它的阴湿之气远远地大于人气——几乎没有晨练的人了。我撑伞而行,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最为冰冷之处,雨中的大理石更为冷峻黝黑。阴雨天的确制造了晴明不曾有的视觉和感觉效果,让人想起一些阴暗、隐晦的场景。这个时候,一路上都可以见到出来饮水的蜗牛,鸡蛋那么大,或者鸭蛋那么大。这些喜欢阴湿的有壳动物,让人看见时,和场景是如此协调、般配——背着昏暗回旋的外壳,肉质黏滑触须伸展,带着苍老的皱纹,加重着雨意的深沉。有不少人对我说,还是换个地方,这里不免阴气太重。一般人不过一年到此一回,结伴的人多了,声响冲淡了沉郁,这是清明前后半个月间最有人气的时段。我不太在意种种说法,因为自幼的家庭教育就排除这些东西,对于死生喜丧素来平淡。在春节到来时家家户户放鞭炮贴春联时,像我家拥有三四个善书的兄弟,却从未张贴过一副春联,来拜年的人见到的大门两边,永远是洁白的粉壁。这有一点像卡夫卡,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狂放炮仗,只有他不放,任由霉气赶到家里,他是那么坦然,承认,什么都可以粉碎我。实际上,到现在他都没有被粉碎过。
  没有什么比自己感觉更值珍视。
  静悄悄的阴湿,在周遭商大的相思树、玉兰树的掩映下,越发冰凉起来。不同的走向、不同的知觉,自然无法对话。一座城市不断地有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同时,陵园的开发也开始了自己迅疾的速度,在城市里也能感受到一种生活尽头的气息,它的广告和保健的广告先后出现的屏幕上,看起来像一部生活剧的上下集。“死生亦大矣”,这是王羲之在湿润的南方写下的句子,没有谁说死不重要,它和生是对立的两个方面——南方的湿润在包裹了一个人活脱脱的一生之后,末了还是沉浸在更多的潮气里。南方的骨灰盒一般不选用木质结构,即便坚硬沉重的良好材质,也抵挡不过潮气如丝如缕地沁入,不是接榫处松松垮垮,就是水气通过纹理蜿蜒进入了内部,让酥松的人体余烬变得湿软。瓷器的功能要让人放心得多,那个红色的小布袋盛着人体最后的象征物。放入瓷器时,在闭合的缝隙间打上几道玻璃胶,家属们松了一口气。
  生长在南方的人,在整整一个生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潮湿带来的快乐。他们到北方出差归来,对于干燥有了多么真切的对比,除了干烈伪空气中没有水分子之外,北方的饮食也折磨着南方娇嫩的胃。我不愿离开南方的缘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南方潮湿的眷念。时和气润,二个家族从干渴的中原迁徙而来,一代又一代的南方情结一旦生成,已经让我不喜听那些沙尘蔽日的金戈铁马之声,而是在润泽中,细听黄鹂婉转燕子啁啾,细数画船箫鼓金粉楼台,细品闲情逸致轻歌曼舞——当时,我们的祖先如此明智,使秀润的南方成了我们的落缛之地。用南方人的眼光看待西北人物,天色昏暗中就是一尊尊行走中的秦俑,脸皮被头骨绷着,颧骨突出,风沙吹老了皮肤,吹走了滋润的体内之水。骨骼坚强,骨节粗大,肠胃的消化能力犹如机器,再坚硬的食物,入内就化为泥团。许多事实表明,在陆地上生活,北方的干燥,使人的生存显示了节制的耐性,一瓢水的作用,不是只用来淘米或洗菜,接下来要牵涉到整个综合利用,让有限的水在滋润一个家庭时得到最大化。对于生长在充足雨水的南方人,一定觉得什么地方被夸大了,超出了有过的经验范围——任何事物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觉得离奇起来。
  有好几次,我见到工地上起出一些墓葬。上好的木料制成的棺体,死沉死沉也挽不回朽烂的结局。用有宇样的灰砖砌成的墓穴渗透了水,而后煞有介事地开棺,棺内自然也是晦暗一团。南方有很多好东西存不下来,就是缘于湿润。那些把湿润隔离开来的久远之物,完好地赋予不朽的神性,甚至让人发觉它的体内具有的圣化意义,可以承担崇高的精神义务,听任顶礼膜拜。可是,在南方要抵御水分是多么艰难啊。精裱一批字画到北方展出,悬挂起,北方的风这么轻轻一拂,拂走了纸层中的南方润气,霎时收紧翘起,耸动扭曲。物分南北,有时是一眼可见的。我去北方,主要是看一些南方的缺失主物。干燥的北方地下就是一座储存宝物的巨大仓库,许多精美的器物完好如新,就是最容易腐败的人体,历经那么多朝代,我见到时依旧富有弹性毛发飘逸。不过,我总快快就回,我喜欢膏壤一般的南方,人物和器物最终都要归结于无,留不住也罢。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从湿淋淋的田间来到一个化肥厂工地。工厂正值草创期,各地涌来的民工将把一个小山头夷为平地,在上边建造现代化厂房。同样是湿淋淋的工地,不同的是每日收入比田间劳作要丰厚得多——它改变了我一直靠父母接济的尴尬状态。这些年许多农民从北方来到南方,干着天底下的脏活累活,却一点也没有归心,我看到了几十年前自己瘦弱的影子。我完全理解这种生活向往,尽管他们对多雨的南方如此不习惯,空气中挤满了水,吸进去直打喷嚏。那一年早春特别冷,冬日迟迟不肯退场,山坡上到处都是稀烂的泥浆,枯黄的杂草丛中,散乱的叶尖不停地淌着水滴,坡面蓄积不住,越发松软。几乎每一天都要挖掘到土层中的乱坟,走向不一,没有规矩,它们在地面上的共同点就是毫无标志。开始,下手时没有戒备,也没有紧张感、神秘感,锋利的十字镐一下一下地钉向地面,把大块大块的土石撬起,装上板车。劳作是计件的,这使每一个人都不愿吭声或闲下来说笑,只是闷头苦干。那些年头,人们有的是时间,时间消耗在这无限重复的动作里。突然,有人惊叫起来,整个镐头一下子陷入一个黑洞里。一个腐朽的棺木,在没有外力挤压时,上边被土层薄薄覆盖着支撑着,没有塌陷,而今一动,整个松动破碎,坍了下去。耙出来的除了一些百孔千疮的板材,余下都是烂泥了。一个人就这样被消化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高度警觉着,镐下有些异常声响都会让我停下来观察一番——我不愿碰到这些长眠之穴,特别是时光尚未消化完毕的躯壳,处理起来让人心弦颤栗。他们在潮润中岑寂地度过了那么久的过程,青草野花长在上面,风吹过来,生动地俯仰。现在这种荒芜、清冷、凄美被打破了,工地的嘈杂改变了原有的气氛,各种不同劳动工具撞击着石块、树桩,使那些生锈的声音浮了上来。这是我感受中最寒冷的一个春天,不同的是泥泞的土壤里已经渗入了工业的气息、机械的气息。我觉得萌发生机的生存方式,居然是从挖掘这样的行为开始的。
  那些从地底挖掘而出的破旧棺木、骨头瓮子集中在一个地方,宛如一堆破碎了的风景,在形式上更近于本来状态。黑暗的夜间工地,昏黄的灯下,工棚里有一大段夜色可供消遣,当然也会聊到那些夜雨下的废弃之物。寿数再长的人,也仍然是匆匆过客,那么,这些人的子孙、子子孙孙,这些日子里,他们在阴雨中做些什么呢?一代又一代,那种血脉的联系在风雨中显得那么不牢靠,渐渐地纤细了,断裂了,次至于末了,子孙都不清楚三代以上大人名姓以及最终归宿之地。现在有一些人自称是某古贤人之几十代孙,它的虚幻在于展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空间,毋须支付任何责任,甚至毋须在细雨纷纷的清明,稍稍象征性地祭奠一下。时光迭代、如同迭代的雨水,在三四米高的横切面上,很清楚地看到,四五层的墓穴上下参差地堆迭着,它们属于不同的时期背景,不同的贫富等级,许多细节更是迥异的。相同的是,都没有后人前来收拾。为开辟这个山头,单位在墟场上贴过迁坟通告,还带了口信给几个邻近公社,却没有多少反应——一个人过往了,就和这个世界脱离了关系,后人在他百岁诞辰、千岁诞辰纪念他,总是怀有各式各样的目的。说到底是没有什么用的,世界在向前飞奔,生存的手段和思维方式天翻地覆,纪念只是一道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