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86
  柳斯说:“病了。”
  “什么病?”
  柳斯笑笑。
  “相思病吧?”有人不依不饶。
  “是。”柳斯说。
  “听说吴曼曼这几天也病了。”
  人们轰地笑起来。
  “那好啊。有人做伴儿。”柳斯说,“早知道她病了,我们就可以私奔着养病去了。”
  空气沉了一沉,有人就笑起来道:“别老土了。现在这年头,要么就是情人,要么就是离婚,私奔干吗?谁还会私奔?光明世界,尊重人权,哪儿还用得着私奔?”正说着,隔壁有人喊柳斯接电话。柳斯走出门,便听见屋里又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自己竟然也微微地笑了。
  十二
  第二天,柳斯起床后才发现,父亲没有去上班。
  其实昨天晚上父亲一直没睡。自从在火车上和吴曼曼聊过几句之后,他忽然存出了一段心思。虽然知道现在的儿媳妇性情难得,他却一直不大如意抱的是个孙女儿。若是柳斯离了婚再娶,倒还有机会让自己得个孙子。看样子吴曼曼确实是被柳斯哄住了,凭柳斯的样子,能碰上这样的美茬儿,还真不能白白错过抱孙子的机会。因此一早上他就坐在了客厅里,等柳斯吃了饭,便把柳斯叫进了屋。
  父亲道:“柳斯,你也不小了。这种事情要是有什么想法,也用不着呼天抢地地大闹,你说说自己的主意吧。”
  柳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曼曼没要我做什么,我犯不上拿什么主意。”
  父亲说:“那你就这么和人断了?却也害了人家。”
  “也淡不上害不害的。”柳斯说:“你的意思是离婚?”
  父亲咳嗽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说说,你还能不能和你媳妇往下过?”
  柳斯抽了几口烟,道:“闭着眼睛瞎过,怎么不能?看我们家,谁不是在瞎过?”
  父亲一怔,被噎得当即想要发作。稳了稳,到底沉下气道:“人年轻,这种事现在也不稀奇,家里不怪你。不过你要是想离,那是不行的。和那边断了呢,也太绝意。不如两边先都挂着。走着说着。”
  柳斯看着父亲。这次父亲倒有些让他意外。
  “不过,如果那边真的有跟你的决心呢,自古母以子贵,只要她能生出个男孩子,赵琳的位子就是她的。只要她争气,我给她做主。三媒六聘,娶她过门。”父亲点上一支烟,又递给儿子一支,“你和她好好谈谈。”
  柳斯当即笑起来。笑了半天,才问:“如果她要生个女孩子呢?”
  “现在的技术,怀到三四个月就能用B超超出来。赵琳那时我们是大意了。要不然也不会受这麻烦。”父亲说,“她年轻,日子长着呢,身子骨又好,不愁没有机会。这期间花什么钱,我们都替她拿出来……”
  “那赵琳呢?”
  “摘茄子不分老嫩花,逮老鼠不论黑白猫。赵琳那边我做得了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挣不过这个。要是她实在不想离,那孩子也不错,就让她明走暗留。一占二,算你小子有福……”
  “不行。”柳斯的眼睛盯着地面,迅疾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行不行你试试。如果人家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迫人家。不过自古说:似海深,女人心。藤缠树,女贴男。不见得就一点希望没有。我看她不是那么有心眼的,对你也是有情分的。”
  “我不去试。”柳斯说。
  “柳斯。”父亲的眼泪落下来——柳斯从没见过父亲对他掉泪,“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听话?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本来就有点儿和别人不一样,要是生下的孩子们不顶事,我和你妈是不能管你一辈子的。你要是不去和她谈,我就去……”
  又来了。又来了。
  “不用哭了。”柳斯泥塑似坐着说,“我去就是。”
  他当即给吴曼曼打了电话,约晚上见面。
  十三
  吃过晚饭,两人在一条偏僻的小街口见了面。吴曼曼问什么事,柳斯说:“算了,别说了。你会生气的。”吴曼曼一定要听,柳斯就说了。
  吴曼曼先是笑着,后来就哭了。柳斯抱着她说:“我知道不能这样侮辱你。但对他也没办法,只好敷衍一下。”
  “你不能老这样下去。”吴曼曼说,“其实你有个好办法的。”
  “什么?”
  “爬楼,”吴曼曼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不是最怕你爬楼吗?你不是最喜欢爬楼吗?你欠我的事情不也是爬楼吗?我要你好好地爬—次楼,当着你爸的面。”
  “好。”柳斯说。
  “一切东西我给你准备。”
  “好。”
  那天晚上,柳斯和吴曼曼进了东区宾馆。他们的房间在五楼。东区宾馆是一家老牌子宾馆,处在原来的市中心。后来市区整体西移,这里便很寥落了。夜里,别的宾馆都灯火通明,这里整栋楼也亮不起星星点点的几盏。
  房间是父亲订的,他有一个朋友在这里当经理。他亲自把柳斯送了过来。柳斯告诉他,他和吴曼曼今天要在这里商定最后的结果。
  看着他们走进去,看着五楼又有一个房间的灯亮了起来,父亲坐在楼外的木椅上,心情居然有些甜蜜。
  吴曼曼带的行头果然不错。衣,鞋,绳,都全白。运动衣是“李宁”的,运动鞋是“美瑞来”的,香烟是“中华”的,绳子是“兄弟连”的专业登山绳。这样的登山绳安全系数木,轻便,防虫蛀。
  一切妥当,吴曼曼又帮助柳斯把绳子一一系好,系保险绳的时候,他叮嘱吴曼曼系得短一点。吴曼曼说她知道。
  然后,柳斯出现在窗口。
  他看见父亲慢慢地站起来。父亲的身影很小很小。
  柳斯开始往下下。一层,一层。下到三楼和二楼之间的时候,他发现身上的保险绳已经蹬直了。
  吴曼曼给他系的保险绳太短了。他离地面足足还有六米。
  这个吴曼曼啊。
  他抬起头,看见吴曼曼苍白的脸。
  “你等等!你等等!”吴曼曼说,“我给你解!”
  柳斯想说自己把腰间的绳子解开也是一样的,反正六米多高,没有保险也无所谓。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可吴曼曼的头在窗口一晃就不见了。柳斯一手抓住攀爬绳,一手慢慢地把腰间的绳子解开。保险绳悠荡飘散开来。
  他往下看了看。父亲仍然站着。一动不动。
  他忽然想起了耳朵上的烟,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呢。他取下来,叼上,拿出火机,点着了香烟。香烟抽到一半时,他又往下看了看父亲。父亲站得很直,像一尊雕像。父亲的头发已经谢顶得很厉害了。在夜的光中,显出一点儿隐隐的白。
  忽然,柳斯觉得很难过。
  忽然,柳斯又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
  他直直地坠落下来。
  吴曼曼解错了绳子。
  吴曼曼把柳斯抱起来的时候,柳斯笑着说:“曼曼,干得不错。”
  两周之后,吴曼曼来到了医院。她远远地看见,柳斯穿着一身病号服,白底儿蓝条,坐在一棵柳树下。有风吹来,病号服紧紧地附在柳斯的身上,清晰地衬出柳斯身体的轮廓。那些白底儿蓝涤,像是一根裉柔软的钢筋。
  我的文学自传
  ■  乔 叶
  2001年2月,我被调进了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不仅作家,而且专业——这个称谓让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有些惶惶不安。国家体制替我把我作家的身份确定了下来,让别人可以由此将我名正言顺地归类,可我自己始终是怀疑的。作,家,这两个字过于煞有介事,响亮得似乎有些无耻。与此相比,我更愿意称自己为作者。作,者,者的音节是那么轻微,说出来舒服多了。如果说作家这个词是西装革履的白领,作者这个词就是穿着休闲服的街头散人,我更喜欢这样。
  履历表上的时段显示,我的写作应该是从1993年开始。因为那一年开始发表作品。其实或许更早,因为在这之前的阅读和练笔都是引桥,可以称之为潜性创作。当然或许更晚——即使开始发表作品,也离真正的创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无论如何,1993年是值得记忆的。当时我在乡下教书,生活宁静,黯淡,没有合适的男人可以谈恋爱,只有大把的时间等待打发。于是就像无数的文学青年一样,开始写诗和散文。全都是有些自恋又强装理性的那种,外老里嫩,半生不熟。那一年,诗歌在《诗刊》上发表,散文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散文的反响比较强烈。读者来信和编辑约稿纷至沓来。1994年,我在几十种社会期刊上发表了大量散文,其中很多篇什被《读者》和《青年文摘》这些发行量数百万的文摘杂志频频转载。还被时尚杂志《女友》评为“十佳青春美文作家”,《文学报》也进行了相关的报道。再接着就是开专栏,出书……忙忙碌碌,兴兴头头,虽然是野路子出来,却也颇有些少年得志。直至2001年,我共出版了七本散文集。靠着散文,我成为了所谓的专业作家,并且获得了首届河南省文学奖。
  不到三十岁,出了七本散文集,有多少真实的东西可写呢?很多都是虚构的故事,别人间起,就堂而皇之地说是艺术的真实。社会期刊的容量有限。故事很短,最长的也不过三千宇。写着写着,就觉得散文已经不能满足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把散文盛放不下的东西给倾倒出来。1997年夏季的一个下午,刚刚下过雨,我突然特别想不限篇幅地写个故事。很快就写完了,心想这飞是小说吧?于是两眼一抹黑,自由投稿给了《十月》。两个月后,收到编辑的回信,说用了。那个短篇发表在《十月》1998年第1期,名字叫《一个下午的延伸》。
  小说的种子从此就种了下来,但人没有在小说面前停住,仍旧被散文推着往前走。亦知道再往前走也不过如此,可热络的编作关系,边角料的时间,轻车熟路的生产流程……都磁养着我的惯性。直至2001年进入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不用坐班,以下岗的状态拿着上岗的薪水。一霎时,我自由得都有些手足无措。
  同事们见面的主要由头就是开作品研讨会。每有新著出来,大家都要聚在一起拳打脚踢一番,为之活血按摩。决不客气,决不走过场。所有的研讨会里,小说的研讨会最多。张一弓,李佩甫,张宇,杨东明,李洱,墨白……都是河南小说的中坚力量。听得多了,时间也有了,我终于决定开始正式写小说。2001年5月到12月,我写了第一部长篇《守口如瓶》。写的是妓女。刚写时雄心万丈,写完了就后怕,半年后才拿出来给人看。2002年10月接到《中国作家》的电话,才算松了一口气。之后就是修改,等发排,再然后是2003年的”非典”。等见到杂志,已经是2003年10月了。接着就是长江文艺出版的单行本。其实我很喜欢《守口如瓶》这个名字,但编辑说图书不同于刊物,要向读者打开。于是就按人家说的,打开,打开后的名字就变成了《我是真的热爱你》。现在看来,对我这种没有任何小说技术训练的人来说,这部长篇就是一种冒险。踉踉跄跄,冒冒失失,虽然安全着陆,但必定会因为无知而留下致命的遗憾。不过,对于这种冒险,我不后悔。一,后悔无用;二,这部长篇的创作经历让我从另一个角度触摸到了小说。明白了小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那样,原来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
  2004年上半年,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级研讨班学习。诗歌组散文组都很亲,但我报的是小说组,导师是青年评论家李敬泽。在一次小课里,他和我们探讨了一个主题:小说的可能性。谈到现在小说写作的一些问题的时候,他有几句话,大意说是要破执著,破幻觉,要面对本心,白心,和素心。破挡住我们眼前的东西,要真正地站在泥潭里,去感受问题,、提出问题,要扎扎实实地面对心灵的疑难,一刀一斧地去面对。也许这些话并不新鲜,但我突然感觉到,这正是我的真病。那次小课之后,我写了一个中篇,名字叫《紫蔷薇影楼》。写的还是妓女,是一个妓女洗手回乡之后和以前的嫖客邂逅的事情。我知道有人写过这种题材,但我也知道自己不会同他们写的一样。这次,我真切地找到了她的软,她的痛,她回归正常生活之后的坚定和清晰,暧昧和恍惚。我能够更贴近她这个人本身,而不是一个妓女的概念。我以我的本心感受她的本心,误差较少地传染到了她的温度。这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2004年11期,被几家刊物选载。
  散文是漫天生长的草。草坪,草地,草原……草毕竟还是草。好小说是打进大地心脏的利器,能掘出一个个洞来。功力有多深,就能掘多深。我渴望自己能写出的好小说,就是这样。最好能深到看见百米千米地层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