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
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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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我吃了很多苦。到时候我会原原本本都告诉你的。最后,陈歌说:我会倒在你的怀里痛哭一场。
收了线,小雅怔住了。他倒在她的怀里?这话真新鲜。可这新鲜对她没用。打动不了她。她还需要倒到别人的怀里痛哭一场呢。去他妈的!
小雅真想摔了电话。
这样的倾诉接下来又有了几次,小雅只是沉默,维持一种基本的礼貌和起码的仁慈。她知道,对陈歌来说,这种倾诉就是发嗲,一种变形的嗲。她讨厌这嗲。讨厌极了。嗲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嗲,只能对自己的妈妈或者是那些无数次对自己嗲过的女人。只有吃软饭的,把自己当作女人去看的男人,才会习惯和喜欢这样无缘无故地对一个没有切实关系的女人去嗲。——还有他对她以前的种种心计和企图,都像一个吃软饭的。
她对他的嗲深恶痛绝。
可她还是和他来往着,没有真的痛绝。她不想让事情没有退路。也没有必要让事情没有退路。另外,心底里,她也有些好奇:总觉得这些拉长的动作都是一种掩饰,最后陈歌会有一个亮相。那么,他到底想怎样?又能把她怎样?
一天,小雅正在开会,把手机调了振动。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下来,小雅的手机像按摩棒一样不停振动着。会结束后,小雅一看,全都是陈歌。小雅打回过去,问他什么事,陈歌说:算了,没事。
小雅挂掉了电话。她突然嗅出了一种气息:他又要向自己借钱了。肯定。他说他在新疆干这个干那个,赚多大挣多少,其实都是在给她下饵。他还是想借她的钱。现在,他开口的时候即将来到了。
她不会借给他。决不。他不应该忘记他第二次借钱时,她说过的原则——她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她和他就决不会再有别的可能。当时她让他选择,他放弃了金钱,选择了和她的可能性。现在,他想把可能性放弃,去选择金钱。他已经开始在这二者之间摇摆衡量了。
他真蠢。他以为放弃了可能性之后还有什么机会选择金钱吗?如果说以前他还有希望棋至中场,那么,现在,他已经是满盘皆输。他不明白:没有了和她的可能性,钱根本就无从谈起。可能性是一个暖箱。只有当暖箱的温度和时间都合宜了,才会孵出一只只鲜黄的小鸡。他还不明白,所有的选择都是只有一次的。不可能再来。如果他选过了,又来选,上次选了红的,这次想选绿的,那最后的结果必是:绿的在上次丢弃他,红的在这次丢弃他。
他什么都不会有了,在她这里。小雅要截断他的比较。——被他这么比较,是耻辱的。她要加速他的决定。
在拿起电话之前,小雅忽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把电话打给陈歌——也会是最后一次。这是一种富有寓意的姿态。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她想。如果陈歌不回来,永远不知音信的陈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小雅觉得,也许他就是一条被冷冻在冰箱里的鱼。每次打开冰箱,都可以看看。这鱼满身霜霄,但很难变质。虽然把他取出来做一做,也许会是一道不错的菜,可凭她的手艺,没有把握把菜做好。做不好就只有倒掉。所以她宁可把他在冰箱里放着,直到断电,或者冰箱坏了。
现在他自己从冰箱里跳了出来,一定要她煮煮看。那她就只有下手了。无论味道怎么样,鱼肉是肯定要离开骨头的。童话里,整整齐齐的鱼骨头是可以给女孩子当木梳的。她也能留下一副整整齐齐的鱼骨头,给自己当木梳吗?
什——么——事?陈歌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随意的亲密。
我想借你点儿钱。
干什么?陈歌的语调紧凑起来了。
买房子。这所房子有点儿小,想买个大的。小的等小黎毕业了给他。
让小黎自己买。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男子汉扶不起来也很难成为大丈夫的。小雅说:也不一定给他,他还不一定相中呢。只是眼下看好了一套房子,18万,120平米,价钱位置楼层都合适,就想买。要分期得二十四万,一次性付款就能少 6万。已经凑得差不多了,想借你两万,先买下来新的再卖旧的,就还你。
那你等我凑凑。不一定有那么多。陈歌吐出的字开始硬起来,像钢筋棍一样,一根一根都矗在那里。
你看着办。小雅也开始吐钢筋棍:没有也无所谓的。
我会尽力的。陈歌说。
陈歌再也没有和小雅联系过。
十三
两个月后,小辉告诉小雅,陈歌回来了。
他回来干吗?
被警察抓回来了的。小辉说。
在陈歌的通讯录里,小雅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在第一页。有她不同时期的固定电话:普通职员时,办公室副主任时,主任时,还有她的手机号:现在用的和已经作废的两个,作废的上面用圆珠笔打着横线。还有她住宅电话上捆绑的小灵通号……占了满满一页。
在你面前,他真的没有暴露过什么企图吗?警察问。这个警察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大约刚从警校毕业,胡须里有一种可喜的茂盛。
没有。
那你真的是很幸运了。
是吗?小雅也以很幸运的表情笑着,回应着小警察语气里的恭贺新禧。
当然了。你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他要是想骗你,早不知道骗了多少次了。很给你面子呢。他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给小雅讲解着陈歌的收获:你看你看,他骗了多少?想着你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肯定是他眼里的大鱼,没想到你会漏网。啧啧,真幸运呢。
小雅笑笑。是的,也许,她真的是很幸运的。从骗子对被骗者的角度来看,他对她是手下留情的。毕竟,小雅在他面前,曾经有那么多犹豫的时刻。他若是再狠一些,她也就随他了——而且,若是换做别的渔翁,下了这么几年的饵,却没得手,早就没耐心钓下去了。但他居然还继续着。当然,能够继续也许是因为舍不得饵。或者还因为,即使她不上钩,对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损失:一,她有钱。他暂时拿不到她的钱,但她总不至于要他赔钱。二,她有用。前一段时间,他还要她帮熟人开了几张进景区的条子。有用一样也可以换算成钱。三,她身体还不老。四,她的面目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对她,终归没有狠,没有斩钉截铁地杀,或者放。终归是网开了一面。是不是对他来说,她总是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若是对别的女人,他可以步骤严谨:树立形象,刺探敌情,对症下药,放电麻痹,迅疾收网,一走了之。喜欢表现到什么程度,魔法在哪个角落里伏击,他都有数。因为那些女人对他,也是步骤严谨:身份,存折,靓车,豪宅,产业,浪漫,实惠,甜言蜜语,床上工夫……但对她,他树立不起全新的形象,也没有成熟的实施经验。他好像不太知道该怎么对她狠,该怎么对她恶,该怎么对她措施鲜明的骗。狠,恶,骗,他对她都是有些犹豫的。于是就只有摸索尝试:一边喜欢,一边骗。喜欢是需要——也许确实喜欢。但骗也丢不下——已经成了习惯。于是,他就把喜欢和骗杂糅在一起,连同记忆一起,做成了一锅馄饨:他知道小雅过去对他的情分,便想用他对她的喜欢,把她旧日的情分温出来,然后——再一点一点温出她的钱。起初他一定以为会很顺利,他曾经看了太多女人用身体和金钱例证了对他的感情,服从了他的智慧,那么轻易。而以小雅的经历,她又那么能承担。但小雅不。他没想到:生活的艰难能让一些人学会承担,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吝啬。能让一些人学会麻木,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警觉。小雅就是吝啬和警觉的那种。
他不甘心。他已经沉醉于这样的方式: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金钱,同时用金钱来反证女人对他的爱。温柔水乡与金锭银饼两不耽误。之后,留下后者抛弃前者,获得一个杀手的快乐和成就。
杀手是不能被拒绝的。如果被拒绝,就是被杀。他怎么能被杀呢?于是就一次次的投入,成了一个顽固的孩子。他不相信,这个在少年时期就对自已有过朦胧情愫的女人,不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相信她会被他俘虏,对他倾其所有,一如其他女人。或者,应该比其他女人更甚。
这么投入的时候,他对她,或许会比对别的女人多一些真心吧?她毕竟是他家乡的女人,是从开始就知道他姓陈名歌的女人。在他最清澈的年月里,她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暧昧的情分。而且,似乎现在还暧昧着,仿佛一直可以暧昧下去。在飘米飘去的日子里,他想要在这暧昧里取暖。踏踏实实的暖。这也是他一次次莫名其妙对她发嗲的源头吧?
他不知道,那火早已经死了,只有一盆炭。热气吹一吹,炭会红一红。不吹,炭就是黑的。
他不知道的还有:他真心的成分再多,也还是想赚,也还是不想赔本儿,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决不会。——他确实也没有赔本儿,他的全部实物投资就是一些电话费,住宿费和车费,小雅帮他的几次忙算成钱也够扯平了。而只要他不想赔本儿,他的真心就不是根儿上的。而小雅,恰恰是对根儿最敏感的人。所以,她只能以更少的真心去和他配戏。他偶尔表现出的细腻熨贴的关怀和呵护,让她贪恋。但对他,她能够吃肉吐骨头。她喜欢那肉,因为她饿。但她不要骨头。她已经吃够了骨头。骨头已经让她钙化得太厉害了。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他说过的这句话,怎么能不让小雅撇着嘴角微笑呢?
他们都是孤单的,贪婪的,计较的孩子。他们都喜欢对方亚于自己。他们都疼惜对方亚于自己。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从这一点上,他们很相配。只是,他自私的品质似乎不如她的自私:她没想要他的钱。而他不但想要她的感情,也想要她的钱。她的要求多低:只要一样。
可你真的不想要另一样吗?小雅问着自己。当然,她当然也想要另一样。有情分的男人为自己花钱:钻戒,鲜花,巧克力,甚或只是一对玲珑丝袜……哪个女人不喜欢?只是,他的率先开口吓怕了她,她只有自守的份儿。守住钱,也守住身。
他攻得可怜,她守得也可怜。所以,他们之间,只能由最初的陌路,走到这最后的陌路。如正五和负五相加,得零。剥了皮,抽了筋,打开膛子亮出来,就是这样吧?
十四
小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守所看看他?一天早上,小辉打来了电话。
小雅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去看他?
你嫂子不想让我去。小辉说。小雅明白了,小辉是想向她借钱。嫂子肯定是不会赞成小辉去看一个囚犯的。一个囚犯,有什么好看?朋友?他骗钱的时候想到让你这个朋友花一分钱了吗?嫂子准会这么说。
需要多少,你来拿吧。小雅说。小雅拿出钱包,钱包里鼓鼓的,有钱,有代金券,手机充值卡,酒店打折卡,龙卡,牡丹卡,金穗卡……钱真是好东西。有钱真神气。即使是自己的哥哥,也得绕个弯才敢来拿。
何况陈歌?
难为他了。
从看守所回来之后,小辉对小雅讲了陈歌的事。
陈歌的简历是这样的:离开小雅家后,先到广州,工作没找到,钱却被连骗带偷,花了个差不多。正走投无路,碰到一群地痞在难为三个东北人,他上去帮东北人打了一架,和他们拜了把子,一起到了黑龙江。他不知道,那几个人在当地比地痞还地痞,用警察的话说:涉黑。他们统领了全市的蔬菜批发市场。他帮他们做了一年生意,挣一些钱,后来碰上公安系统“严打”,那些人的案底被纷纷掀出来,各自逃奔。他不知就里,被抓进了看守所,呆了半年。出来后他决定走正路:在小区做保安,去医院当保洁员,到搬家公司当苦力,给饭店送外卖……这之间他一直参加全国的高等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文凭。之后,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工资不高。后来,一位朋友开了个婚介所,拉他做“婚托儿”,每相亲一次给他提成两百。一年之后,他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专职诈骗。至今,共得款约一百二十余万人民币。
他是在甘肃作案时被警方注意的,后逃到新疆。在新疆的那段日子