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42
  道路两边都安着喇叭,正播着本地新闻:“随着北方冷空气的一次次南下,强劲的西北风不断吹来,大风过处,我们的大街小巷便到处落满了落叶。虽然落叶使清洁工人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但换—种角度,它们也使我们的小城增添了一大景观,昨天下午,记者在环城西路,友谊路,为民路等处看到落叶落在马路上、庭院里、草丛中、公园里、城河中……”
  柳斯和吴曼曼—起笑起来。
  “这新闻写的。”柳斯说,“有趣。”
  “小城无故事,连这都当新闻。”
  “或许,落叶是最旧的新闻。不过它也是最新的新闻。它把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都包括了。”柳斯说,“我们就去看落叶吧。”
  小城的落叶还真是别致,怪不得新闻的口气颇引以为豪。县城的建筑物很少很低,树却又高又大、到这深秋,自然就是落叶的天下了。在暖暖的秋阳中,秋风也成了绵绵的。红的赤透,黄的金透,绿的碧透,映着蓝天,呈现出一种纯净的灿烂。红,黄,绿,一层层拥着,如同一列编磬,敲击着色彩的乐曲。一切都仿佛上了釉。
  落叶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靠近小城的边线。在一个小池塘边,他们坐下来。柳斯打量着自己随手拈来的几片落叶,发现虽然都是落叶,落叶与落叶之间,却也不尽相同。柳树的落叶小小的,绻着,有些楚楚可怜,像未经世事的少女。白杨的落叶圆润光滑,平和从容。常常是翠面儿镶着一道褐边儿,比柳叶显然要大气沧桑一些。樱桃树的落叶也是别有一番风韵。全是黄透了,甚至是黄成了黑褐色才会落下来。是最耐心的一种落叶。法国梧桐的民众最盛,体魄最阔,年龄也最大,嗅一嗅,却又有一种很浓的青气。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娆妩媚。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
  “不跟着你,还真不知道落叶都有这么多。”吴曼曼说。她举起落叶,迎着夕阳,一片一片地看着。
  “很多落叶上都有孔。”她说,“为什么?”
  “有孔才能吃上风。吃上风才好掉下来。”柳斯说。
  “真的?”
  柳斯开怀大笑。
  夜色渐渐有了。落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他们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里,柳树细柔的枝条伸入水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月亮垂下的长发。而另外一些原本就很高大的树,显得更为高大。它们把枝桠悄悄地送向银灰色的夜空。静静地倾听着,耳朵仿佛就可以触摸到枝桠里的汁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地静人闲月自妍’,就是这样吧?”柳斯想。
  两人坐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去。站起来的时候,柳斯拉了一下吴曼曼的手,又松开了。
  九
  到最后一个县蹲点的时候,夜晚散步的人里,又多出了一个男人,是这个县局的办公室主任。28岁的大小伙儿,高不成低不就地挑了四五年,至今还没结婚,见个有些姿色的姑娘就像甜糕饼似的黏糊着。吴曼曼每次下乡到这儿,他都尾巴似地跟着班儿,弄得吴曼曼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
  这天晚上月光很好,几个人又在一起散步,吴曼曼穿着高跟鞋走累了,便提议坐在路边的石椅上休息休息。几个人挨着肩坐下,柳斯坐在吴曼曼的左边,那位办公室主任坐在吴曼曼的右边。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突然“啪”的一声,有人拍了一下吴曼曼的胳膊,吴曼曼吓了一跳,愠怒道:“怎么了?”
  主任笑道:“有蚊子咬。”
  吴曼曼说:“我不是残疾人,蚊子咬自己可以动手打的。你还是照顾你自己吧。”
  主任道:“蚊子是不咬我的,你的肉香蚊子才会馋嘴。”
  柳斯听着他的说话,忍不住笑了。吴曼曼便转回头问:“柳斯你笑什么?”
  柳斯道:“我笑蚊子也势利,也知道肉香肉臭的,看碟下菜。”
  话没说完,脖颈上已挨了吴曼曼火辣辣的一掌,只听吴曼曼叫道:“好大的蚊子!原来你的肉够香了!”却又把蚊子血使劲儿往柳斯身上拧,一边恶狠狠地说:“让你喝个够!让你喝个够!”另外两个人听他们说得热闹,便凑过来问月光下怎么会看见蚊子?吴曼曼笑道:“你们不知道,天下自有心明眼净的人呢!”
  一时回去,吴曼曼说鞋子上扎了个图钉,让柳斯亮开打火机为她照明,取了一会儿也没取下,两人便落在了后面。柳斯说:“你刚才打得真下力。”吴曼曼轻轻地摸过去,问:“疼吗?”
  柳斯道:“又不是打在石头上,怎么不疼?”吴曼曼便用手轻抚着,十分温柔。抚了几下,柳斯说:“行了。”吴曼曼仍用手轻抚着,手到之处,如温泉一般。柳斯觉得自己的血都热起来了。终于又说:“行了。”吴曼曼放下手,却面对柳斯站住,泪水像小溪般地流出来。柳斯的心咚咚地快跳起来。定了定神,问:“你怎么了?”吴曼曼哽咽了一会儿,方道;“我真是打在石头上了,你不知道我是在心疼你吗?”说完转身离去。柳斯紧赶两步追上,一团话堵在心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等到一直走进宾馆,眼睁睁看着吴曼曼如风摆杨柳似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方才停下来,叹了口气,一夜无眠。
  第二天中午,又是喝酒。办公室主任一直跟吴曼曼较劲儿,非要吴曼曼饮下三杯。吴曼曼不言不语也不喝。主任就带着醉意说:“看在昨天晚上我帮你打蚊子的份上,你也该喝。”吴曼曼望了柳斯一眼,说:“既这么说,再倒三杯,昨天晚上我也帮柳斯打了蚊子,柳斯喝了我就喝。”立马就有人倒了酒来。柳斯默默地将眼前齐盏盏的三杯酒盯了一会儿,终于抬头笑道:“喝就喝了,又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翻天覆地的事儿。”一仰脖连喝了三杯。众人正齐声喝彩吴曼曼也将酒灌到了肚内。两人酒量都不大,顿时脸上都像上了胭脂似的,尤其是吴曼曼的脸更是红艳粉润,好看非常。
  吃了大半,吴曼曼先支撑不住了,连说头晕要去休息,临走前又被人灌了一杯,起身时竟有点儿踉踉跄跄,扶得门椅乱晃。主任起身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送送她。”随后走了出去,柳斯看他出了门,心里就像装进了一面小鼓,敲敲打打地再也落不下个实在。再加上酒在肚里也闷烧得慌,便借口解手,也走了出去,站在一排杨树底下,愣愣地看着主任把吴曼曼送进屋,又掩上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直到听见吴曼曼的叫骂声,才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脚踹开门,只见主任尴尬地站在一边笑道:“她真喝醉了。”吴曼曼在枕上扭过头道:“你才醉呢。醉得不知自己长了几只胳膊几双爪!”柳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拍了拍主任的肩说;“走吧,走吧。”主任道:“你看这多不好,让人知道了就误会了。”柳斯道:“只要你不心虚,误会还不是常有的事儿。”两人走出去,柳斯在后边为吴曼曼带上门。带门的时候他从门缝里碰见了吴曼曼的眼睛,正火焰般灼灼地望着他。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一早又上车开工,却不见吴曼曼,组长说她身体不适请了假,一个人留在宾馆休息。一个女子娇弱些也容易让人原谅,众人便上了路。活儿干到一半,组里带的标准表忽然不够用了,再加上众人又撺掇着组长买些饮料哄哄嘴巴,组长便让柳斯带着司机回宾馆取表,顺便买些吃食。到了宾馆,柳斯让司机在大堂外面等着,一个人进去拿表,取了表出来,路过吴曼曼的房间。敲了敲门,不听声响,刚要过去,忽听吴曼曼在里面问道:“谁?”柳斯不语,吴曼曼又喊:“柳斯。”柳斯仍然沉默着,吴曼曼披着浴巾打开门,对柳斯道:“柳斯,你进来。”柳斯再要不进,又怕别人看见了更不雅观,便呆呆地跟了进来,站在门厅里,口里说道,“我得赶紧走,外面还有人等我呢。”吴曼曼说:“我知道你不是特意回来看我的。我没有自作多情。”泪水便随着话语流下来。柳斯想抬手为她拭泪,却又把手停在了半空,说道:“你别这样,不值。为我这样的人。”吴曼曼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了?”沉默片刻,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可挑可拣的,却一门心思只在乎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柳斯道:“我该走了。”吴曼曼说:“等等。”一边背着柳斯把浴巾解下来,对柳斯道:“帮我搓两下背。”柳斯哆嗦着手接过毛巾,在那面光洁如玉的背上搓了两下,一把抱住了吴曼曼,却颤抖着手缓缓松开,说:“我真该走了。”吴曼曼仍背对着他道:“我是不是太不要脸了。”柳斯道:“真正不要脸的人是我。我会记着你的。”转身拿着表出了门上了车,对司机笑道:“这表放得零三岔五,可真难找。”司机笑笑,没有言语。
  把表送到了地方,一行人发完填好,又吃喝闹腾了一会儿便结束了工作,回到宾馆就都倒头大睡起来。柳斯却睡不着,一个人悄悄起身散步,走到一条没有路灯的路上时,走着走着,竟然看见了庄稼地。他站住,蓦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听到了庄稼地的呼吸声。
  他转回头,看见了路中间,立着一棵黑黑亭亭的小树。
  柳斯慢慢地走近,叫道:“曼曼。”
  吴曼曼没有做声。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听着落叶的声音,啪,啪,节奏舒缓,音色低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脚之所至,落叶就会发出一阵阵稚嫩的声响,厚点儿的沙沙的,薄点儿的梭梭的。
  走到一堆麦秸垛旁时。他们坐下来。风起了。突然,从落叶上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在落叶上弹起了琴:嗒嗒,嗒嗒,嗒嗒。
  下雨了。柳斯说。
  不是雨。吴曼曼说。
  柳斯仰起头。是的,不是雨。但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润着他的皮肤。是夜气吗?他摸摸脸,一层雾一般的湿。捡起一片落叶嗅一嗅,有一种特别的气息。
  又一阵嗒嗒声。
  是落叶。吴曼曼说。
  然后,风急了。嗒嗒嗒声短促稠密起来。叶落得是那样快,从他们的头上,衣上掉下。仿佛由慢三进到了快四,又由快四直接进了迪厅——不,还是不要用那样喧嚣的场合来形容落叶吧。柳斯想。落叶就是落叶,落得再急也都是那么清洁从容,乾坤朗朗。
  麦秸草也随着落叶飞舞起来,如一根根一层层小小的雪棍。柳斯伸手去为吴曼曼摘头发上的麦秸,吴曼曼一把环住柳斯的脖颈,两人攀攀扯扯地便倒了下来。等到他们起身坐好时,才发现露水早巳打湿了他们的衣裳。
  十
  “你看我们倒真像是露水夫妻了。”柳斯笑道。
  吴曼曼只静静地伏在柳斯的怀里,如小猫一般。
  柳斯抚着她的头发,问:“恨我吗?”
  吴曼曼说:“为什么恨?”
  柳斯说:“因为我没有承诺你什么。”
  “我压根儿也没想让你承诺什么。”吴曼曼一笑,道,“不是有新坏男人的三条标准吗?之前不主动,之中不拒绝,之后不负责。”
  “别这样。”柳斯说。
  吴曼曼沉默了一会儿:“你说,人这一辈子要做—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那么不容易?”
  “你这一辈子最想做什么?”
  “这一辈子还没有过完,我不知道。”
  “每一分钟的现在时为止,都是我们的一辈子。”
  “那,我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只有我们两个,像那天下午一样,清清净净,酸不啦叽地呆两天。”吴曼曼摩挲着柳斯的手,“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明天下乡结束,你请个假,晚上我们就走。”
  吴曼曼“呼”地坐起来:“真的?”
  “真的。”柳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体里噌噌噌地长着,“别等机会了。如果等,只怕到死都不会有。”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火车站见了面,买了一本《铁路列车时刻表》,吴曼曼随口说:“五十五页十二行。”那辆车是到山西的。下车的地方叫清屏。就是他们现在落脚的这个小县城。
  次日凌晨,当他们住进这家宾馆时,柳斯不经意地发现:宾馆对面就是邮电所。吴曼曼也瞧见了,说道:“咱们可说好了,谁也不能告诉家人我们在哪里的。”柳斯说:“好。”
  小城果然没什么好看。一块残碑,说是孔子问礼处。一座老庙,说最值得研究的是主殿的两条大梁,一条是荆树根,一条是枣树根,其硕大粗壮举世无双。还有一方古陵,说埋的是宋朝的一位郡王。还有一所房子,说是清朝一个状元的家祠。两天他们就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